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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宋诗话中的“味”

http://www.newdu.com 2017-10-22 文学遗产网络版 佚名 参加讨论


    

    黄爱平 孙 逊
    摘 要:“味”成为中国古代诗学重要的范畴,其渊源悠长,宋诗话在其内涵的丰富上功不可没。本文按以类相从的方法,将宋诗话中的“味”分为两大类:一、以“味”来总评时代或诗人诗风;二、以“味”品评具体诗歌,从理味、情味、境味、物味四个方面来探讨其内涵。此外,本文还探讨“味”与含蓄、平淡、语言等因素的关系,以便更清楚地理解“味”的美学特质:即味是诗歌通过简洁、准确、传神的语言所表达的一种含蓄的沉潜的美,它与平淡、粗俗没有关系,与纯粹的辞藻之美并无太大关联,它体现在语言之外。对读者来说,味是需要反复沉酣体味才能得到的一种美感。
    关键词:味 理味 情味 境味 物味
    宋诗话用来评价诗歌的标准有很多,其中“味”是最重要的一个。“味”的本意是指物质能使我们的舌头得到某种味觉的特性,包括酸甜苦辣等等,很早就被借用到文学批评中来。如《文心雕龙·宗经》评六经:“辞约而旨丰,事近而喻远,是以往者虽旧,余味日新”,《明诗》:“至于张衡《怨篇》,清典可味”,《史传》:“观司马迁之辞,思实过半,其十《志》该富,赞序弘丽,儒雅彬彬,信有遗味。”最著名的是钟嵘《诗品序》对五言诗的评价,“五言居文辞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开了以“滋味”论诗的先河。宋诗话中“味”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动词,指对作品的品味、体味、涵咏等等;另一类是名词,这是本文要讨论的重点,它的内涵非常复杂,也很难给出一个具体、确定的概念,本文采取以类相从的方法,对众多“味”进行分类解说,并尝试给出一个比较现代的解释。
    宋诗话用“味”来品评的对象非常广泛,有时它是对一个诗人的总体评价,对一个时代风气的总结;有时就是对具体的一首诗、一句诗的赏析。本文从总体评价、具体诗歌赏析、“味”的辨析三方面来讨论“味”这个诗学概念,当然这三方面没有截然分开,有时会有交叉现象。
    一
    用“味”概评一个时代或某人的诗歌,通常指一种诗歌风格、风貌、品格。这样的总评,“味”一般不以此单音词出现,主要以“风味”、“气味”的复合词形式出现。
    《诗史》:“晚唐人诗多小巧,无风骚气味,如崔橹《山鹊诗》云:‘一林寒雨吹巢冷,半朵山花咽嘴香。’张林《池上》云:‘菱叶乍翻人采后,荇花初没舸行时。’《莲花》云:‘何人解把无尘袖,盛取清香尽日怜。’皆浮艳无足尚,而昔人爱重,称为佳作”(阮阅,《诗话总龟》前集 5:54)。此条评晚唐诗歌小巧、浮艳,他们取景如“寒雨”、“半朵山花”,境界非常狭小、清冷,后两首写荷塘莲花,带有女性的柔软,所以为“浮艳”,这与“风骚气味”完全不类。因为“风骚气味”指《国风》、《离骚》为代表的诗歌风格,一直以来作为中国诗歌的最高典范,均与浮艳、小巧风格相去甚远。杨万里赞赏晚唐诸子诗,“《寄边衣》云:‘寄到玉关应万里,戍人犹在玉关西。’《吊战场》曰:‘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折杨柳》曰:‘羌笛何须怨杨柳,春光不度玉门关’,三百篇之遗味,闇然犹存也”(杨万里,“附录”)。所举三首诗写边塞战争中普通百姓的情感,真有“风人之旨”,所以称之有“三百篇之遗味”,就是说具有三百篇的遗风,反映民生民情,可以“观风俗、知得失”。《吕氏童蒙训》:“大概学诗须以《三百篇》、《楚辞》及汉魏间人诗为主,方见古人妙处,自无齐梁间绮靡气味也”(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 1:5)。吕氏讨论学诗法则,仍然是宗《诗经》、《楚辞》、汉魏古诗,认为这才是诗歌的正源,“齐梁间绮靡气味”指“兴寄都绝,彩丽竞繁”的诗歌面貌。《笔墨闲录》云:“《田家》诗,‘鸡鸣村巷白’云云,又‘里胥夜经过’云云,绝有渊明风味。”所论柳宗元《田家》诗,其一为:“蓐食徇所务,驱牛向东阡。鸡鸣村巷白,夜色归暮田。札札耒耜声,飞飞来鸟鸢。竭兹筋力事,持用穷岁年。尽输助徭役,聊就空自眠。子孙日已长,世世还复然。”整首诗写田家生活,节奏非常散缓,情感也不激烈,对早出晚归、辛勤耕作,“我”已习以为常,并且看到“我”的后代也仍然如此,更增加了一种悠长、亘久洪荒的感觉。其中“鸡鸣村巷白”一联与渊明“晨星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在结构、立意上都非常像,所以说此诗有“渊明风味”,也就是说具有陶渊明田园诗散淡而悠远的风格。《白石诗说》:“一家之语,自有一家之风味,如乐之二十四调,各有韵声,乃是归宿处。模仿者语虽似之,韵亦无矣。鸡林其可欺哉! ”(魏庆之,《诗人玉屑》1:15)。这里的“风味”,含义更加明显,指诗人形成的自己的风格、独特的风貌。
    当“气味”、“风味”前面加上一个形容词,一般来说,它所指的“味”就是这个形容词所展现的风貌。《吕氏童蒙训》:“陆士衡《文赋》云:‘立片言以居要,乃一篇之警策。’此要论也。文章无警策,则不足以传世,盖不能竦动世人。如老杜及唐人诸诗,无不如此。但晋宋间人专致力于此,故失于绮靡而无高古气味。老杜句云‘句不惊人死不休’,所谓‘惊人句’,即警策也。”此条论诗歌要有警句,但是诗歌又不能只是雕章琢句,晋宋之人着重辞采,所以风调绮靡而乏高古品格。“《六一居士诗话》云:贾岛《哭柏岩禅师》诗:‘写留行道影,焚却坐禅身。’时谓烧杀活和尚,此可笑也。若‘步随青山影,坐学白塔骨’,又‘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皆是岛诗,何精粗顿异也?”苕溪渔隐曰:“余于此两联,但各取一句而已。‘坐学白塔骨’,可见禅定之不动,‘独行潭底影’,可见形影之清孤,岛尝为衲子,故有此枯寂气味形之于诗句也”(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 11:79)。“枯寂气味”即指贾岛诗歌的一种清瘦、寒窘风貌。“古人文章,一句是一句,句句皆可作题目,如《尚书》可见。后人文章,累千百言,不能就一句事理,只如选诗,有高古气味,自唐以下,无复此意,此皆不可不知也”(王正德,《余师录》3:43)。此条可看作简单的文学史,作者认为高古这种风貌、品格在唐以后就慢慢消失了。
    当用“味”或者“意味”来评价诗人作品,这常常涉及对诗人整体风貌的认识,所以尽管都用了“味”这个词来泛评,但是所指的是各个诗人自身的风格特征。
    张戒认为陶渊明诗歌,妙在有“味”。“味有不可及者,渊明是也。[……]渊明‘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景物虽在目前,而非至闲至静之中,则不能到,此味不可及也”(丁福保 452-53)。渊明的“味”是什么?指写景如在目前,但是此情此景,若不是诗人情性之静与闲,绝不能到此自然悠然之境界。渊明的“味”在于“闲”、“静”中涵咏出来的看似自然平常实则深长的美感。“韦苏州诗,韵高而气清。王右丞诗,格老而味长。虽皆五言之宗匠,然互有得失,不无优劣。以标韵观之,右丞远不逮苏州。至于词不迫切,而味甚长,虽苏州亦所不及也”(丁福保 459)。比较王维、韦应物,认为韦应物胜在韵,王维胜在味。纵观王诗,其最具代表性的是山水诗,其中《辋川集》即其一,其中景物如画、禅意深静,精炼含蓄、耐人寻味。王诗的“味”大概就是这样一种美学风格。此外,“世以王摩诘律诗配子美,古诗配太白,盖摩诘古诗能道人心中事而不露筋骨,律诗至佳丽而老成。如《陇西行》、《息夫人》、《西施篇》、《羽林》、《闺人》、《别弟妹》等篇,信不减太白;如‘兴阑啼鸟换,坐久落花多’,‘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等句,信不减子美。虽才气不若李、杜之雄杰,而意味工夫,是其匹亚也”(丁福保 460)。从意味角度而论,王维与李杜匹亚,再次将王维诗歌之“味”凸显出来。那么王维诗歌“意味”是什么?就此条所列诗歌来说,古诗《陇西行》“十里一走马,五里一扬鞭。都护军书至,匈奴围酒泉。关山正飞雪,烽火断无烟。”此诗是用乐府古题写的边塞诗。开篇写出军使跃马扬鞭,闪电飞驰的形象:“一扬鞭”、“一走马”,瞬息之间,“十里”、“五里”,整个形象鲜明而飞动。中间两句点名骑者的身份和告急的事由,“围”可见情况紧急,事态严峻,“至”承接上联,表明使者将军书送到。尾联转而写漫天飞雪,烽火中断,补充说明军使快马扬鞭疾驰的理由,全诗戛然而止。此诗写边塞战争,不正面写战争的激烈,而是抓住军使飞马传书的一个画面,其余让读者去想象。这样节奏短促,全篇一气呵成,篇幅集中而内涵丰富。其次,尽管写出形势紧急,气氛紧张,但是全诗给人感觉镇定而自信。《息夫人》同样是抓住一个具有包孕性的场景,写出受尽屈辱却不屈服的妇女形象,很具有代表性;“道人心中事而不露筋骨”,含蓄、沉稳。格律诗“兴阑啼鸟换,坐久落花多”,一联就是一境,几乎没法用语言来说出其好处,只觉意味无穷。“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此句粗看似各表一意,上下句对偶十分工整,实则意脉相承,实属“流水对”,鹰眼因草枯而特别锐利,马蹄因雪尽而特别轻快,不说“锐”而用“疾”,写出鹰眼发现猎物之快,紧接着“马蹄轻”,说明追踪之迅捷。发现猎物进而追踪,这一层意思是读者体会才能得到,使得诗味隽永。“草枯”、“雪尽”,简洁、如画,写出萧瑟之中微露的一点春意,作为行猎之背景,更加衬得“将军猎渭城”的飒爽英姿。因此,王维诗歌的“意味”,既指其作诗的专意、锤炼的工夫,也是指他的诗歌写出了美好的形象、画面、境界。对于柳宗元,诗话常常用“至味”来形容。《西清诗话》说:“柳子厚诗雄深简淡,迥拔流俗,至味自高,直揖陶谢,然似入武库,但觉森严。”东坡说:“苏、李之天成,曹、刘之自得,陶、谢之超然,固已至矣;而杜子美、李太白以英伟绝世之资,凌跨百代,古之诗人尽废,然魏、晋以来,高风绝尘,亦少衰矣。李、杜之后,诗人继出,虽有远韵而才不逮意,独韦应物、柳子厚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非余子所及也。唐末司空图,崎岖兵乱之间,而得诗人高雅,犹有承平之遗风。其论诗曰:‘梅止于酸,盐止于醎,饮食不可无盐梅,而其美常在于醎酸之外。’可以一唱而三叹也。子厚诗在陶渊明下,韦苏州上,退之豪放奇险则过之,而温丽靖深不及也。所贵于枯淡者,谓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渊明、子厚之流是也。”东坡从诗歌发展史角度来评价柳宗元,“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其意为简古中蕴含纤浓,淡泊中存有“至味”,其“淡泊”是“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的淡泊,“至味”是外形的“枯”、“淡”所蕴藏的“膏”、“美”,在这一点上,他与陶渊明有相似之处。此外,其诗雄深雅健、温丽靖深,“深”所蕴藏的内涵也是他诗歌的“至味”。最受人称道的《南涧中题》:“秋气集南涧,独游亭午时。回风一萧瑟,林影久参差。始至若有得,稍深遂忘疲。羁禽响幽谷,寒藻舞沦漪。去国魂已远,怀人泪空垂。孤生易为感,失路少所宜。索寞竟何事,徘徊只自知。谁为后来者,当与此心期。”此诗是柳宗元被贬永州,游南涧后所写,同时他还写成《永州八记》的后四记。此诗可以分为上下两段,前四联写景,后四句抒情,结构非常简单,但是景中含情,乐中有悲、悲中有乐,像极了《永州八记》。首联似乎写景,但是“集”字,不仅写出满眼秋气,同时也隐寓诗人百感交集,萧瑟满怀,下联的“独”字更加强了这种情感。次联写景,风枝摇曳,林影徘徊,“一”写风之速,“久”写其影响之深。此景可感,让人“若有得”,是否是想起自己曾经雄心勃勃,欲为天下苍生计,参加永贞革新,但是此事转眼成空,自己却被贬至南荒野地?可是景物自有风姿,“稍深遂忘疲”。正要沉醉其间,羁鸟鸣啾,寒泉浮萍,随风不定,更加惹起诗人的孤独、悲寥。以下八句,直抒胸臆,此身去国八千里,故人消息无影踪,孤寂易感,徘徊不已,此境此心,只有贬谪到此的人才能体会。上段写景,节奏迂徐,迂徐之中透着难遣之悲,悲喜无住,下段抒情,感情徘徊曲折,不可自释。子厚之诗,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诗,情感着色,沉深不可解说,这是其诗歌有“味”之缘由。
    综上所述,当“味”用来评价一个时代或者一个诗人的总体诗歌时,就是指一种风格、风貌、品格、诗风。具体到诗人,则是指他们诗歌各自展现出来的气味、风貌,这种“气味”只有深入其作品才能感受得真切。
    二
    当用“味”来品评具体诗歌,“味”呈现出不同的内涵。
    其一,指有寄托、有深意,包括对人生的感悟、对世事的观点,偏重于“理”之味。“诗以体物验工巧,骆宾王《咏挑灯杖》云:‘禀质非贪热,焦心岂惮熬。终知不自润,何用处脂膏。’语简而味长,每欲效此作数题,未暇也”(刘克庄,《后村诗话》续集 2:99)。所引诗是咏物诗,通过对挑灯杖的性质、功用的描写,传达一种生活观念,或者表明作者的心迹:只为了照亮别人,不怕火煎,勇往直前,事成之后,迅速退却,不贪恋膏脂之润。“李义山任弘农尉,尝投诗谒告去云:‘却羡卞和双刖足,一生无复没阶趋。’虽为乐春罪人,然用事出人意表,尤有余味。英俊屈沉,强颜低意,趋跖诺虎,扼腕不平之气,有甚于伤足者。非粗知直已,不甘心于病畦下舐,不能赏此语之工也”(丁福保348)。李商隐此诗翻用典故:卞和被刖去双足,是他不为人赏识的最大屈辱,本是痛苦残忍,然而李商隐认为刖足是卞和有意为之——从此不再膝行人下,为自己获得做人的尊严。用卞和事写出自己不受重用的痛苦,不愿忍受做幕僚之屈辱,去意很明显,但含蓄深沉,有着志向清洁的高尚。这种心志的表达,实有“余味”。《蔡宽夫诗话》云:“润州甘露寺有块石,状如伏羊,形制略具,号很石。相传孙权尝据其上,与刘备论曹公。壁间旧有罗隐诗板云:‘紫髯桑盖两沈吟,很石空存事莫寻。汉鼎未分聊把手,楚醪虽美肯同心。英雄已往时难问,苔藓何知日渐深。还有市廛沽酒客,雀喧鸠聚话蹄涔。’时钱镠、高骈、徐温,鼎立三方,润州介处其间;隐此诗比平时所作,亦差婉而有味也”(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 24:163)。罗隐诗回顾很石历史,同时感叹时无英雄,只有群小聒噪,针对晚唐方镇割据、目无纲纪,乾坤板荡的现实,此诗很有讽时意义。“陈亚少卿有《惜竹》诗曰:‘出槛亦不剪,从教长旧丛。年年到朱夏,叶叶是清风。’其兼收并蓄,使物各效其用,则此诗深可尚也。余比因洗竹,戏用其韵曰:‘直干解新箨,低枝蔽旧丛。芟繁留嫩绿,引月更添风。’其去冗除繁,使物无所壅蔽,则余诗亦自有味”(丁福保 183)。同时写竹,陈诗写出任竹自然生长,别有清风无限,庚溪则写除去往年陈枝败叶,竹林疏朗,风月共赏之妙,其中都蕴藏着自然哲理,一为兼收之美,自然适意;一为删繁之妙,清朗明目。“余读许浑诗,独爱‘道直去官早,家贫为客多’之句。非亲尝者,不知其味也。《赠萧兵曹诗》云:‘客道耻摇尾,皇恩宽犯鳞’。‘直道去官早’之实也。《将离郊园诗》云:‘久贫辞国远,多病在家希。’‘家贫为客多’之实也”(何文焕 503)。许浑诗写出人事感慨:因为任道直行,所以得罪自多,那么官职也早早罢免;家中贫困,所以奔波流离,居家日少,客处他乡之日多,写出当时士人生活的艰窘。后两诗就是这两句的注脚。“罗隠诗云:‘只知事逐眼前过,不觉老从头上来。’此语殊有味”(何文焕 393)。此诗写出人生晚景的无限感慨,蕴藏作者深沉的人生感悟,所以“有味”。
    其二指写出情感的曲折、委婉、深沉、简单等等,让人感觉情味深长,情致悠远,可称为“情”之味。《陈辅之诗话》云:“王建《宫词》,王荆公独爱此一绝,谓其意味深婉而悠长也”(蔡振孙,《诗林广记》前集 6:106)。所评是王建《宫词》:“树头树底觅残红,一片西飞一片东。自是桃花贪结子,错教人恨五更风。”前两句如画:暮春的一个清晨,宫女徘徊桃树下,仰头,只见稀疏的花,低头,满目残红,弯腰拾起飘落的花瓣,一片又一片,边拾边怨,春风何以如此无情,将一春光景吹散。女子和花常常是连在一起的,惜春叹花,实则有悲花自伤之意,花红易衰,红颜易老,都是易受摧残、薄命堪嗟。可是突然间发现落花的枝头已有小小的果实,猛地里觉得自己对花的怜惜、对风的怨恨都错了,桃花纷落,是它想要结子,飘落是它主动的选择,而不是风的吹散。那么自己呢,闭锁深宫,“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对花的怜惜、哀婉顿时变成羡慕和妒嫉。全诗近于口语,适当运用叠词,有民歌风味,情调明快而委曲,流利而顿挫,确实意味深长。“枢密张公嵇仲,喜谈兵论边事,面目极严冷,而作小诗有风味。岐王宫有侍儿出家为比丘尼者,公赋诗云:‘六尺轻罗染麴尘,金莲步稳衬缃裙。从今不入襄王梦,翦尽巫山一朵云’。殊可喜也”(何文焕342)。此诗记侍儿出家,前两句着重其服饰之美、姿态任人想象,后两句感叹其出家,翻用楚襄王遇神女的典故,“不入”、“翦尽”两个否定,说得斩截,不得之恨、永诀之意透着无限惋惜和惆怅。“白乐天《长恨歌》云:‘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人皆喜其工,而不知其气韵之近俗也。东坡作送人小词云:‘故将别语调佳人,要看梨花枝上雨。’虽用乐天语,而别有一种风味,非点铁成黄金手,不能为此也”(何文焕 346)。东坡翻用白诗之语,有出奇之意,同时此诗写出一种别样的情感。白居易诗比喻奇妙,但只写美人哀愁寂寞之状;东坡写出诗人内心的曲折:送人远行,离情依依,告别之语定然情意婉转,东坡却说是“故将别语调佳人”,似乎有意逗惹佳人伤心,实则佳人早已伤心,只是听到别语更加伤心;“要看梨花枝上雨”,实是诗人不忍看,故作宽怀而已。苕溪渔隐曰:“《题碧落洞诗》云:‘小语辄响答,空山白云惊。’此语全类李太白,今印本误作‘自雷惊’,不惟无意味,兼与上句重叠也”(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 26:191)。“空山白云惊”,写出空山幽寂,白云舒卷自如,其奔逸飘荡,似乎是听到人声受惊了,联想奇妙,取景生趣。若是“自雷惊”,雷鸣震耳本是常识,如此来写人声在空山的回响,夸大了空山人语的效果,显得失实而无人情之趣。“‘萧萧马鸣,悠悠斾旌’,以‘萧萧’、‘悠悠’字,而出师整暇之情状,宛在目前。此语非惟创始之为难,乃中的之为工也。荆轲云:‘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自常人观之,语既不多,又无新巧,然而此二语遂能写出天地愁惨之状,极壮士赴死如归之情,此亦所谓中的也。古诗‘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萧萧’两字,处处可用,然惟坟墓之间,白杨悲风,尤为至切,所以为奇。乐天云:‘说喜不得言喜,说怨不得言怨。’乐天特得其粗尔。此句用‘悲’、‘愁’字,乃愈见其亲切处,何可少耶?诗人之工,特在一时情味,固不可预设法式也”(丁福保 453)。此条论创作,认为诗人用语达情,不可预设标准,只要能状难写之景,达不尽之情,都是好的。张戒对所举诸诗的分析非常透彻,让人感到都是有“情味”之作。“陶渊明云:‘迢迢百尺楼,分明望四荒。暮则归云宅,朝为飞鸟堂。’此语初若小儿戏弄不经意者,然殊有意味可爱”(丁福保 462)。渊明诗写登高楼,望四荒,设想这么高的楼,大概晚上是归云的住宅,早上是飞鸟的天堂吧。确实像小孩的想象,却呈现出情感的单纯、一派天真,有非模仿、雕琢就能达到的一种纯净、简单之美。
    其三指营造出一种美的境界,可称为“境”之味,这种“味”大多在清闲静处中得来。“勃为文先磨墨数升,引被覆面而卧,忽起书之,初不加点,时谓腹稿。《滕王阁记》落霞、孤鹜之语,至今称之。其诗甚多,如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上巳》云:绿齐山叶满,红曳片芝销。《九日》云:兰气添新酌,花香染别衣。又《咏风》云:肃肃凉景生,加我林壑清。驱烟入涧户,卷雾出山楹。去来固无迹,动息如有情。日落山水静,为君起松声。最有余味,真天才也”(计有功、王仲镛,《唐诗纪事校笺》7:227)。王勃《滕王阁记》“落霞与孤鹜齐飞”真如画:落霞漫天,恢宏壮丽,一只孤鹜点缀其间,恢宏中透着灵动和寂寥,结合下句“秋水共长天一色”,红霞、白鹜、碧水、青天,色彩丰富,水天相接,背景开阔。但是作者没有说此诗有味,而是赞赏《咏风》。王勃此诗把风写活了,清风凉意,驱烟卷雾,无形之风变得可感可见,觉得它动息含情,不仅如此,山沉水静的日暮,万物休息,松风阵阵,声声入耳。静中之意,最有余味。“系有诗集,散逸不多,如‘流水闲过院,春风与闭门’,‘上帘宜晩景,卧簟觉新秋’,‘碍冠门柳长,惊梦院莺啼’,‘游鱼牵荇没,戏鸟踏花摧’,皆闲远有味”(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 16:119)。“流水闲过院,春风与闭门”,流水潺潺,缓缓流过院子,柴门自开自闭,大概是春风将它关上的吧,全是自然风物,一切悠然自照,不见人而意无限。“游鱼牵荇没,戏鸟踏花摧”相对前一联,此联以动衬静,倍增其静,池塘中游鱼带着一棵水草沉到水底,嬉戏的鸟儿摧踏了花朵,花瓣片飞。这种境界,都是“闲远有味”。“唐人多有访隐者不遇诗,意味闲雅,率皆脍炙人口。高骈云:‘落花流水认天台,半醉闲吟独自来。惆怅仙翁何处去,满庭红杏碧桃开。’李义山云:‘城郭休过识者稀,哀猿啼处有柴扉。沧江白石樵渔路,日暮归来雪满衣。’韦苏州云:‘九日驱驰一日闲,寻君不遇又空还。怪来诗思清人骨,门对寒流雪满山’”(蔡振孙,《诗林广记》后集 9:389- 90)。所引三诗,都是寻隐者不遇,高骈诗访仙,义山诗访渔樵野人,苏州诗访逸人,所写环境、景物都能突出对象的特点,以景收束全篇,境界自出。此条诗话还附有贾岛《访隐者不遇》:“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此诗相对诗话所录前三首,显得非常素淡,写法也与上三首很不同,上三首着重隐者的“境”之正面描写,贾岛诗却通篇问答,问寓于答。素淡之中,细细体会也有色彩,郁郁青松、悠悠白云,非常符合隐者身份,而乃师踪迹,“云深不知处”,真是仙踪隐迹,飘渺不可寻。全诗语言非常直白、简单,但是隐者之形神俨然在眼前,这就在于作者善于造境。“杜《寻范十隐居》云:‘侍立小童清。’义山《忆正一》云:‘烟炉消尽寒灯晦,童子开门雪满松。’子厚:‘日午独觉无余声,山童隔竹献茶臼。’秀老云:‘夜深童子唤不起,猛虎一声山月高。’闲弃山间累年,颇得此数诗气味”(丁福保 363)。杜诗本是访范隐士,但不写范而写其小童,一个“清”字,境界全出。义山“烟炉消尽寒灯晦,童子开门雪满松”,读书夜以继日,炉火消尽,灯光晦暗,童子开门一看,原来雪满苍松;大千世界,一派银装素裹,飞雪无声与隐士读书之情境对比写出,其中境界不可细说。子厚写山居之静,从童子献茶之声道来,秀老“猛虎一声山月高”,同样是以动衬静,其“山月高”似乎是神来之笔,将山中夜之深静形似出来。《冷斋夜话》云:“人意趣所至,多见于嗜好。[……]东坡友爱子由,而味着清境,每诵‘宁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30:210)。此条着重讲东坡与其弟的友谊,所以他在清境之中,常吟韦应物的“宁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表明自己期待与子由相聚,因为韦诗写出风雨之中温暖之境,情意深长。“许昌西湖[……]宋莒公为守时,因起黄河春夫浚治之,始与西相通,则其诗所谓‘凿开鱼鸟忘情地,展尽江湖极目天’者也。[……]予为守时,复以还旧,稍益开浚,渺然真有江湖之趣。莒公诗更有一篇,中云:‘向晚旧滩都浸月,遇寒新水便生烟。’尤风流有味,而世不传,往往但记前联耳”(何文焕 407)。所引两联,前联写景非常开阔,但是没有太多余味,后联写出一片月色中滩涂浸染,寒水生烟,水月朦胧之境。
    其四指写出对象的神采、精神,可以说是得“物”之味。“物类虽同,格韵不等。同是花也,而梅花与桃李异观。同是鸟也,而鹰隼与燕雀殊科。咏物者要当高得其格致韵味,下得其形似,各相称耳。杜子美多大言,然咏丁香、丽春、栀子、溪鸟束力鸟、花鸭,字字实录而已,盖此意也”(丁福保 471)。张戒认为写物的高明处在于得物之格致韵味,就是说要抓住物之神采,但是这种神采是在形似之中表现出来的。杜甫《江头五咏》,其一《丁香》:“丁香体柔弱,乱结枝犹垫。细叶带浮毛,疏花披素艳。深栽小斋后,庶近幽人占。晚堕兰麝中,休怀粉身念。”此诗前两联写丁香之形,首联从全貌着眼,“柔弱”其形,“乱结”状其繁盛、生命力强,次联从细处着笔,如特写镜头,写出细叶上小小绒毛,白色小花的素淡可人。丁香有紫色和白色两种,白色有香,所以此处咏的是白丁香。后两联则写丁香之味,也是其精神所在,“深”和“小”写出丁香环境的幽独,“庶近幽人占”,它乐于与幽人相处。这句诗超出了外形描摹,写出丁香的个性、神韵。尾联接着写欲与兰麝一样芬芳,而不去想花残身碎的那一天。尾联一反丁香哀怨惆怅的形象,把这种柔弱的花写得很有风骨,这大概有杜甫自身的感受在内,他一生颠沛流离,穷愁潦倒,也如丁香一样渺小,但是他始终没有放弃人格的高贵,就像丁香,只要存在,就永远释放芬芳。“东莱蔡伯世作《杜少陵正异》,甚有功,亦时有可疑者。如‘峡云笼树小,湖日落船明’,以‘落’为‘荡’,且云非久在江湖间者,不知此字之为工也。以余观之,不若‘落’字为佳耳。又‘春色浮山外,天河宿殿阴’,以‘宿’为‘没’字。‘没’字不若‘宿’字之意味深远甚明。大抵五字诗,其邪正在一字间,而好恶不同乃如此,良可怪也”(何文焕 340)。“春色浮天外,天河宿殿阴”,是杜甫《望牛头寺》中的颔联,此诗是杜甫游四川梓州邓县牛头山鹤林寺所作,诗题望牛头山,即通过对牛头山风景的描写表明诗人对禅居修行生活的向往。颔联写出牛头山满山春色,高于天外,与天河相通,其超脱尘俗姿态如在眼前。“浮”字将春色的漫天漫地,佛教胜地的禅机写出来,“没”字有股沉落感,与牛头山高远的境界氛围不合,“宿”字则出神写出天河与殿之间的亲切,更显出山之高,佛家境界之至广至大。《诗眼》云:“文章贵众中杰出,如同赋一事,工拙尤易见。[……]义山云:‘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语既亲切高雅,故不用愁怨堕泪等字,而闻者为之深悲。‘空闻虎旅鸣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如亲扈明皇,写出当时物色意味也。‘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益奇。义山诗世人但称其巧丽,至与温庭筠齐名。盖俗学只见其皮肤,其高情远意,皆不识也”(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 22:148)。此条论马嵬诗,《诗眼》认为李商隐最胜,其高情远意常为人不识,其中“空闻虎旅鸣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一联,让人感觉似乎李商隐亲扈明皇一样,写得非常真切、传神。此诗是《马嵬》其二,开篇“徒闻”、“此生休”斩截说出杨妃、明皇现实的夫妻已经完结,次联紧承“此生休”写马嵬兵变。玄宗、杨妃长期在深宫,生活奢靡富华,哪里听过军营中报更的梆子声?宫中连公鸡也不准养,自有人作公鸡报晓的工作。“虎旅鸣宵柝”写出逃难途中的典型环境,也可见人物逃难的仓惶与狼狈,与“鸡人报晓筹”并列,今昔苦乐对比、安危对比之意很明显。“虎旅鸣宵柝”本意是巡逻和守卫皇帝和杨妃的安全,“空闻”二字,意义适得其反。从章法上看,此联承上联“此生休”,下启“六军同驻马”;“虎旅”虽“鸣宵柝”,但不是保护杨妃和皇帝,而是要发动兵变,所以“无复鸡人报晓筹”。[1]此联抓住最有特色之景物,场景如画,包孕丰富。
    综上所述,在具体诗篇的品评中,大致可以从“理”、“情”、“境”、“物”四个方面来理解“味”的内涵,但是这四个方面有交叉和会通之处,本文为讨论方便取其主导方面做大致划分。
    三
    前面两部分主要分析“味”在品评诗歌中表现的类别或类型,那么“味”本身的内涵是什么?这确实难以言说,宋诗话对此也没有过多的阐释,只能从具体诗歌中去体会,此段也不打算给“味”一个明确定义,而是通过“味”与其他概念、要素的对比来理解“味”之究竟。
    味与含蓄。含蓄是味所具有的特质之一,如果一首诗太直白,把事情说得太尽、太彻底,则没有“味”。张戒评白居易诗说:“梅圣俞云:‘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元微之云:‘道得人心中事。’此固白乐天长处,然情意失于太详,景物失于太露,遂成浅近,略无余蕴,此其所短处”(丁福保 457)。“无余蕴”,就是说白居易某些诗歌只有语言表层的东西,让人体味不出更多的蕴含。所以张戒给白居易开药方:“世言白少傅诗格卑,虽诚有之,然亦不可不察也。元、白、张籍诗,皆自陶、阮中出,专以道得人心中事为工本,不应格卑,但其词伤于太烦,其意伤于太尽,遂成冗长卑陋尔。比之吴融、韩偓俳优之词,号为格卑,则有间矣。若收敛其词而少加含蓄,其意味岂复可及也?”就是说白居易不要把所有的话都说出来,而是要含蓄一点,那样意味就出来了,那时白诗则非一般作者可及。再如:“曩见曹器远侍郎,称止斋,最爱《史记》诸传赞,如《贾谊传赞》,尤喜为人诵之,盖语简而意含蓄,咀嚼尽有味也”(吴子良 4)。此则虽是论文,却明确指出含蓄则有味。《白石诗说》论“语贵含蓄”,说:“东坡云‘言有尽而意无穷者,天下之至言也。’山谷尤谨于此,清庙之瑟,一唱三叹,远矣哉! 后之学诗者,可不务乎! 若句中无余字,篇中无长语,非善之善者也;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善之善者也”(魏庆之,《诗人玉屑》1:14)。姜夔说句中没有多余的字,篇中没有冗赘之语,算不得好诗,需要在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也就是说要含蓄隽永,一唱三叹,这样才能算是好诗。杨万里说:“五言古诗,句雅淡而味深长者,陶渊明、柳子厚也。如少陵《羌村》、后山《送内》,皆是一唱三叹之声”(丁福保 142)。诚斋也是从诗歌具有一唱三叹之声的角度评价陶、柳,赞赏少陵《羌村》,认为这样才是“味深长”。《羌村》三首,一首写刚到家时全家悲喜交集的情景;二首写回家后矛盾苦闷的心情;三首写邻人来访经过。都是平淡生活事,老百姓的情感,但是写得非常真实、感人、情深、意长。一首通过对回家的喜、怯,家人的惊、泣,邻人的感叹唏嘘等等的描写,把一个乱世回家的场面写得波澜曲折。二首写回家享受安定的自责,认为这无异苟且偷生,对国事忧虑,使他常常郁郁寡欢,“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连孩子都能察觉父亲的情绪,这个细节非常传神地写出诗人的抑郁苦闷。三首写邻人到来的欢乐忙碌场面,感叹邻人的深情,在斟酒中谈到酒的厚薄,一句“兵革既未息,儿童尽东征”,把时事的艰难点明而又不说尽,耐人寻思。末了致辞“请为父老歌,艰难愧深情。歌罢仰天叹,四座泪纵横。”此时的情绪由第二首的低落变得高扬,但是“艰难愧深情”,可见强颜为欢,一言难尽的痛苦,“四座泪纵横”,这样的效果,是诗人说了对父老的感激,对时事的忧虑,对自身的感喟等等情感内容吗?诗人没有明写,让读者从氛围、意境中去体会。全诗以歌哭结束,让读者反复体味,掩卷而不能已。[2]
    味与平淡。味与平淡无缘,尽管评论家常说淡而有味,其实这种说法蕴藏着一个潜命题,即淡则没有味,淡而有味是高手才能达到的水准。东坡说柳宗元“发纤浓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诚斋说陶、柳诗歌“雅淡而味深长”,都指出这两者以味见长,平淡、淡泊只是其表。刘克庄说:“圣俞诗长于叙事,雄健不足而雅淡有余。然其淡而少味,令人无一唱三叹之致”(刘克庄,《后村诗话》后集2:67)。梅圣俞诗在当时获得的一致评价,就是平淡,有人认为平淡中有古意,譬如欧阳修,但是纵观梅圣俞诗歌,“味”确实是有些不够深长,刘克庄也认为他平淡,没有什么味道,没有一唱三叹之意。再如:“刘都官,其先会稽人,诗仅百篇,古历相参,明著者较然可见,含思者求之愈深,凄切则不可复观,平淡则几于无味;至于华藻组绣,豪肆放荡,众体具备,而卒归于雅正。醒醉沐浴于山水间,与种太质辈为诗酒友,真所谓五陵之豪客也”(王正德,《余师录》2:26)。此条尽管称赞刘都官之诗,但是说“平淡则几于无味”,同样是强调这点:平淡的诗,很容易造成无味。《休斋诗话》云:“人之为诗,要有野意。盖诗非文不腴,非质不枯,能始腴而终枯,无中边之殊,意味自长。风人以来,得野意者,惟渊明耳。如太白之豪放,乐天之浅陋,至于郊寒岛痩,去之益远”(魏庆之,《诗人玉屑》6:175)。此则说了两点:其一如何达到“意味自长”,首先需要诗歌有文采,这样才有丰腴之美,同时也要有质朴的品格,否则太丰腴,则是艳丽肥厚,称不上“野意”,“野意”最终要以“枯淡”的形貌表现出来,这样才更耐品味,更有“意味”。这表明“淡而有味”不是绝对摒弃文采,而是不过求文采,或者说是绚烂至极后达到的素淡之美,如同“绘事后素”。所以一味求语言之枯淡、想以此达到淡而有味,这是只得其皮毛的做法。其二辨析野意与其他风格的关系,认为意味自长,得野意者古今只有渊明一人,太白的豪放不是,因为豪放是向外发散的一种美,味是慢慢渗透出来,需要咀嚼细品才可以得到;浅陋更不是,浅陋本身就不具有任何美感。那么粗俗更不是,“《类苑》云:‘石曼卿喜豪饮,与布衣刘潜为友。尝倅海州,潜访之,剧饮,中夜,酒欲竭,有醋斗余,乃倾入酒中并饮之。明日,酒醋俱尽。每与客痛饮,露发跣足,着械而坐,谓之囚饮。坐木杪,谓之巢饮。以稿束之,引首出饮,复就束,谓之鳖饮。廨后为一庵,常卧其间,名之曰扪虱庵。’苕溪渔隐曰:‘东坡诗云:“试问高吟三十韵,何如低唱两三杯。”世传陶榖买得党太尉故妓,取雪水烹团茶,谓妓曰:“党家应不识此。”妓曰:“彼粗人安得有此景,但能销金帐下,浅斟低唱,饮羊羔儿酒耳。”陶愧其言。如曼卿喜豪饮,亦大粗俗,了无风味,是岂知人间有此景哉?’”(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 4:25)。这里是评论石曼卿其人,他过于豪放,饮酒法别出心裁,但实在没有多少雅意,甚至有些变态,“大粗俗,了无风味”,他是不能体会“销金帐下,浅斟低唱,饮羊羔儿酒”的风雅的。人之粗俗则乏风味,诗之粗俗更是如此。所以味与平淡、浅陋、粗俗不相关,与豪放相比,它是更加沉潜的一种美感。
    味与语言。味是语言所表现出来的,那么什么样的语言会有意味?《随笔》曰:“《长恨歌》、《上阳人歌》、《连昌宫词》,道开元、天宝宫禁事最为深切。然微之有《行宫》绝句,云:‘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语少意足,有无穷之味。”(魏庆之,《诗人玉屑》10:292)。元稹《行宫》,可与白居易《上阳白发人》作为参照。白诗写宫女天宝末就被遣到上阳宫,在这冷宫一闭四十年,成了白发宫人。元诗只有二十个字,用以少总多的写法,写出了宫女们无限哀怨的情感,也蕴藏着今昔盛衰的无限感慨。四句诗构成一幅画:深宫寂寞、寥落,就是春天来了也没有一丝欢乐气息,满园的红花,只是衬托出红颜的衰谢和年华的流逝,几个白头宫女,正闲坐着说天宝的遗事。全篇只是白描,却给读者提供很大的想象空间,宫女们闭锁深宫,无聊、寂寞、孤独,这样的生活从青春岁月一直到白发苍苍,其身世之悲凉,境遇之凄惨,凄艳绝人。此外,诗中只用了两种色彩,花的红、发的白,形成鲜明对比,给人强烈刺激,不只是视觉上,还是情感上的。因此全诗尽管只有二十个字,却蕴含丰富,所以为“语少意足”,有“无穷之味”。再如:“唐人为乐府者多,如刘驾《邻女篇》云:‘君嫌邻女丑,取妇他乡县。料嫁与君人,亦为邻所贱。菖蒲花可贵,只为人难见。’《祝河水篇》云:‘河水清瀰瀰,照见远树枝。征夫不饮马,再拜祝冯夷。从今亿万岁,不见河浊时。’语简味长,欲逼王建。”(刘克庄,《后村诗话》后集 1:52 )这两首乐府,都有古乐府的味道。《邻女》以被弃女子的口吻写出,用语口语化,开篇写自己因“丑”而被君弃,君要娶他乡的女子。接下去没写自己被弃的哀怨,而是荡开一笔,想到他乡的女子嫁给君人,最终也会遭鄙贱、被抛弃。写到此处,对君没有任何评价,但是君此人喜新厌旧的品行可想象得见。最后一联更是超出常笔,由人写到花,菖蒲花美丽而可贵,就如人间至美至好之女子一样,人哪里能经常见得到呢。言外之意,君的不断抛弃旧妻再娶新妻,是他总想找到菖蒲花一样美好的女子,可是这样的女子哪里会常见呢,所以他总是不停地易妻娶妻,没有餍足。全篇六句,全用陈述语言写出,但是情感褒贬蕴育其中,也给我们展现了一个被弃而不自哀自怨的女子形象,所以“语简味长”。这两个例子都谈到“语简味长”,“语少意足”,其中的“语简”、“语少”不是指字数的少,主要是指文字的精炼、简洁、传神,这样才能传达出“味”。譬如:“唐人中秋月诗,刘得仁云:‘一年唯一夕,尝恐有云生。’张祜云:‘一年逢好夜,万里见明时。’司空图云:‘此夜若无月,一年空过秋。’俱用‘一年’字。本朝王黄州云:‘莫辞终夕看,动是来年期。’用‘来年’字,意味尤长,非三子可及”(赵与虤,《娱书堂诗话》)。唐人诗均用“一年”来表示中秋月之难得,一年才一回。王禹偁诗仍然是说此月难得,但用“来年”,表现出一个经历过程,比“一年”更见时间之久,更衬出珍重今宵之意。所以用语的传神可以使“意味尤长”。
    因此只着重语言的修饰,只是排比语词,则会让作品毫无意味。“周伯弜选唐人家法,以四实为第一格,四虚次之,虚实相半又次之。其说‘四实’,谓中四句皆景物而实也。于华丽典重之间有雍容宽厚之态,此其妙也。昧者为之,则堆积窒塞,而寡于意味矣”(丁福保 420-21)。此处谈律诗诗法,认为中间四句写景而实,高妙者能在这四句写景中表现宽厚雍容之态,但是如果只是堆砌景物,形成拥塞,则没有意味,因为那只是一堆死语言,而不是活景物。所以语言的运用还有技巧:“凡装点者好在外,初读之似好,再三读之则无味。要当以意为主,辅之以华丽,则中边皆甜也。装点者外腴而中枯故也,或曰‘秀而不实’。晩唐诗失之太巧,只务外华,而气弱格卑,流为词体耳。又子由《叙陶》诗‘外枯中膏,质而实绮,癯而实腴’,乃是叙意在内者也”(丁福保 331)。此则反对只注重语言的“装点”,认为诗歌当以意为主,否则只是华丽其表,而枯寂其中。陶诗之所以“外枯中膏,质而实绮,癯而实腴”,就是因为有内在的“意”。这种“意”才是味的来源。上文说语言之简洁传神而具有深长之味,也是因为语言是在表“意”的基础上获得传神的效果。
    司空图强调诗歌要辨于味,味在酸咸之外,近而不浮、远而不尽,是韵外之致。张戒从反面说:“大抵句中若无意味,譬之山无烟云,春无草树,岂复可观”(丁福保450)。味如山中的烟云、春天的草树,也就是说味是诗歌的整个生命、神采。所以,无论是理味、情味、境味、物之味等等,味是诗歌通过简洁、准确、传神的语言所表达的一种含蓄的沉潜的美,它与平淡、粗俗没有关系,与纯粹的辞藻之美也没有必然联系,它体现在语言之外。对读者来说,味是需要反复沉酣体味才能得到的一种美感。
    注释:
    [1]此段参考了霍松林先生对此诗的分析,参见萧涤非、程千帆等撰:《唐诗鉴赏辞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4年)1184。
    [2]此段参考周啸天先生对此诗的分析,参见萧涤非、程千帆等撰:《唐诗鉴赏辞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4年)463-64。
    引用作品:
    (1)蔡振孙:《诗林广记》(前集、后集)。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
    (2)丁福保编:《历代诗话续编》。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
    (3)何文焕编:《历代诗话》。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
    (4)胡仔纂集:《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后集),廖德明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
    (5)计有功:《唐诗纪事校笺》,王仲镛校笺。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
    (6)刘克庄:《后村诗话》(前集、后集、续集),王秀梅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
    (7)阮阅编:《诗话总龟》(前集、后集),周本淳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
    (8)王正德:《余师录》。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
    (9)魏庆之编著:《诗人玉屑》,王仲闻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
    (10)吴子良:《荆溪林下偶谈》(卷四)。四库全书电子版。
    (11)杨万里:《诚斋诗话》(《附录》)。四库全书电子版。
    (12)赵与虤:《娱书堂诗话》。四库全书电子版。
    [作者简介]:黄爱平,文学博士,华南理工大学国际教育学院讲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与文论、跨文化传播研究。孙逊,上海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导,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都市文化研究。

原载:《文艺理论研究》 2012 年第 5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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