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李贺诗生命悲剧意识的表现 中国悲剧意识在种类和阶段上大致可分为唐以前的生命悲剧意识、宋代以降的价值悲剧意识和明清时代兴起的冲突的悲剧意识。这种分法仅是撮其要者,并非绝对和割裂的。从先秦时期人的理性觉醒,到西汉中期以后“天人合一”宇宙观的形成和东汉以后的谶纬神学,再经过魏晋时期对儒、道经典的深度阐释,直至盛唐时期的高度“解放”,虽然中间有过这样那样的本体性探讨,但始终是以现实秩序为核心的,因此可以称为政治本体化时代。这一时期文学中表现的悲剧意识主要源自对政治本体的追询:现实政治是什么?是可靠的吗?对政治本体的体认能带来价值吗?这种悲剧意识的最令人焦灼之处在于:生命个体与政治本体应该是什么关系?政治本体能提供感性生命的永恒、价值和幸福吗?我们将由此产生的文化把握称作生命悲剧意识。 李贺诗的悲剧意识主要集中在生命悲剧意识上,即从生命的有限性出发,思考生命的长度,追询生命的意义,表达对生命的感受,希求对生命的把握。 李贺经常感受到死神对生命的威胁而表现出无限的焦灼。钱锺书先生说:“细玩昌谷集,含侘傺牢骚,时一抒泄而外,尚有一作意,屡见不鲜。其于光阴之速,年命之短,世变无涯,人生有尽,每感怆低徊,长言永叹。”[2](P.179)在李贺诗集中,多数诗作与生命悲剧意识有关。李贺对自己的衰病反复吟咏:“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3](《苦昼短》,P.207),“奈尔铄石,胡为销人”[3](《日出行》,P.406),“壮年抱羁恨,梦泣生白头”[3](《崇义里滞雨》,P.226),“病骨犹能在,人间底事无”[3](《示弟》,P.471),“咽咽学楚吟,病骨伤幽素”[3](《伤心行》,P.730),“吴霜点归鬓,身与蒲塘晚”[3](《还自会稽歌》,P.167),“日夕著书罢,惊霜落素丝。镜中聊自笑,讵是南山期”[3](《咏怀》其二,P.62)。他对于“磓碎千年日长白”[3](《官街鼓》,P.198)的时光流逝表现出无比的恐惧,希望能“长绳系日”[3](《梁台古意》,P.229),使“老者不死,少年不哭”[3](《苦昼短》,P.207),有时甚至要“一日作千年,不须流下去”[3](《后园凿井歌》,P.545)。当然,李贺是清醒的,他完全明白“天上几回葬神仙”[3](《官街鼓》,P.198),“彭祖巫咸几回死”[3](《浩歌》,P.127),生命的永恒没有可能。所以,死亡的意象在他的诗中显得那样密集与沉重:“桂叶刷风桂坠子,青狸哭血寒狐死。”[3](《神弦曲》,P.395)“津头送别唱流水,酒客背寒南山死”[3](《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二月》,P.20),“一方黑照三方紫,黄河冰合鱼龙死。”[3](《北中寒》,P.624)。这些都表现了李贺诗歌极为强烈的生命悲剧意识。 “安史之乱”以后,人们对政治功业的意义产生了怀疑,人生命自身的意义得以凸显,这是政治本体消解的重要标志。李贺十分善于将对政治功业的无限追求与人的生命有限加以对照,如《秦王饮酒》[3](P.311)中,秦王的功德固然极大,追求固然极高,那“羲和敲日玻璃声”的清平世界和“劫灰飞尽古今平”的万世太平更是令人向往,其政治上驭天控地的权力甚至可以使他“酒酣喝月使倒行”,但最终也不能超越生死,不过落得“青琴醉眼泪泓泓”而已,况且这种恣肆横行也许正是古今劫灰飞不息的根源。该诗彰显出规律性与目的性是如此的不一致,质疑的是政治功业对于生命的意义。 《官街鼓》更是这样:“晓声隆隆催转日,暮声隆隆呼月出。汉城黄柳映新帘,柏陵飞燕埋香骨。磓碎千年日长白,孝武秦皇听不得。从君翠发芦花色,独共南山守中国。几回天上葬神仙,漏声相将无断绝。”[3](P.198)这是一首时间之歌,在这里,政治功业不仅对生命没有意义,反而成为催命的符咒。这种官家开闭城门的报时工具是永不停留的时间的脚步声的象征,日月的运转仿佛是咚咚的鼓声,在不断地催逼着人们,使年年的春光与不再的生命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在这鼓声的槌打中,历史灰飞烟灭,秦皇汉武风流云散,神仙也不能幸免,只有鼓声与南山共存。 有时,李贺又通过对人生意义的探寻来表现对政治功业的否定和对生命的追询。如《王濬墓下作》:“人间无阿童,犹唱水中龙。白草侵烟死,秋藜绕地红。古书平黑石,神剑断青铜。耕势鱼鳞起,坟科马鬣封。菊花垂湿露,棘径卧干蓬。松柏愁香涩,南原几夜风。”[3](P.102)把王濬身后世界写得如此败落、苍凉、凄清和愁苦,使人不忍卒读,更使人不禁追问英雄的价值与意义。又如《还自会稽歌》:“野粉椒壁黄,湿萤满梁殿。台城应教人,秋衾梦铜辇。吴霜点归鬓,身与塘蒲晚。脉脉辞金鱼,羁臣守迍贱。”[3](P.167)历史与生命的双重衰败不仅凸显了自然生命的悲剧感,也对历史的价值与意义提出质疑。 祈求生命长存虽然自古以来就是人生的主题,但只有经过政治本体化时代的体认、思考和追询之后,她才会以更为新鲜的面目呈现出来。李贺可谓生当其时,因此,对生命消失的恐惧与悲伤也是李贺生命悲剧意识的重要主题。如《铜驼悲》:“落魄三月罢,寻花去东家。谁作送春曲,洛岸悲铜驼。桥南多马客,北山饶古人。客饮杯中酒,驼悲千万春。生世莫徒劳,风吹盘上烛。厌见桃株笑,铜驼夜来哭。”[3](P.48)铜驼是汉代繁华鼎盛的见证者,如今却成为悲凉的象征;人如风中之烛,更不能与铜驼相比。又如《昆仑使者》:“昆仑使者无消息,茂陵烟树生愁色。金盘玉露自淋漓,元气茫茫收不得。麒麟背上石文裂,虬龙鳞下红肢折。何处偏伤万国心,中天夜久高明月。”[3](P.223)不见昆仑使者,长寿终不可得,一切都归于悲伤。更有甚者,李贺直接营造墓地情景:“南山何其悲,鬼雨洒空草。长安夜半秋,风前几人老。低迷黄昏径,袅袅青栎道。月午树立影,一山惟白晓。漆炬迎新人,幽圹萤扰扰。”[3](《感讽五首》其三,P.366)哪里是人的最后归宿,留给人的只有巨大的恐惧和悲伤。 时空问题是人类永恒的问题,但只有当政治本体趋于消解,人的生命意识凸显出来的时候,时空问题才得以和人的生命联系起来。从这一阶段的历史来看,在文化本体(主要指宋代社会文化的特征)尚未建立起来之前,人对时间的恐惧就成为必然。这种恐惧在李贺的诗中表现得更多,如“桐风惊心壮士苦,衰灯络纬啼寒素”[3](《秋来》,P.688)、“今古何处尽,千岁随风飘。海沙变成石,鱼沫吹秦桥。空光远流浪,铜柱从年消”[3](《古悠悠行》,P.205)、“今夕岁华落,令人惜平生。心事如波涛,中坐时时惊”[3](《申胡子觱篥歌》,P.244)等等。有时直接责问时光,呼喊生命。如《日出行》:“白日下昆仑,发光如舒丝。徒照葵藿心,不照游子悲。折折黄河曲,日从中央转。旸谷耳曾闻,若木眼不见。奈尔砾石,胡为销人。羿弯弓属矢,那不中足,令久不得奔,讵教晨光夕昏。”[3](P.406)人世不平,生命有限,具有普遍性的悲剧因素在这里集合起来,融合成具有典型意味的生命悲剧意识。 汉唐以来政治本体消解,生命主题凸显,是李贺诗生命悲剧意识的社会历史基础,也是我们这个一以贯之的民族文化发展的必由之路。虽然这些生命悲剧意识呈现出纷繁复杂的形态,但都是人的生命有限性的审美显现。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