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千骨》《琅琊榜》热播之后,《芈月传》接踵而至。这些由网络文学改编的电视剧的热播,引发了游戏、动漫、文学、音乐、影视的跨界融合热潮,让IP这个词获得了全新的含义,更是让人对互联网文学衍生产业的发展瞠目结舌。网络文学刚刚起步的时候,网络作家的收入只有千字几分钱的分成,眼下他们的收益已经增长了十倍。唐家三少、天蚕土豆、我吃西红柿、骷髅精灵、血红、梦入神机等至今仍然不太为主流文学批评者熟悉的名字已经在年入数千万的作家富豪榜上烨烨生辉;小有名气的网络作家作品的改编版权都可以突破百万,而南派三叔、天下霸唱等人更高达千万以上。 尽管从一开始,关于“网络文学”的界定就曾经出现过诸多争议,但却不妨碍人们对网络文学的诞生欢欣鼓舞。在一种“理想类型”式的想象中,网络文学被赋予了带有价值色彩的三个特征。 中国的网络文学兴起不过十几年的光阴,此情此景,让伴随它一路走来的见证者在回首往事时不免会产生恍如隔世之感。21世纪初网络文学作为新媒体技术支持下新兴文学样式的可能性,从它在为数不多的BBS、论坛勃兴之初,一度让追新逐异、嗅觉敏锐的人们兴奋不已,它甚至被视为撬动已经颇显疲态和僵化的文学生产传播机制的杠杆,更有人乐观地想象一种自由的文学蓝图正通过比特数码的扩展将要开创无限可能的文学空间。 当然,从一开始,关于“网络文学”的界定就曾经出现过诸多争议,颇有代表性的大致有两种,一种认为网络与泥版竹简、帛纸印刷相似,只是提供了一种新形式的载体,而文学的核心关乎的世道人心、技艺审美、性情灵魂则并不会因此有所变更;另一种则认为呈现与传播形式的变革必然带来包括内容和思想的整体性变迁,在最为激情的勾勒中,理想的网络文学应该是个超链接的数据库形式,包含着影音图文的多媒体立体聚合,这当然与文字为基本表达手段的正典式“文学”大相径庭。 尽管看法不一,却不妨碍他们都对网络文学的诞生欢欣鼓舞,在一种“理想类型”式的想象中,网络文学被赋予了带有价值色彩的三个特征:一、自由。由于创作主体的匿名性,理论上人人都具有了发表言说的权利。网络的低成本、便捷迅速和可复制性,使得各个阶层的受众都可以广泛地进入,网络文学的创作因而充满随机性、随意性和生机,评论也打破了由专业人士、学院派垄断的格局,对创作者的文学素养的要求也就随之降低,写作的狂欢成为可能。二、立体。在电脑多媒体合成技术、网络集成化数字传播超文本链接技术上形成的数码世界中,比特代替了原子,虚拟的造型打破了纸质的二维静态局限,实现了人机交互界面的立体和动态,文本上呈现出实时互动的景象。因而网络文学在形象上是多媒体集成,形态上流动不居,欣赏与接受中有着互动创造。三、虚拟。区别于地缘、物质乃至观念上设定的种种现实世界,网络文学处于一个基于认同的、能满足人们生活兴趣、关系、幻想和交易等需要的、在计算机网络基础上建立的交流信息、体验情感的虚拟时空。这是个通过计算机三维技术、模拟技术、传感技术、人机界面技术等造成的逼真的多维感觉世界。其间各种场景、人物都是人为构造、非人格化的虚拟物,创作主体、受众及其相应行为与作品文本无不染上虚拟仿真的色彩。这样的结果是作者的面具化,作品的游戏化和读者的弥散化。 一个严肃的文学研究者根本无法对网络文学的文本和美学进行探讨,一方面固然是庞大的信息流造成的大爆炸式的晕眩和迷失,另一方面则是它已经完全是迥异于我们习惯思维中的那种“文学”,既有的批评模式失效了。 然而,现实的发展很快让这一切成为一厢情愿的幻想。网络文学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技术上的限制、受众接受习惯的惰性,挤压了网络文学自由发展和向多媒体立体发展的空间,而更为严峻的是资本的触角迅速在这里找到了它大展拳脚的舞台。可以说技术、资本等几个方面共同促成了网络文学初兴时多样可能性的终结。 2005年是个可以观察到的转型时刻。在那之前,活跃在网络文学上的是一些拥有技术优先权、对新事物反应迅速的小众文艺青年,很多从热爱文艺的理工男转化而来。最早的那批在大众层面产生影响力的作品如痞子蔡的《第一次的亲密接触》《槲寄生》、安妮宝贝的《告别薇安》、今何在的《悟空传》等,格调并不算高,往往以尖新唯美耸动读者的感伤与哀悯,却在同情共感中创造出了一种明丽轻俏、直击情感的表达方式,与之并行的是黄金书屋、清韵书院、橄榄树、榕树下等文学网站的兴旺。但2005年之后,它们迅速退却,起点中文网、纵横中文网、晋江文学城成为网络文学的新基地,并且向产业化、规模化转型。这个时候兴起的是《亵渎》(萧鼎)、《诛仙》(烟雨江南)、《鬼吹灯》(天下霸唱)、《盗墓笔记》(南派三叔)、《新宋》(阿越)这类包含仙剑、武侠、灵异、穿越等一系列流行要素的作品,更细一点的亚类型如耽美、女尊、修真、同人、校园、盗墓、网游等,很多已经昙花一现,那些获得广泛粉丝的则成为今日IP时代的宠儿。几乎无门槛的网络文学迎来了它泥沙俱下的辉煌时代,同时可以看到的是乌托邦精神的丧失,反叛和批判意味的恶托邦也没有踪影,E托邦的幻梦破灭,满目皆是直奔下三路的感官刺激和上三路飘渺无稽的恣肆意淫。一切都在不可避免地走向庸俗。 对比2005年转折的前后变化,我们会发现这其中的关键是与电影业中的“渠道下沉”相似的“趣味降格”。即无论是网络文学的写作者还是它的接受者,其主体经过十多年的移形换位,早期的小众已经置换成了大众,精英的壁垒已经被庸众的流俗所攻陷。从某一方面来说,这是一个文学民主化时代的到来,同时却也是我们时代美学趣味恶俗化的明证。网络文学不再提供传统意义上的文学的教育、认知、审美等诸多功能,它只要求即时性的娱乐,而支撑着它们的则是资本意识形态的逐利诉求。一个严肃的文学研究者根本无法对网络文学的文本和美学进行探讨,一方面固然是庞大的信息流造成的大爆炸式的晕眩和迷失,另一方面则是它已经完全是迥异于我们习惯思维中的那种“文学”,既有的批评模式失效了。 传统作者的权威性已经不再,粉丝的威力促使网络文学的写作者必须应对读者的反应,而网站要求的定时更新,则让他成为一个时刻被撵着跑的契约劳工。这是资本时代的文字创意产业。这种产业是写作者与读者之间的共谋,让批量生产出来的作品满足欲望的当下宣泄需要,所以文本自身并不重要,会在川流不息的字符串中被迅速更替。网络文学的百花齐放式的表象背后,是类型化的超级同质——读者会记住一些故事的模式,但不会对人物的性格留有什么印象;他们会津津乐道于奇技淫巧般的细枝末节,却从来得不到任何精神上的提升。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网络文学已经不再是“文学”,只是资本运作者给它冠了文学之名;受众在其中寻找的也不是文学,而是文学之外的欲望满足。批评者如果不谙识这一点,只会让自己的批判无形中成为它宣介推广的另一种形式。 网络文学乃至我们整个当代文学所匮乏的不是创作技巧或传播技术,而在于审美格调和思想内涵,换句话说就是世界观、人生观与价值观问题。如今,当我们呼吁要重塑中国精神与价值观,无疑给网络文学的未来发展也提供了方向性的指导。 就个人经验来说,我所观察到的网络文学的大部分受众不是绝对意义上的贫困人口。他们得益于教育的普及而获得了读写能力,却因为我们时代贫乏的精神产品现状,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这种替代性产品。一言以蔽之,我们时代的精神需求与供给之间的不平衡,造成了网络文学及其衍生品的大行其道。 三十多年来的经济发展和信息高速公路的建设,绝大部分民众已经摆脱了绝对的生存困窘,这种迅疾变化和发展的外部环境,造成了心灵压抑、精神焦虑乃至心理创伤,同时也生产出了更高一层次的思想需要。吃饱了的人民需要精神上的抚慰和升华。但目前的网络文学似乎只停留在了安抚和宣泄的层面,深入与升华的可能性则被资本的洪流涤荡无存。但是当满屏都被架空、玄幻、穿越的欲望所充斥的时候,也许是重新返回法兰克福学派的文化工业批判的时候了。我们粗鄙化的文化时代,必须要有尖锐的牛虻叮咬,否则我们可能就“在这繁响的拥抱中,也懒散而且舒适,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而那些网络时代的天地圣众资本及其受益者则歆享了受众的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预备给吃饱了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这真是一幅既美妙又可怕的诡异情景。 网络文学乃至我们整个当代文学所匮乏的不是创作技巧或传播技术,而在于审美格调和思想内涵,换句话说就是世界观、人生观与价值观问题。这些貌似宏大的话语曾经因为带有压抑性的一面而在如今的碎片化语境中遭遇反讽和嘲笑,由于改造外部世界的无能而产生的沮丧感聚集而形成了文学总体上的“向内转”、欲望化与逐利化。如今,当我们呼吁要重塑中国精神与价值观,无疑给网络文学的未来发展也提供了方向性的指导:既以满足人民的需求为鹄的,又要有价值的引导;既拥抱市场,同时也杜绝铜臭。浮光跃金、鱼龙潜跃,相信假以时日,尚处于不断摸索中的网络文学应该会在良莠并出的潮涌中狂风吹沙,留下能够为一个时代文学正名的印迹。 (作者系文学博士、中国社科院副研究员)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