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不得赖儿——对自我崇拜的反省 “朱列忽然想到有种女子应当忌吃糖和鸡蛋,她脸热起来。男的瞪着眼瞧她,似乎想从她头发里找出不得赖儿式的半个世界来。她相当地好看:脸子红红的。嘴有点阔,可是不要紧。‘这什么要紧,’罗缪说,‘听说现在耗痢窝的电影明星还作兴大嘴哩’” 从恶之花里找出美世界的波德莱尔被说成了“不得赖儿”,即使这样,那另外的“半个世界”还是被罗缪诗人找到了——朱列小姐那张“笑时总用三个指头掩住嘴,但两个嘴角还要从手指旁流出来”的不美的大嘴,在被“红色甜酒”酒精的催眠作用下、在“给甜酒蒸红的”脸子的映衬下,“相当地好看,嘴有点阔,可是不要紧。” 像罗缪诗人这样有笔很不小的遗产,每天穿“烫好领子”的衣服,“把一些乳酪似的东西刷到脸上”、“讲究吃菜食物”、喝甜酒、逛公园、PICNIC或看耗痢窝电影的知识青年,与波德莱尔诗中的“浪荡子”形象颇有几分相似:这些闲荡在巴黎街巷之中举止潇洒、仪容高雅的漂亮哥儿、花花公子和怀疑主义者们,他们有钱、有闲,对什么都感到厌倦,除了追逐快乐和幸福之外别无他事。他们真正喜欢的不是凡夫俗子式的物质主义的、粗鄙的情欲,而只是与众不同的风格本身。(郗戈《风俗速写、浪荡子和女子时装——从波德莱尔看现代性的时代意识》) 与“浪荡子”十分类似,那个在“某个大学里学习绘画和音乐”,买猪股癞糖要仙女牌或瓦嫩踢奴牌,拿着速写本为某个男模特写生、喝甜酒吃苹果抽烟、写诗逛公园的朱列小姐,也正是一个典型的“追逐夸张的人为装饰的崇拜和对流变的时尚”的“现代女子”。波德莱尔本意是试图对这些形象进行反思,并在流变的生活世界中寻找那种摆脱平庸的风俗和传统的特殊的精神性的美。 然而,与厨川白村先生的遭遇相似的是,波德莱尔诗中“现代女子”和“浪荡子”的生活形迹是被朱列小姐与罗缪诗人几乎完全地学会了,可是“不得癞儿”诗中反思的另外那“半个世界”却丝毫不曾被记起。 “自从五四运动提倡小白脸文化以来,都叫各人尊重自己,我受了这影响,就学了一个洋诗人极度崇拜自己。”(张天翼《创作的故事》)张天翼借着有个人崇拜主义的“浪荡子”罗缪再次反省自己“这都因为是冲洗尽净的残余意识在发酵”而导致“深厚的颓废和浪漫的倾向英雄崇拜的倾向”。(张天翼《创作不振之原因及其出路》)。 4.瘟西——对宗派主义的批评 坐在山顶上。朱列掏出速写簿写生。 “怎样?”她问罗缪。 “好极了,比瘟西还好。” “干吗拿我比瘟西?我们跟他派数不同:我们是后期印象派”。 达芬奇被叫成了“瘟西”,这个“瘟”字与上文提到的“膈”“癞”“痢”都是与肌体相关的词,这些原本与肉体或疾病相关的词,多是令肌体不舒服并感到恶心的词语,在此却用来谐谑式地翻译原本代表高尚艺术的现代艺术家的名字,除反讽意味之外,这些词语的描写仍具自然主义之风格。慎吾在《关于张天翼的小说》一文中曾指出,“作者在揭发生活之丑恶方面,似乎是有一些不必要的过分,他把‘蛆’‘脓’‘血’等等的字眼充了每一页,使读者感到一种并无快感的厌恶。”张天翼曾因《小彼得》“过于诙谐,恐引起读者反感”的创作手法被鲁迅批评有“失之油滑”过。在随后的小说创作中,张天翼开始“切实起来”。本文中的“膈”“癞”“痢”的使用即便仍有自然主义手法的影子,较之“蛆”“脓”“血”的字眼,其所引起的心理不适感已经轻多了,此番修改也表现出了张天翼在写实主义创作的道路上对前辈文人批评的认真采纳及谨慎前行。 朱列小姐认为她自己的画风是属于后期印象派的,且不高兴被罗缪先生拿瘟西与她比较,因为“派数不同”。“派数不同”在张天翼自己的生活体验中也是亲身有过的:“总而言之,要照书行事,我总感到莫大的困难。譬如这本书上叫我把人物的鼻子要写得精到些,别的可以随便。但那本书却叫我绝对不要写鼻子,而只要细细地描写眼睛。又有一本书叫我可以忽略眼睛或鼻子,只须写出一个人物的嘴上有没有疤就行了。叫我不知道听谁的话好。这还不算,还有什么派别:老师叫我选一派学学。听说现在写实派过了时。我想既然要学,就该学得时髦一点,就挑选了三天三晚,于是挑中了那说话叫人听不懂的一派。”(张天翼《创作的故事》) 可见当时的新文学文坛派别众多,令人眼花缭乱,时下流行什么,青年学生们就学什么,可能这个派别还没学好,下一个流行又起来了。然后因为“派数不同”就不好再掺和另外一个派别了,否则内行人是要“嗤之以鼻”的。朱列小姐在“某个大学”里学的这些“全靠先天的艺术”,除了学会了大胆地观察男模特、开放地在野外写生之外,并没有其他任何的天才表现,不但对于自己认定的门派不甚了解,还介意罗谬不小心说错的“不同派数”。张天翼在此借朱列小姐对“派数不同”的不悦嘲讽了当时文坛社团、流派之间关门主义与暗中争宠的不正之风。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