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村写拆迁事件,着眼点并不在于对“现实”进行细描和分析。他透过时代的繁复眺望精神的深渊,将事件作为一柄双刃剑,沿着刘智慧貌似平静的生活,一路向内里切开了历史恩怨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于是,我们看到,重要的不是拆迁事件本身有多么地残酷和戏剧化,而是与之相关的人们都被卷入到了极端的选择与情感之中:极度的恐慌、极度的狂喜、极度的爱、极度的恨,他们的命运全部都由此而改写。北村手持这柄双刃剑,用抽丝剥茧的方法,一层层剥开了故事之谜,试探着人性之恶善、之复杂,在黑暗的漩流中到底可以走到多么令人无法预料的深处,而他试探的结果是令人惊骇的。 这种惊骇感来自于北村在叙事上的精心构思,我将它称为“角色反转”。作家每剥开一层故事,人物的角色就在二元对立之间发生一次转换:陈先汉既是强权者又是历史的失败者,李义是直接施暴者又是最底层的弱者,陈曈是杀人者又是受害者。而作为受害者,刘种田有诸多非法和不可告人之事,刘智慧则不动声色地成为了毁灭他人生活的复仇者。就连那个在小说开头令人无比同情的被杀的孕妇,事后也被证实是碰瓷儿的。这种角色反转将人物多元化了,每个人都是有罪的,又都是可怜的。真相的暴露每向内进一层,就给人性增添了一道黑暗复杂的纹路。作家得心应手地使用着角色反转的二元叙事,不断地建构起现实和情感维度的合理性,同时又不断地质疑它,反复地凝视和拆看它,直到它自己绝望地土崩瓦解。这个叙事的推土机长驱直入,毫不迟疑地把我们对人物心存的侥幸、猜测、善念、寄望都通通砍掉,只留下一片人性的荒凉地带。 无论对于哪一方,作者都不施直贯而落的同情。因此,对双方来说,结论的残酷性是一致的:每个人都是被命运拨弄的孤儿,裸露于时间与亲情的荒野,坠入痛苦渊薮而万劫不复,无望地等待着被死神收割。 不仅是个人,时代和历史的价值观也在北村的反复质询下被拆解和颠覆了。陈先汉有一番关于“蚂蚁”的宏论,李义之所以听从他的命令,也是因为服膺于此:在时代车轮滚滚向前时,碾死几个蚂蚁实不足惜,历史要的是能够抵达的胜利前景,陈先汉关于发展高铁的理论就是现实的化用,这是我们时代最直接的强者理论。可是,这一切真的对吗?北村通过陈先汉和李义的不幸命运,将时代光鲜亮丽背后的另一面指给我们看,让我们思考以下问题:到底谁是蚂蚁,谁是伟大人物?什么是进步,什么是落后?什么是正义,什么是罪恶?这是《安慰书》的一连串“天问”。倘若我们回避这些问题,那就是回避了我们自己的命运;倘若我们不能在这些问题上反复地进行演算、求证、推论,那就会给后来者留下无法填补的空白。而这样不含思考和精神性的历史进程,在北村看来,无疑是要受到诘问和责难的,甚至是不值得存在的。 如此的世界,似乎沉入了暗夜。难道就没有一点希望吗?北村曾经深深地被人之恶带来的绝望感所攫持,他将救赎的力量全都寄寓于神和宗教,比如《施洗的河》。而在《安慰书》中,北村对救赎的问题做出了新的思考和布局,他将神的救赎转向了人的救赎,而且是亡者对生者的救赎:刘智慧穷尽心力塑造了陈瞳又如愿以偿地完成了复仇大业,但是,随着陈瞳一步步陷入杀人、判刑、被正法的绝境,她才意识到陈瞳的爱和执著是多么的温暖可贵。一个亡者用曾经的爱和生命原宥、救赎了在世的罪人,赋予了他们的心灵深渊以惟一的栖息地。 这个变化来自于北村十余年来的观察和思考。他意识到中国正在发生大变动,人的心整个被翻了个个儿,作家必须对此予以重视和考察,才能对时代和历史做出富有前瞻性的结论。他说:“只有探索人性是迷人的。人性是精神的核心。而小说的叙事是跟着灵魂走的,如影随形,走出故事,走出结构,走出语言,随意赋形,并浇筑出整个形式和风格的大厦。”因此,他在向着“人”的严丝合缝的拒绝中透露出一丝光亮,将“神”性部分地降临到了人间,寻找“人”之向善在叙事逻辑上的可能。这种变化看似不起眼,却松动和柔化了他曾经在“神/人”之间设下的不可逾越的边界,这也是我将《安慰书》视为北村创作的新起点的原因。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