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性和狗性
1996年,我驾车从南加州出发,开始了我的环美之旅。在周游了半个美国后,我到达了田纳西州。因为表哥在此居住,我决定在田纳西州停留,作短暂休整。 表哥嘉云毕业于台大人类学系,跑到圣巴巴拉加州大学读博士,后来从加州搬到田纳西。表嫂在田纳西大学教历史,膝下惟一的小女儿娇宠之极,每天按时弹琴、游泳、温习功课,由表哥遵从表嫂制订的时间表全程接送。除此之外家中还有一条短毛小母狗,拉屎撒尿、准点散步,忙得表哥没完没了地伺候。 棕色小母狗是表哥从动物避难所领养的,大眼炯炯大耳悬垂,是只杂种的“比苟”。我自己人高马大,历来喜欢长相和我接近的动物,怎么也弄不懂表哥居然能在这只小菜狗身上找到可爱之处。我向表哥吹嘘我在可可西里养过狼,在中东养过的德国牧羊犬一顿饭也得吃掉这么一只菜狗。立在一边的小“比苟”聪明伶俐,立即听出我没说好话,进而纵起鼻子朝我一通河东狮子吼。 …… 北方大湖区的严寒迅速南下,田纳西州开始下雪,满目全是冰雪,街上车祸不断。漫天大雪给原本荒凉寂静的石河增添了几分鬼气,古战场一片寂静,墓碑横卧在雪地里,眼前是苍苍茫茫的雪,时断时续的风。我双脚踩在烂泥里,靴帮在烂泥中发出刺耳尖叫,仿佛感叹人生的苦涩艰辛。跋涉在烂泥里的表哥和我都是爷爷奶奶的后代,但不同的生活背景造成迥异的人生旅程。 我每天坐在电视机前看天气预报,担心大雪会让我们绕美国的浪漫计划半途而废。历史上的严寒曾经数次改变文明发展方向,导致瞠目结舌的戏剧结果。拿破仑远征俄国时曾用《1812序曲》鼓舞士兵:“有朝一日你会骄傲地宣布:你打赢波罗金诺战役。你进了莫斯科,在暖和的公寓里睡觉。”仿佛战争目的仅仅是争取温暖的睡眠环境。若干年后希特勒对古德里安的装甲部队重复上述内容,可法德两国军队都没能在冬季进入莫斯科。想到此,缩在被窝里的我已经享受到拿破仑想在莫斯科得到的温暖,而我脖子已经感受到行军在斯大林格勒遭遇到的寒冷。表哥劝我要么在他家长住下去,要么就返回阳光明媚的加州,就是不要顶风冒雪去冰天雪地的美国北部。 表哥日复一日继续烹制可口的三餐、接送女儿、准时遛狗,我则慵懒地斜倚在长沙发上,享受田纳西冬季的温暖阳光。我像憨狗一样变换着躺卧姿势,入骨的温暖使我神魂俱化,四肢难举。幸福是很难用时间长短划分的,1小时真正的幸福可能胜过乏味无聊的100年。我懒散地平躺着不动,动荡不安的灵魂开始脱离我的躯体向天花板游荡。我凝视着扔在墙角阴影里的雪地靴,鞋上化冻的雪水沿着地板的细缝流过,留下蜿蜒曲折的好看花纹。我忽然意识到我每天无所事事,还不如那只领养的“比苟”。 美国有句谚语:“料到自己将死,比死本身还可怕。”这句话一语击中我的要害。大湖区持续不断的大风雪肯定会给我的旅途造成不便,但并不是不可逾越的障碍。尽管我骨子里渴望刺激,希望成为无所畏惧的旅人,可在我的灵魂深处仍然是一个朝三暮四、缺乏主见的小人。好在社会上随机应变的聪明人层出不穷,掩盖了我的优柔寡断。每次犹豫不决我都会想到那些森林里的野兽,它们代表了哺乳动物的精华,本能地反映着对世界古老、真实、直观、朴素的认识。我特别喜欢那些体形巨大、行为凶猛的猫科、犬科动物,它们在自然进化史上显赫一时,既是生命存在的支柱,又是生命进化的动力。 我体内的狼性重新爆发,猛钻出被窝跳到雪地上,在冰冷的空气中振臂狂舞。我用两肘扫掉科罗纳车身上厚厚的积雪,精心爱抚陪我跑了半个美国的坐骑。为防备美国北方冬季的异常寒冷,我放掉了加利福尼亚的冷却剂,换上适合北美严寒的防冻液。我换掉两个花纹已经磨平的前轮,还更换了被加州烈日晒坏的雨刷器。表哥像羡慕雁群飞过的家禽一样贪婪地望着我的一举一动,默默地帮我清洗空气滤清器、更换机油和汽油滤芯。望着漫天飞雪,我又有过几次小的动摇,任何人看到高速公路上撞成一串的汽车都不会无动于衷。一碗热浓汤带来的热量立即把我对冰雪的恐惧驱赶得一干二净。 表哥牵着可怜的小“比苟”恋恋不舍送我到石河战场。反光镜中的表哥苍老不堪,小“比苟”靠在他的瘦腿上瑟瑟发抖,我摇下玻璃大口呼吸凛冽的寒风,伸出胳膊用力挥舞,让表哥回去,我不知道下次见面会在何时何地…… 我开始换挡、加油,飘舞的雪花打湿我的眼睛。我又回到一个人的世界里,在风雨叵测的荒野上前进,去寻找自己生命中的原始野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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