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王钢(1978-),男,文学博士,吉林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欧美文学及圣经文学批评。 内容提要:本文从广义基督教文化语境和加尔文教传统考察福克纳的时间哲学,揭示其新的阐释内涵和更为深广的文化诗学意义。福克纳作品对时间的艺术化展示显示出人与世界构成的有机联系和结构关系。 关键词:福克纳/时间哲学/宗教维度/永恒
对时间问题的高度重视和对时间问题的艺术形象化展示,构成了福克纳小说人学总主题的重要组成部分。美国评论家罗伯特·潘·沃伦认为,福克纳小说浸透了时间意识和观念,小说中的人在时间中游走,迎来和处理人生的种种问题。沃伦认为,与海明威相比,“海明威的作品中没有时间,只有时刻——行动的时刻;他的作品中也没有父母和孩子。如果有那么一个长辈,那多半是一个在美国的某个地方签支票的祖父,就好像《永别了,武器》中那位祖父。你永远不能在海明威的作品中见到一个小孩。你会看到有人死于分娩,但就是看不到小孩子。每件事都在时间的进程之外。而在福克纳的作品中,你总是会看到非常老和非常年轻的人。时间在延展,而且被放置到非常重要的位置。事实上,在福克纳的小说中,时间好像汹涌的涨潮,用凶猛的力量将人和事推向各个方向”①。哲学家威廉·巴特雷则认为福克纳小说存在一种具有历史深度的时间哲学观,这种时间哲学观凝结于小说人物的生存现实及决定人物地位的各种媒介之上,是一种超越物理时间而具有存在论意义和价值的“真正的时间”:“实在的时间,构成我们生活的戏剧性实体的时间,是一种比表、钟和日历更深层和根本的东西。时间是连绵而稠密的媒介,福克纳的人物在其中走动,仿佛拖着他们的双腿涉水似的:一如海德格尔常说的,它是他们的实体或存在。”②秘鲁当代作家略萨在谈到福克纳时,也突出了福克纳小说时间哲学对拉美作家的重要影响:“我认为人们不应该忽略福克纳对于法国和拉丁文学的影响,他让小说家知道如何在文本的疆域内重新设想时间本身。”③ 本文认为,如果将福克纳的时间哲学置于广义的基督教文化语境和美国南方的加尔文教传统中加以进一步考察,还可以获得新的阐释内涵以及更为深广的文化诗学意义。 固恋过去:萨特式经典阐释与症结所在 在众多关于福克纳小说时间哲学的评论中,萨特从存在主义视角出发写就的《关于〈喧哗与骚动〉:福克纳小说中的时间》一文无疑最为翔实,也最具代表性。 萨特认为“批评家的任务是在评价小说家的技巧之前首先找出他的哲学观点”,而福克纳哲学观点的本质就是“时间哲学”,因为福克纳小说中展现的总是“人的不幸在于他被时间制约”。④为了说明这一论点,萨特指出,《喧哗与骚动》“昆丁部分”的开头不仅明确提到了时间主题,而且还以“表”为象征,点出了《喧哗与骚动》“真正的主题”就是人的存在与时间性之间的悖论关系。福克纳以昆丁的口吻这样描述: 窗框的影子显现在窗帘上,时间是七点到八点之间,我又回到时间里来了,听见表在嘀嗒嘀嗒地响。这表是爷爷留下来的,父亲给我的时候,他说,昆丁,这只表是一切希望与欲望的陵墓,我现在把它交给你;你靠了它,很容易掌握证明所有人类经验都是谬误的reducto absurdum,这些人类的所有经验对你祖父和曾祖父不见得有用,对你个人也未必有用。我把表给你,不是要让你记住时间,而是让你可以偶尔忘掉时间,不把心力全部用在征服时间上面。因为时间反正是征服不了的,他说。甚至根本没有人跟时间较量过。这个战场不过是向人显示了他自己的愚蠢与失望,而胜利,也仅仅是哲人与傻子的一种幻想而已。⑤ 在昆丁转述的他父亲这段富于哲理的话语中,福克纳暗示时间的残酷:它可以把一切都消解掉,一切的希望与奋斗最终在时间中都将化为尘土。因此昆丁的父亲康普生先生才告诫儿子与时间较量在本质上是徒劳的,人在时间中的存在充满归谬,而作为物理时间重要象征物的手表自然就成了“陵墓”。但正如萨特所说,福克纳时间哲学的复杂性还在于他所展示的特殊的“现在”,“这个现在不是在过去和未来之间乖乖就位并成为两者理想界限的那个时间:福克纳的现在本质上是灾难性的;它像贼一样逼近我们的事件,怪异而不可思议——它来到我们的跟前又消失了。从这个现在再往前,什么也没有了,因为未来是不存在的。现在从不知什么地方冒出来,它赶走另一个现在;这是一个不断重新计算的总数”(On:266)。这个“现在”除让人难以捉摸与把握外,还有一个特殊之处,就是“悬置”⑥,因为在福克纳的小说里,“从来不存在进展,没有任何来自未来的东西”(On:266)。在萨特看来,福克纳小说中存有的只是过去,其主人公的存在可以表述为:“我现在不存在,我过去存在。”带有明显“悬置”特征的“现在”不过是过去的将来时而已。他还以一个形象的比喻来贴切地说明这一点:“福克纳看到的世界似乎可以用一个坐在敞篷车里朝后看的人看到的东西来比拟。每一刹那都有形状不定的阴影在他左右出现,它们似闪烁、颤动的光点,当车子开过一段距离之后才变成树木、行人、车辆。在这一过程中过去成为一种凌驾于现实之上的现实:它轮廓分明、固定不变;现在则是无可名状、躲闪不定的,它很难与这个过去抗衡;现在满是窟窿,通过这些窟窿,过去的事物侵入现在,它们像法官或者目光一样固定、不动、沉默。福克纳的独白使我们想起坐飞机遇上的许多空潭;每逢一个空潭主人公的意识就‘堕入过去’,重新升起,再度堕入。现在并不存在,它老在变;一切都是过去的。”(On:267)具体谈到《喧哗与骚动》中的时间,他说:“过去纠缠不放……,有时它甚至掩盖了现在——于是现在在影子里行进,像一条地下河流,当它重新露出地面时它自己也变成过去了。”(On:267)萨特在这里抓住了福克纳小说时间哲学的最大特点,即福克纳的时间不是依循过去、现在、未来线性发展的,也并非指向传统钟表式的物理时间和时序,而更多是一种存在论意义上的时间,是被腰斩与悬置的二元存在论时间:只有从过去到现在的发展过程。对于这种特殊的时间哲学,福克纳本人在《修女安魂曲》中曾表述说:“过去决没有死亡,它甚至没有成为过去。”⑦在他看来,过去就是活生生的现在,过去始终影响并决定着现在,还有可能预示着未来,总之一切都包含于过去之中。萨特认为,福克纳的这种时间哲学观念以及对文本的处理方式类似于法国现代主义小说家普鲁斯特,时间在他们的作品中都被看做是“起分离作用的东西”,有所不同的是,在普鲁斯特那里,“解脱存在于时间本身之中,在于过去全部重现”,而在福克纳那里,“很不幸过去从来没有丢失,它始终在那里,死死地缠住我们”(On:268-269)。基于此,结合海德格尔存在论时间观念对人的未来性和可能性的强调,萨特得出结论:“福克纳式的人被剥夺了可能性,只能通过他的过去来解释他的现在,你不会和他认同的。”至于何以形成这样独特的时间哲学观念,萨特认为是福克纳出于对现实的绝望而将其人物的未来性挡住了,福克纳是在“用他出众的艺术来描绘一个正在死于衰老的社会以及我们在这个社会里感到的窒息”(On:271)。 萨特对福克纳小说时间哲学性质和特征的分析,得到了其他评论家的认可或旁证。美国南方学者柯林斯·布鲁克斯将福克纳的时间观念视作南方地域的产物:“我们是过去的产物,我们从它生长而来,由它的经历构成。好也罢,坏也罢,不管怎样,我们心中携带着它的一部分,……认为我们能抛弃过去的想法是愚蠢的。”⑧评论家杰伊·帕里尼则从南方历史角度切入,结合福克纳的个人境遇和感受评论说:“生命不是线性发展的,而是重叠着过去与现在的一场又一场轮回。这一点在威廉·福克纳看来尤为正确。他将自己家族的历史看成一个提喻,一个南方历史的提喻,而整个南方又是整个国家历史的提喻。他关于过去的感受深刻地影响着他关于现在的感受,而无论在他的人生还是他的作品中,过去都为现在加上了特殊的压力。”⑨当代福克纳研究学者罗伯特·W.哈姆布林教授总结说:“福克纳作品的伟大主题之一就是表现他的主人公如何处理过去与现在的关系……他的很多作品揭示了主人公有必要摆脱过去,走向现在和未来这一主题。过去有时可被视为具有积极意义的遗产,因为传统中有我们必须保存和珍视的东西,但是很多过去的因子已成为一个负担、诅咒,比如奴隶制度,因而表现过去和现在的紧张关系是福克纳作品的重要主题之一。”⑩ 除了美国南方的地域历史观念以及作家本人对南方社会现实的情感倾向等因素外,还有论者认为,福克纳这种“固恋过去”的时间观的形成受到了法国哲学家柏格森的时间“绵延”理论的影响。关于这一点,福克纳本人说:“实际上我很同意柏格森关于时间流动性的理论。时间里只有现在,我把过去和将来都包括在其中,这就是永恒。”(11)在接受斯坦因采访时,他也有过类似的表述:“我抛开时间的限制,随意调动书中的人物,结果非常成功,至少在我看来效果很好。我觉得,这就证明了我的理论,即时间是一种流动状态,除在个人身上有短暂体现外,再无其它形式的存在。所谓‘本来’,其实是没有的——只有‘眼前’,如果真有所谓‘本来’的话,那也就没有什么伤心,没什么悲哀了。”(12)很显然,福克纳一方面强调了艺术家在时间处理上大有可为,具体到他本人就是承袭从柏格森到乔伊斯的时间表现传统;另一方面,福克纳也明确指出了他时间观念的终极所在,即通过“现在”囊括过去和将来所有的时间而达成一种瞬间向永恒的超越与转化。但是,仅仅依靠柏格森的时间理论、仅就凡俗的物理时间层面探讨福克纳的时间哲学是远远不够的,不朽的信仰性宗教时间必然要参与到其中的建构与融合中来,而这正是福克纳时间观念中的深层次内容,也是被长期忽视与遮蔽的福克纳时间观的重要组成部分。 超越存在:永恒与救赎的时间观念 美国南方是福克纳小说的地理支撑点和精神归宿,福克纳小说的灵感主要就来源于对美国南方区域性特征的感悟。对此,福克纳本人坦言:“我的生活、我的童年都是在小小的密西西比城镇度过的,它构成了我背景的一部分。我在其中长大,不知不觉地将其消化吸收。”(13)帕里尼认为“地域感对于福克纳来说,意味着一切”(14),马尔科姆·考利则更为直接地指出正是美国南方启发了福克纳的“理解力”,激发了福克纳的“忠诚感”,并诱发了福克纳的“想象力”。(15)而构成“南方特性”基础的,就是以广义基督教为基础的加尔文教思想传统和清教精神,它支撑着美国南方社会发展的方方面面,控制并渗透人们的思想和日常生活,规定着人们的思维方式,制定着社会生活和道德的基本行为准则,提供给南方人观察世界和辨识身份的独特视角,从而名副其实成为将美国南方打造成有特色区域的一种基础性力量。 以原罪为基础的加尔文神学主张上帝是绝对的、无条件的、永恒的,拥有决定被拣选者和被弃绝者的最高裁夺权;人只有通过信仰上帝或其“道成肉身”的耶稣基督才能获得终极拯救,才能实现对自身的超越而达成永恒。加尔文神学思想的这种“预定论”不仅突出强调上帝及《圣经》是唯一的信仰和救赎源泉,而且还暗示出一条明确的救赎之路,即从过去经由现在直抵永恒的境界和状态。 加尔文神学“预定论”的这条救赎之路包含着一种时间性观念和向度,与广义的希伯来-基督教时间观念密不可分,而后者既呈现出更为复杂的形态,同时又与基督教的历史观念紧密相连:“古代以色列民族所具有的悲剧性和戏剧化的历史以及其‘末世论’的现世色彩,使它的历史观念最终没能超越一种连续U字形的循环逻辑图式,而基督教及其影响下的中世纪西方历史观,却因其发展出的末世到来时对‘新天新地、新耶路撒冷’的盼望,将人类历史的发展看做是一个来自于神,经过现世的涤罪准备,再归回到神的过程,因此它超越了古代以色列民族的历史观,在本质上呈现出一种线性递进的逻辑发展图式。”(16)基督教的这种历史“线性递进的逻辑发展图式”描绘了从上帝创世造人至现存世代终结的漫长过程,它既包含一般意义上的物理时间过程,也包括具有宗教哲学意味的不朽时间过程。不朽时间把耶稣自降生到复活的整个过程纳入到上帝救赎世人的整体规划中,突出展示神人关系中时间所带来的超越性。在犹太教-基督教时间观念中,两个与时间相关的事件至为重要:一个是上帝创世。人是上帝的创造物,因而在某种程度上承袭了上帝的神圣性,相应的,其出生与死亡就不能被当做简单而无意义的事情置之不理,基督教思想家通过恢复时间的探索,透彻终有一死的人如何在时间中形成对自身存在有终性的自觉;另一个就是耶稣基督的诞生。耶稣的出现是全部历史中最伟大的事件,过去、现在、将来一切的时间尺度都建立于这一历史事件之上:首先,它提供了一个时间原点,时间因此获得了方向,过去成为了这一事件的准备,未来成为这一事件的绵延与展开;其次,由于耶稣基督本身在死而复生中所承载的拯救的超越性,世人得以在基督的再临中一窥从“此处”向“彼处”、从有限的特定时间向永恒的无限时间的转化。 在基督教发展史上对永恒性时间观念展开深入探讨的两大思想家当属古罗马的奥古斯丁和近代俄国的别尔加耶夫。奥古斯丁认为,时间的过去、现在、未来三段论完全可以归结到时间的现在性当中,就好似基督教中相互联系又整合为一的“三位一体”观念一样:“有一点已经非常明显,即:将来和过去并不存在。说时间分过去、现在和将来三类是不确当的。或许说应该说时间分过去的现在、现在的现在和将来的现在三类。这三类存在于我们心中,别处找不到;过去事物的现在便是记忆,现在事物的现在便是直接感觉,将来事物的现在便是期望。”(17)在谈及基督教思想与智慧的伟大时,他明确指出:“稍一揽取卓然不移的永恒的光辉,和川流不息的时间作一比较,就可知二者绝对不能比拟。时间不论如何悠久,也不过是流光的相续,不能同时伸展延留;永恒却没有过去,整个只有现在……他们可以看到一切过去都被将来所驱除,一切将来又随过去而过去,而一切过去和将来却出自永远的现在。”(18)很明显,奥古斯丁突出强调了永恒观念对物理时间的超越,永恒即是现在,因为这是一种巨大的“包容性”现在。从现有资料来看,福克纳不仅自幼熟读《圣经》,而且藏有奥古斯丁晚年最为重要的总结性神学著作《上帝之城》,(19)因此完全有可能接触过奥古斯丁的基督教时间观念。尽管福克纳小说中的现在如萨特所说稍纵即逝,且绝大多数成分都是过去,但福克纳明确表示过以现在为核心的三个时间类型的融合即是永恒,(20)且福克纳与奥古斯丁也都强调了时间的永恒在本质上是人的一种内在感受,其实质不是在度量时间,而是在“度量印象”,即事物过去留存的印象。 虽然没有直接证据显示福克纳像阅读奥古斯丁那样阅读过别尔加耶夫的著作,但别尔加耶夫的基督教时间观直接继承自奥古斯丁,两人在永恒性时间的认知上有异曲同工之妙。别尔加耶夫重视永恒性时间观念,希冀以此来摆脱时间的痛苦,进入一种无拘无束的自由境界。他从人的内在时间体验出发,将自我对永恒的渴望与人的救赎联系在一起,使得克服时间的个体行为具有了普遍性的哲学意义和鲜明的宗教伦理色彩。与奥古斯丁类似,别尔加耶夫也把时间分为三种主要类型:宇宙时间、历史时间和生存时间。宇宙时间是一种与空间相对应的科学概念,是一种数学时间,也是一种“病态时间”,因为“它损害人的生存”,并最终“不可避免地导向死亡”(21);历史时间是一种以直线为主要标志、从过去指向未来的时间,它的特点是“聚集将来,在将来中等待意义的揭示”(22),它同样可以用宇宙时间的数学单位加以计算和衡量;唯独生存时间才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深层次时间,因为生存时间在外部特征上虽然不能同宇宙时间和历史时间完全隔绝,但它在本质上不可从空间上来表示,而是“从一种时间向着另一种时间的突破”,是人的个体生命的一种主观感受,是“质的而非量的无限性”,是瞬间的某一个点和“到达永恒性的出口”,因此预示着向历史纵深方向发展的永恒性存在的可能。在别尔加耶夫看来,只有这种生存时间可以使“永恒性进入时间”,它“是对宇宙时间和历史时间的阻断,是时间的补足和完成”,是一种于深刻之中关乎“纯粹的弥赛亚意识”的时间形态。(23)实际上,别尔加耶夫之所以如此重视生命时间,与其“好的时间”和“坏的时间”观念密不可分。“坏的时间”具有一种“罪性”,它无法实现时间的永驻,只有时间的分裂和最终的死亡,这不是人所期待的圆满;而“好的时间”不同,它不仅可以消除“坏的时间”带来的“恶”与“罪性”,而且可以在永恒平静的现在之中化瞬间为永恒,实现生命对时间的超越。别尔加耶夫就此说道:“但凡在生存时间里实现的一切,其运动方式都不是水平的,而是垂直的。若参照水平线,这仅仅是一个点,只不过于其中从深层次上产生了朝向超越的突破。”(24)在此基础上,他还进一步强调了永恒生命实现的现在性:“永恒的生命在时间中就能到来,它可以在每一个瞬间里,在瞬间的深处被显现为永恒的现在。永恒的生命不是未来的生命,而是现在的生命,是在瞬间深处的生命。在瞬间的这个深处所发生的是时间的断裂。”(25)可见,别尔加耶夫关于时间的构型理论,不仅充分认识了时间的堕落与罪性,而且还通过定义生存时间这一重要的时间类型,将时间在本质上看作是一种永恒的形象,从而使处于时间之中的人可以直接与上帝相呼应,由此将人对待时间的态度问题转化成了一种具有基督教神学救赎意义的行为,正如他本人在《历史的意义》一书中所言:“我们必须在我们的信仰和我们的期待中,彻底克服被隔绝的和有缺陷的时间——现在、过去和未来的时间,而进入真正的时间——永恒。我们的一切信仰和希望必须同人类命运在永恒中得到解决这点相联系,我们必须在完整的永恒性的前景上,而不是在被隔绝的未来的前景上,建立自己的生活前景。”(26)也正是在这一认知中,别尔加耶夫的基督教时间观念一方面呼应了加尔文神学思想的救赎之路,另一方面又通过自由、永恒救赎等核心思想,与福克纳小说的人文主题殊途同归。 通向永恒:福克纳时间哲学的终极归宿 评论家弗莱德里克·R.卡尔在分析《喧哗与骚动》的时间意识时曾明确提出:“当时间被置之不顾时,福克纳达到了类似普鲁斯特的‘特权时刻’。他写作时的状态具有与宗教或精神体验相关的某些特点。在某种事物的支配下,他逐渐超越自我——例如‘狂喜’,意即处于自我之外。”他还补充强调说,福克纳的这种特殊的时间体验“基本上是宗教性的”,且与“乔伊斯的心灵顿悟相类似”。(27)学者勃兰德在分析《八月之光》的宗教主题与时间的关系时,也指出福克纳时间观的形成明显受到宗教因素的影响:“福克纳特有的加尔文主义长期影响着他对待时间的态度。我确信正是预定论中的宿命观念使得让-保罗·萨特揭示出了其他批评家所没能揭示的福克纳小说中的现象。……福克纳把时间以不同的方式应用于他自己最喜欢的人物形象,犹如一串水珠,当我们的眼睛看到它时,每一颗水珠都是现在时刻的呈现,都是独一无二的。对于加尔文教的预定论观念来说,过去和未来的一切时间都处于现在的时刻之中,都悬置于上帝思想的永恒之中。先知和预言具有同样神圣的属性,因此所有人类经验在聚焦于神圣视界之中时都变成了静止。”(28)卡尔和勃兰德都充分注意到了福克纳时间主题中的基督教维度,他们的分析为下文深入探究福克纳小说时间哲学的宗教维度的具体形态及其小说中展示的处于时间中的人的处境和精神状态提供了关键路径。 首先,以加尔文教和广义基督教特有的时间观念来观照《喧哗与骚动》等小说,会发现腰斩时间是福克纳实现永恒性的重要手段之一。如萨特所说,福克纳小说中的人物没有未来,从海德格尔存在哲学的角度来看,没有未来就意味着没有发展的可能性;但就基督教时间哲学观念来看,让人物失去未来的时间向度正是为了创造一种不会消逝的“完全的现在”的永恒时刻。通过让时间永驻于现在来完成人对宇宙时间和历史时间的超越与救赎,正是《喧哗与骚动》中昆丁砸表的象征意义所在。康普生先生传给昆丁的表象征着康普生家族昔日的辉煌与荣耀,而随着表的滴答走动和时间的流逝,康普生家族乃至整个美国南方的往昔都已不再,昆丁因此希望以毁坏手表的方式逃避并阻止时间,希望在时间的中止和断裂中永驻家族和美国南方的美好过去。福克纳如此描绘昆丁此举,意在通过现在的时间悬置来实现对过去的一种保留或复活,从而走向“生存时间”的永恒。此外,小说中昆丁最后的死亡同样具有基督教时间维度的意义。在基督教中,死亡始终与时间问题不可分割。死亡可以“使凡人中的最卑贱的人超越生活的日常性和庸俗”,并能“深刻地提出生命的意义问题”。要想获得意义,就要以时间的终结——死亡为前提,从这一层面来理解,再恐怖和极端恶的死亡都是“从令人厌恶的时间走向永恒的唯一出路”(29),换言之,死亡是时间的超越,自身的救赎。当昆丁发现即使表被毁坏,表的指针被扭断,表仍在滴滴答答走动时,他意识到单纯与时间抗衡是完全徒劳的,因为即使此时的时间已不再是可以计算的时间序列,但仍然是他无法逃脱的宿命存在。要想摆脱时间的折磨与煎熬,唯一方式就只能是从现实的时间中永远消失,而只有死亡才能彻底摆脱时间,让自身回到原初的永恒之中,实现对凡俗世界的解脱。 其次,福克纳之所以反复强调和刻画“过去”的重要和未曾改变,是想造成一种时间恒久和静止的假象,以此来暗示永恒性与超越时间的可能。他的这种时间观念集中反映在他对济慈名篇《希腊古瓮颂》的情有独钟上。福克纳不仅承认济慈是自己最喜欢的诗人之一,而且毫不掩饰《希腊古瓮颂》对自己创作的深远影响,(30)曾多次在文章中采用《希腊古瓮颂》的意象来传达自己的基督教时间观念。济慈这首诗意在表现一种意象之美同古瓮浮雕中的静寂之美的完美融合:一切都凝固于瞬间,时间似乎在这一瞬间达于静止和永恒,过去的历史和现实的感受完美融合,无限的超越性尽显其中。在福克纳看来,这正是基督教永恒性时间维度的绝佳形象类比,凝视古瓮仿如凝视恒久不变的过去一般。《沙多里斯》是福克纳第一部采用《希腊古瓮颂》意象来传达基督教永恒性观念的小说,他借贺拉斯这一人物形象暗示出“昔日不变的岁月”的重要。《喧哗与骚动》中的昆丁是又一个沉溺于过去的典型人物形象。他是哈佛大学的学生,书本教育和家庭生活环境铸就了他软弱的性格和虚无主义的思想。作为南方传统的继承人,他对南方传统文化有着堂吉诃德般的病态迷恋,但现实却使他认识到自己没有能力让传统新生,所以只好醉心于颇有浪漫色彩、崇尚勇敢、力量和贞洁的旧有世界。在他的无意识中,他将自己想象成中世纪骑士或浪漫主义英雄,甚至以此编造故事来欺骗他人并麻醉自己。昆丁视凯蒂的贞操为时间永恒的过去时代的重要象征物,也是他能够存活在过去之中并占有过去、葆有永恒的一个重要标志,因此他对凯蒂贞操的保护本质上是维护自我的骑士英雄形象和对静止与永恒性的时间体验,但凯蒂失贞的消息无疑摧毁了昆丁的自我形象和人生意义。因为感受到生命在时间中的虚无和无意义,昆丁最终选择以自杀的方式结束余生,以此表达对现实和时间的抗议。昆丁的思想和行动与济慈的《希腊古瓮颂》传达出的历史与现实的矛盾、动态与静态的融合极其相似,甚至让人觉得其中某些诗句简直就是为昆丁写就,他正是一个在永恒的岁月与不变的时间中珍藏自我与世界的典型。诚如批评家所说,作为悲剧人物和南方传统牺牲品的昆丁永远只能“生活在一个语言和书籍的世界里,一个浪漫的博物馆中”(31)。 和昆丁一样,《八月之光》中的海托华是福克纳呈现的另一个代表永恒时间观念的人物。海托华曾是一名牧师,受过良好的神学思想教育,并为了自己的神学理想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娶了一个有影响、有地位的女子为妻,来到杰弗逊镇服务于这里的教堂和教民。但自幼被灌输的祖父英勇杀敌的英雄主义故事却始终占据着他的整个心灵,使得他的神学布道总是与虚幻的骑兵和失败的过往光荣搅在一起。于是人们开始对他的传道“迷惑不解”,并逐渐远离他、拒绝他、驱逐他。他成为了一个孤独的人,与世隔绝,生活在自己的理想世界中无法自拔,将教堂看成逃避现实的避难所。虚幻的现实和理想主义安详的快意使海托华觉得“自己的未来,自己的一生,完完整整,神圣不可侵犯,就像一只典雅的玲珑剔透的花瓶;在那里他的精神可以获得新生,可以免受现实生活的狂风侵袭,临死时能安详宁静,只听见被围堵的风在远处吹,几乎不会带来一丝儿污泥浊土”(32)。福克纳在这里明确使用济慈《希腊古瓮颂》的意象,说明海托华总是静静地沉思人生,而他这种对人与人之间关系以及时间与人之间关系的思考明显构成了小说意识的中心。海托华与昆丁相似,只能生活在过去虚幻的、静止不变的永恒和书本的道德说教之中,但他比昆丁又有所进步,他曾试图以牺牲名誉的方式来挽救乔这一细节,使我们看到他有可能走出封闭的自我世界和恒久不变的时间,有可能转而积极参与人的生命建构。 与昆丁和海托华相比,《去吧,摩西》中的高文·斯蒂文斯和艾克·麦卡林斯更具理想主义的田园意味。高文是一个获得哈佛大学博士学位的律师,他有着与海托华传道类似的逃避现实生活的方式:将《圣经》译回古希腊文。但他与上述两个人物最大的不同在于他同时是个行动主义者。面对南方的种族主义,他不仅内心极为同情和理解黑人,而且以实际行动积极帮助黑人。他亲身实践着对自身与社会的超越以及对永恒性的追逐。而小说另一人物艾克在评论家理查德·金看来明显是又一个“昆丁甚至是海托华和沙多里斯的传人”(33)。艾克始终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理想主义者,一个生活在过去和传统中、不敢面对现实的人。他认为大自然是时间永恒性的具体体现,是摆脱现实矛盾、实现超越的理想庇护所。他的精神导师山姆·法泽斯的印第安传统和大自然的显现教育让他更沉浸于自然和过去组成的永恒之中,而不是关注现实社会和未来,这直接导致他向后看的时间态度,没有能力和愿望生活于前进的社会之中。福克纳采用多个具有象征意味的仪式情节来表现艾克反对变化的思想以及希冀回归自然和大森林的内心愿望。尤其当艾克知晓祖辈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孽后,更是放弃本属自己的财产,与世隔绝,以求心灵的纯洁与平静。小说中福克纳借艾克表哥之口引用济慈《希腊古瓮颂》中的诗句来解释他不愿猎杀、希冀恒久的心情:“她的红艳不会消退,你虽然永无这份福气。/你将永远爱下去,她也将永远美丽。”(34) 最后,记忆构成福克纳返回过去永恒性和重构新现在的一种重要手段。记忆“在本质中不仅包含着对时间存在的再造性设定,而且还包含着一个与内意识的确定关系”(35),即记忆在本质中原生地包含着它曾被感知的意识。人存在于自身的记忆之中,依靠记忆沟通过去与现在之间的联系,依靠记忆实现瞬间达于永恒。失去了记忆,人的存在价值也就相应失去了方向,迷失在时间之中。记忆这种决定个体对世界的感知与把握的特点,不仅预见和影响现在的存在,而且决定着对逝去时光的理解,因此它具有现在瞬间性的同时,又具有超越的特质。福克纳充分认识到记忆所承载的时间性与超越性的双重特征,在小说中安排人物以记忆的方式叙事与返回过去,以便沟通现在与过去之间的界限,形成一种持续流动的时间状态,使读者在阅读中主观感受到过去从来没有成为过去,它永恒地存在于现在之中,以此表现人在时间穿梭中对永恒性的向往、回归以及自我在时间中的救赎。在此意义上,记忆在福克纳小说的基督教时间维度中担负着工具性的功能,传递出时间中存在的某种恒定本质,正如卡尔所说:“在福克纳的作品中,记忆非常重要,因为它超越了单纯的过去,重新创造了一种更真实的历史形式:现实化是一种背叛。”(36)
注释: ①Floyd C. Watkins and John T. Hiers, eds. , Robert Penn Warren Talking: Interviews, 1950-1978, New York: Random House, 1980, p. 41. ②William Barrett,Irrational Man:A Study in Existential Philosophy,New York:Doubleday & Company,Inc.,1962,p.53. ③杰伊·帕里尼《福克纳传》,吴海云译,中信出版社,2007年,第189页。 ④See Jean-Paul Sartre, “On The Sound and the Fury: Time in the Work of Faulkner”, trans. Annette Michelson, in William Faulkner, The Sound and the Fury(A Norton Critical Edition), ed. David Minter, New York and London: W·W·Norton &Company,1994,p.265.后文出自同一文章的引文,将随文在括号内标出该文名称首词和引文出处页码,不另作注。 ⑤William Faulkner,The Sound and the Fury(A Norton Critical Edition),ed. David Minter,New York and London:W·W·Norton & Company,1994,p.48其中的西文部分为拉丁语,意为“归谬法”。 ⑥萨特使用的法语原文是“L’enfoncement”,对应的法语动词形态为“enfoncer”,其中的一个不及物用法相当于英文中的“to sink in”。诺顿评注版《喧哗与骚动》所提供的萨特此文的英译即按法语原文直译为“a sinking in”(See Jean-Paul Sartre,“0n The Sound and the Fury:Time in the Work of Faulkner”,p.266)。 ⑦William Faulkner, Requiem for a Nun, New York: Random House, 1951, p. 80. ⑧Cleanth Brooks, "Southern Literature: the Past, History, and Timeless", in Philip Castille and William Osborne, eds. , Southern Literature in Transition, Memphis: Memphis State UP, 1983, p. 9. ⑨杰伊·帕里尼《福克纳传》,第6页。 ⑩《福克纳研究在美国——罗伯特·哈姆布林教授访谈》,见李萌羽《多维视野中的沈从文和福克纳小说》,齐鲁书社,2009年,第251-252页。 (11)James B. Meriwether and Michael Millgate, eds. , Lion in the Garden: Interviews with William Faulkner, 1926-1962,Lincoln: 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 1968, p. 70. (12)琼·斯坦因《福克纳访问记》,王义国、蔡慧译,收入李文俊编《福克纳的神话》,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第330页。 (13)Frederick L. Gwynn and Joseph L. Blotner, eds. , Faulkner in the University: Class Conferences at the University of Virginia, 1957-1958, Charlottesville: the University of Virginia Press, 1959, p. 86. (14)杰伊·帕里尼《福克纳传》,第3页。 (15)See Malcolm Cowley, "Introduction", in Malcolm Cowley, ed. , The Portable Faulkner, New York: Penguin Group(USA)Inc., 2003, p. xxx. (16)王立新《古代以色列历史文献、历史框架、历史观念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56页。 (17)Saint Augustine, The Confessions of Saint Augustine, trans. Rex Warner, New York: New American Library, 2009,p. 268. (18)Saint Augustine, The Confessions of Saint Augustine, pp. 259-260. (19)See Joseph Blotner, compiled. , William Faulkner's Library: A Catalogue Charlottesville: University Press of Virginia,1964, p. 79. (20)See James B. Meriwether and Michael Millgate, eds. , Lion in the Garden, Interviews with William Faulkner, 1926-1962, p. 70. (21)尼古拉·别尔加耶夫《人的奴役与自由》,徐黎明译,贵州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93页。 (22)尼古拉·别尔加耶夫《人的奴役与自由》,第193页。 (23)详见尼古拉·别尔加耶夫《人的奴役与自由》,第194页。 (24)尼古拉·别尔加耶夫《人的奴役与自由》,第195页。 (25)尼古拉·别尔加耶夫《论人的使命·神与人的生存辩证法》,张百春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265页。 (26)尼古拉·别尔加耶夫《历史的意义》,张雅平译,学林出版社,2002年,第158页。 (27)See Frederick R. Karl, William Faulkner: American Writer, New York: Ballantine Books, 1989, p. 318. (28)Alwyn Berland, Light in August: A Study in Black and White, New York: Twayne Publishers, 1992, p. 58. (29)尼古拉·别尔加耶夫《论人的使命·神与人的生存辩证法》,第253页。 (30)福克纳在多种场合明确表示济慈是他最喜爱的诗人之一,且在其藏书目录“英国文学”部分中存有多个版本的济慈诗集(See also Joseph Blotner, compiled., William Faulkner's Library: A Catalogue, p. 69)。 (31)André Bleikasten, The Most Splendid Failure: Faulkner's The Sound and the Fury, Bloomington: Indiana UP, 1976,p. 95. (32)William Faulkner, Light in August, London: Vintage Books, 2005, p. 359. (33)Richard H. King, "Working Through: Faulkner's Go Down, Moses", in Harold Bloom, ed. , Modern Critical Views: William Faulkner, New York: Chelsea House, 1986, p. 205. (34)William Faulkner,Go Down,Moses,New York:Vintage Books,1990,p. 283所引《希腊古瓮颂》中的诗句,乃笔者自译,但分别参考了查良铮先生和屠岸先生的中译。 (35)埃德蒙德·胡塞尔《内时间意识现象学》,倪梁康译,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91页。 (36)Frederick R. Karl, William Faulkner: American Writer,p.7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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