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有顺:中国社会还有很多水浒式人物,谁来写他们?
◈ 一 ◈ 在中国当代作家中,普玄是独特的,有力量的。他的独特和力量,首先体现在他小说中的人物身上。普玄的小说塑造了各种人物,他笔下这些人物,能给人深刻的印象。 好的小说,是要贴着人物写,汪曾祺所说的“是有人物”,可以说是小说的重要方面,甚至是小说最重要的灵魂。普玄的写作,从一开始就有这种意识,有意去刻画他自己小说中的人物群像。虽然这些人物群像有相似或两极化的特征,但是读完他的每一篇小说,人物形象就会浮现出来,人物身上也能看到与当下的社会生态、情感生态密切相关的现状。 一般来说,时间上越靠近当下的题材是越难写的,或者说在一个时间跨度很短的空间里写好小说是很难的,因为有距离感,作家才能更冷静地审视,写作才更容易赋予生活一种特殊的光芒,但面对太近的、大家都熟悉的、没有经过时间淘洗的当下生活,作家很容易陷入生活流的、细碎的叙事之中,要把小说写好是比较难的。 普玄直面了这种当下时的生活。 他的小说,虽然设置了更远的少年时代的背景,但他的小说主体还是写当下生活,而且在当下生活中有力地塑造了独特的人物群,如“混混”的形象,妓女的形象,包括当下在商海中成功人士的形象,还有近来他特别给予关注的夕阳老人和儿童群体形象,这些都是当代生活中特别能表征现实状况的人物。 普玄持续关注这些看起来边缘的、不那么有话语权的、甚至可能被很多人鄙视的人群,他通过他们,来书写中国当下坚硬的现实。普玄把小说的着力点放在塑造人物群像上,这可能正是他小说能风格化的原因。当然,风格化也会有一些代价,一些符号可能会慢慢固化,但这也是普玄在写作上升通道中必须付出的代价,也可能是他的写作策略和技巧。 ◈ 二 ◈ 一代作家如何才能写出上一代作家写不出来的东西,如何才能建立起自己的风格?具体的说,普玄身上究竟有什么是别人写不出来的,有什么特质是他独有的?有没有这种特质?我觉得他身上有。但是如果没有坚持,他这种特质也会被现在文坛的趣味和刊物的要求归顺了,他未必会有意识往这个方向写。 很多人都注意了,普玄的作品里写了大量的官场、娱乐场、商界、各种阶层的小人物,无名的人物,你可以把它概括为底层,也可以概括为一种反成长的新的青春叙事,这是一个角度,这些人物背后有很多东西值得分析。普玄着重写活在当下,而且爱恨情愁也全部都要在当下兑现的人物,这种人物身上有一种无法被我们现在的道德、秩序所定义的力量,这种力量是普玄作品中极突出的。 中国当代文学中的人物精神普遍是萎靡的,孱弱的,屈服的——有身体上的屈服,也有精神上的屈服。当代的写作写了很多黑暗的、绝望的生活,我曾经把它称之为心狠手辣的写作,这种写作的背后缺少一种力量,一种能够让人在废墟里,在一种破败、不堪的生活中站立起来的力量。也许有些作家意识到了,但他缺少一种能力把这种力量写出来。 普玄笔下的人物,是生活在破败、混乱、底层的、被忽略的阶层,可这些人物总是不甘心,总是想在这样的生活里建立起他认为的有尊严的生活,他们想把这种压抑的力量迸发出来。 ◈ 三 ◈ 如果真正要追溯精神源头,我觉得这些人物的来源是《水浒传》和普玄自身的生活。他笔下很多人物,也许可以称之为新水浒人物。 中国当下的社会,必须承认在民间、在底层,在我们所不知道的角落里,还有很多水浒式的价值观,水浒式的人物,很多人都没有意识到,这也是中国社会极为重要的力量。 这些人,我们该怎么理解和概括,该怎么去写他们?这很值得中国作家思考。牟宗三说到水浒,说鲁智深、李逵,定义他们是“无曲之典型”,宋江、吴用这种人是“有曲之典型”,所谓的无曲之典型,意思是直的,单纯的,率直的,完全照着自己的本性活着的人,这些人不按孔夫子的教导活着,他们的价值观、人生观,包括他对义的理解(水浒里面重视义),这个义也不是孔夫子的,是他们自己理解的义。 这种人有一个特点,他虽然单纯、率直,但是他受不了一点委屈,如果你错了,你的错就是永远的错,不管你错大还是错小,你的错在先,你就要付出代价,我就得找回公道,所谓“文来文对,武来武对”。 武松说,我的拳头专打世间不明道理的人,这个道理也不是孔夫子的道理,是武松的道理。 这种人为什么有它的价值?我想起水浒里面有另外一种人,就是武大郎这样的人,这种人在生活中很多,老实头,可怜虫,但是他对弟弟奉若天神,这种可怜虫受了委屈,受了屈辱,你不要奢望靠他自己能争得尊严,他的尊严就是要靠别人打出来的,如果没有武松,这种老实人死了就会完全被淹没,含恨而去,无声无息。他的尊严是他自己争不来的。 我现在很不喜欢一些人,一讲到底层的时候,动不动说不要怜悯、同情,不要居高临下,要客观呈现底层,错了!有些底层的人就必须有人出来帮他们伸冤,必须帮他们打出去,如果你不打,不伸冤,不为他们说话,他就永远的淹没无声了。 (武大郎) ◈ 四 ◈ 中国今天的社会,需要有那种为道义能站出来的人,水浒里面把这样一帮人叫做“汉子”。“汉子”和“英雄”不一样,汉子不是简单的英雄,英雄是承载着传统的道义价值观的,而汉子就是直来直去,直道而行。 《水浒传》里面特别呈现这一帮人,他们的价值观和行为方式,如果照着孔夫子的标准,或者是照着老庄和宗教的标准,当然他们是暴力的,是可叹的,但是他们自己不这么认为,他们觉得只要当下能兑现公道,死了就死了,亡了就亡了,没有什么遗憾的,就要这么活。 他们是照着内在的、原始的、本真的力量活着,他们有罪就承认自己有罪,好汉做事好汉当,他也甘愿受刑。我们很难用传统的文学价值观说,要同情他,要悲悯他,他们不觉得自己要同情,李逵和鲁智深这些人会想要你的同情吗?他们是另外一种活法。 所以,中国社会里,孔夫子以外还有水浒,还有照着水浒传式的价值观生活的人,这种人的力量如果没有被代言,如果没有人来塑造,来写,这些人就永远淹没了。 这种人有他自己活着的方式,这种方式甚至带有某种宿命,但他有蓬勃的生命力,有非常强悍的生命力,这种生命力必须动起来,原始的生命力时刻蠢蠢欲动,你要让他动起来,爆发出来,如果你不让它爆发出来,这力量就一直在涌动,我觉得这种生命力特别有意思。 普玄的小说就大量写到了这种蓬勃的生命力。 这种生命力是特别鲜活的。水浒里面的李逵,看别人家把爹娘搬上山来,他也下山去搬他的娘,结果娘在深山里被老虎吃了。回来给大家一讲,大家都哄堂大笑,哄堂大笑不等于说大伙对他的娘死了没有同情心,大伙恰恰觉得李逵这个人就是好笑的,搬不来他的娘的,他们笑得是真实的,不虚伪,而是直率地活着。他们不讲孔夫子的标准,孔夫子的标准是只要娘死了就要哭,就要同情他,就要安慰他,就要节哀,他们觉得在李逵面前不需要这个东西,这个是虚伪的。 中国其实还有这样一个阶层的人值得去写,也值得普玄去继续挖掘,这是一个有价值的方向。 这种人在中国当下大量存在,可没有人去写他们,没有人去写这种看起来卑琐的生活,渺小的生活,躲在一个角落里默默无闻的生活。 这种人身上也有一种不甘心的力量,不屈服的力量,一种不愿意苟活下去的力量,把这种力量写出来,这是普玄小说独有的追求,但他做得还不够。对这种人,不是简单的同情,简单的哀其不幸,不要觉得他们特别可悲悯,有时,人物本身不觉得这些东西值得悲悯,比如普玄写《晒太阳的灰鼠》里的父亲,按理说到那个年纪了,儿子长大了,你养你的老,小孩的事情你不要管了,小孩的事情让小孩自己定夺,但普玄笔下的父亲就要管,不愿过你规定的养老的生活,他对儿子说,我必须抱孙子,你不给我生一个孙子不行,而且他为了这个价值观,态度是坚决的,不妥协的,持续不断的,这就是一股力量,他觉得我不能像你们认为的那样活着,我要活出我自己的价值观。 这里面有一种不屈服的力量,这种人不好说他们可怜,值得同情,读普玄的小说,你没有觉得他们有多悲伤,他们有自己的一套活法,重要的是人物要把自己活出来,把个性、精神、原始的力给活出来——这是特别能让一个人站立起来的力量。 中国当代文学里,匍匐在地上的人生太多,能站立起来的人生太少,在混乱破败中无声地死去的人太多了,只有很少的人,死去之前要喊一嗓子,要让人家知道我曾经活过,留下过痕迹,我曾按我自己所认定的那样活着。 普玄写了这样的少数人,这是他身上特别闪光的东西。 但我觉得,普玄在写这个群体的同时,不妨把这个群体本身的价值观建立起来,把这个群体潜藏的力写出来,写出民间的这类人身上的力,写出他们的情义和梦想。说到底,他们不过就是也要像一个人那样活着,也要像一个人那样死去,把这个东西写出来,写好了,这就是普玄的价值,就是普玄不同于别人的地方。 目前很少作家在写这群人,但普玄写了,而且可以写好,我期待他往这个方向努力。 (根据普玄小说研讨会上的发言录音整理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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