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仁邀我为这本集子写序,怯怯然不敢应承,以为无话可说。无话可说是一种状态,和这本集子有关也无关。 写过序也看过一些序,以为写序是一种冒险,稍不慎就露出破绽,所谓“你在桥上看风景,却不知楼上有人在看你”,自己还以为得趣。 但还是恩呀哈呀地应下了。如果邀请是真诚的,被邀者则要识趣。你谁呀?以为“天下谁人不识君”? 认真去集子里瞅了几眼,见几多熟脸,心里先自有几分亲切,想这偌大的战区,竟然有这么多熟人以散文的名义纠结一起,甚而外省、地方的同志也来了,是圈子太小,还是散文魅力太大? 得益于网络时代,如今的全民写作,让散文成势了。这三五年,仅朋友送我的散文集就有十几本。成色好的自然有,更多的是品相可疑,瞅上几眼聊表尊重足矣。这样说有点不敬,却是真话,也没有诋毁之意。只是说,散文入门的门槛很低了,动辄散文集,这说不定是社会的进步。散文不比富人的豪宅,不似要人的权柄,凭什么你集得,我集不得?君不见“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散文早已褪了高贵和神秘,蜕变为大众把玩的小物件了。 这样说下来,我也真就无话可说。《前进报》副刊破土十年,出本集子以资纪念,无论如何这是件有意义的事,它至少表明,军区的散文写作已经蔚然成风,这是挺文化的事,是指战员素质提升的表现. 大致是这么回事,还说什么? 敲下第一行字之前,我还在想:无话可说,这是个问题。 那就扯闲篇吧。 还是70年代末,一位辗转去美国的朋友来信告我,说在美国的第一周惶惶不知所以,概因在大陆啥啥都由组织安排,一但离去了组织,反而四顾茫然,每天不知干什么和不干什么。又说愚人节去世贸大厦登顶狂欢——那时世贸大厦还健在——众人颠狂喊叫,或舞之蹈之,皆无形。而她,无论别人怎么纵容,愣是叫不出,心里莫名的恐慌,竟躲去一隅泣声而哭。 这个来自他人的经验告诉我,自由也是一种限制。 我想说,散文就文体而言,是四无遮拦的大台子,角色在其间怎么耍都行,腾挪闪跳,上天入地,装神弄鬼,随你。撒得开算你本事。我们更常见的,是因为没了边界,觉着虚空,反而佝偻着身子,撒不开了。譬如这本集子中的《逃离城市》,题目虽嫌大(千字文忌讳这种大题目),还算可以,但细看也就是附着题目多翘了几句舌,没什么干货,要紧的话一句没有,结构上也嫌缝合紧密,不绕不曲不折,很难寻见散文应有的自由气象。 散文要诚实,这个我信,并以为是要义。但小说、诗歌等就不需要诚实吗?作为文体,我宁愿把自由视为散文的魂灵,是区别其他文体的第一标识。倘若散文再不自由一些洒脱一些,弄得跟社论一样的嘴脸,这日子怎么过?不幸的是,据说社论也可以列入散文的行列,这又让我无话说。 强调散文自由散漫,不是不要约束。约束是一定的。不对足尖约束,何来芭蕾舞之美?不对竹孔约束,似难发美妙之笛音。散文若失去约束,怕是成了一堆散话。但这种约束,不应对散文的自由精神构成一种威胁。这样说有点云里雾里,读读《庄子》吧,那才叫一个天马行空,恣意妄为,意象无限大,边界是没有的,但影影绰绰地,你能感觉到有一条风筝一般的隐线攥在作者手里,这个就是约束了。《庄子》嫌远,也吓人,放下。赤壁赋、藤王阁序、阿房宫赋等等,太过著名,也仿效不得,那就读读这本集子里的《脚底下有颗心》吧。一篇千字小文从台湾王作荣扯到于右任扯到抗战再扯到土尔扈特蒙古人的东归远天,飘飘忽忽,摇摇晃晃,够了恣意和洒脱,落处,一个脚和心,嘎然收死,前面的东拉西扯全都有了根底。 对这本集子给出整体评价是愚蠢的,我也不够资格。我的纳罕在于,军旅作者的行文何以千人一面?内容立意不必说了,连结构、情感、语言乃至思维轨迹都似曾相识,犹如新式军装的各类标识,又如从前军马屁股上烙的火印。中规中矩,整齐划一,于战斗力是好事,于散文,未必是好事,至少不聪明。 我知道这样说不给面子,也有点难为人。文思的板结缘自灵魂的板结,可连身姿都是皱皱的,灵魂怎能柔软起来?中国禁锢了几千年,改革开放才三十年,整个民族想象的翅膀才呼扇那么几下,还远着呢。举目四望,到处都可发现萎缩的印痕,别说散文了。以机关各类公文(包括领导的讲话稿)为例,我经常为之郁闷:怎么写得那么难看?也算本事呢,颠三倒四就那么几句话,没一句不顺畅,没一句不正确,就是一句也记不住。每次接触到此类公文,我都想哭一场。每次从会场出来,我都恍恍然以为参加汉语的葬礼。呜呼! 好在我们已觉悟,我们在前行。 也是这本参差不齐的集子,时不时让我眼前一亮。譬如《坚守生命的庄重》和《认真的行走》,作者没去纠结祖国一类的大词,而是于细微处,很别致地勾勒了一起共事的连长和副班长,从中拎起的不光是人和人的微妙,还有弥散在营盘里的煌煌大爱,让你联想到祖国、民族一类的字眼。可见同为颂歌,未必是一种唱法。 还有散文的趣儿。现今做人做文,趣已经变得不可少。趣是品位,是审美,是心智,是气象,是生活……人有趣,文未必有趣,人无趣,文注定无趣。这样说趣已经显得无趣,那就来个蹩脚的比喻吧,趣儿好似美人顾盼回眸的一瞬间,你若感觉到妙不可言,那就是趣儿了。可惜我不知那些有趣的散文是怎么写出的,只知正襟危坐,脸板着,牙咬着,四肢一起发力,大概不会敲出散文的趣儿来。具体到这本集子,哪个有趣哪个无趣,读者自有感悟,不须我翘舌。 末了说几句戴墨。我不知〈前进报〉的副刊是不是自戴墨始,但戴墨执掌副刊期间,副刊的生长和繁富是显见的。那份对自己田园的精心呵护和耐心坚守,众人都有评价。还要提及的是,戴墨长于抒情散文,其中不乏上品,但由于她自己的原因,这本集子没有收入,这是个不小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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