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道教书中都有所谓的“真人”,我这里说的“真人”和道家、道教书中讲的“真人”不相干。道家、道教书中的“真人”都是虚构的、有神秘主义色彩的“假人”,而废名这位“真人”是“真诚的人”。是有“真性情的人”,一个在生活中已逝去的真实的人。 废名是我的老师,我直呼其名,在中国传统上说,似乎有点不敬,我应该称他“ 废名教我们大一国文,上第一堂课讲鲁迅的《狂人日记》,一开头他就说:“对《狂人日记》的理解,我比 有一次,废名讲写作要炼句,他举出他的小说《桥》中的一段描写炎热的夏日,两个女孩在烈日下走了很长的路,忽然“走近柳荫,仿佛再也不能往前一步。而且,四海八荒同一云!世上难有凉意了。——当然,大树不过一把伞,画影为地,日头争不入”。他说:“你们看,这‘日头争不入’真是神来之笔,真是‘世上唯有凉意了’。写文章就要能写出这样的句子才叫大手笔。”当时,我也觉得“日头争不入”写得真妙。多少年来,我一直没有忘记废名当时说这段话时的神态,他那么得意,那么自信,那么喜悦,这就是废名,一位天下难得的“真性情人”。 1947年北京大学的大一国文课,是每月要求每个学生写一篇作文,交给老师,由老师批改,在批改后要在课堂上发回给每位同学,并且要讲评,自然废名是批改我们这一班的作文。有次发文,在发了几个人的文章并说了他的评语之后,当他发到我的文章时,他说:“你的文章像下雨的雨点,东一点西一点乱七八糟。”我一时很窘。当他发给一位女同学的文章时说:“你的文章写得很好,真像我的文章。”当时我很羡慕。下课后,我看看废名在我文章上写的批语:“有个别句子不错,整篇没有章法,东一点西一点。”我自己看看也真是这样。特别是,废名说“好文章”就像他的文章一样,这大概也只有“真性情”的人才会在课堂上众多同学面前说吧! 我很喜欢废名的诗,但是在过去的半个世纪里,我再没有机会读他的诗。我只记得,我读过的一首废名的诗《十二月十九日夜》,但是否记得准确,已经没有把握了。近日想起,就请朋友帮我找找这首诗,谢谢这位朋友,他帮我找到了,现抄在下面: 《十二月十九日夜》(收于废名诗集《水边》) 深夜一枝灯, 若高山流水, 有身外之海。 星之空是鸟林, 是花、是鱼, 是天上的梦, 海是夜的镜子。 思想是一个美人, 是家, 是日, 是月, 是灯, 是炉火, 炉火是墙上的树影。 是冬日的声音。 我记得,在1947年我读这首诗,我就喜欢了它。为什么?说不清,是韵律,是哲理,是空灵,是实感,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总之说不清。可是这首诗也许是我至今唯一依稀记忆的一首现代诗。我有一个感觉,废名是不是想在一首诗中把他喜爱的都一一收入诗中,“灯”、“海”、“花”、“梦”、“镜子”、“思想”、“美人”、“家”、“日”、“月”、“炉火”、“树影”、“声音”等等,如何由诗句把这些联系起来,这真要有一种本领,废名的本领就在他的眼睛和耳朵和心灵。你看,他开始用“灯”,结尾用“声音”,中间用“思想是一个美人”联系起来。我有另外一个感觉,这首诗表现废名的思想在自由的跳跃,无拘无束,信手拈来,“情景一合,自成妙语”。这是“真人”的境界,“真性情”的自然流露。我爱这首诗,一直爱到今天。 1949年后,大概是在1951年或1952年吧!有一天,我忽然看到一篇刊登在报纸(或杂志)上的废名的文章:《一个中国人读了〈新民主主义论〉后的喜悦》,内容我已记不清了。但当时读这文章的情境,我却有清楚的记忆:当时我为他读《新民主主义论》的“喜悦”而喜悦了,因为我又一次感到废名是一位“真人”,他的文章表现着他的“真性情”。废名的“喜悦”是真情的流露,无丝毫1949年后流行的大话、假话、空话,完全无应景义。今天我仔细想想,也许废名真有慧眼,他看到中国如果真的按照“新民主主义”来建设我们的国家,这不仅是他一个中国人的“喜悦”,而且是所有中国人的喜悦了。可是我们没有按照“新民主主义”来建国,回忆起我当时因废名的“喜悦”而喜悦,而现在却变成了永远的遗憾。如起废名先生于地下,他会怎么想?! 说个故事,作为这篇短文结束吧!在1949年前中国有两个怪人,一个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熊十力,一个是 文章来源:《万象》 责任编辑:宗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