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纳兰的边塞词,其情感指向正与传统相反,多是指向妻子与家园。他毫无顾忌地抒写对妻子浓挚的思念和炽热的爱,妻子成了其边塞词柔情的中心,词中充满对妻子的无限怜爱与赞赏。情在他这里,不仅是一种唱和,更是心灵的共鸣,意趣的投合。正如叶舒崇所云,妻子与他两人在情态上“抗情尘表,则视若浮云;抚操闺中,则志存流水”(13)。在他看来,美丽绝伦又才情横溢的妻子,已成为世间许多美好的女性形象的代表,“薄妆浅黛亦风流”(《浣溪沙》)、“一朵芙蓉著秋雨”(《减字木兰花》),于是妻子的形象被理想化,成为情的化身。这样,他又把对妻子的感情,外化为对同妻子一样的“水做的女子”的一种切实的体贴、怜悯,怜悯她们空房独守、相思凄苦的深情,闺中怀远、愁情难耐的痛苦。在美好女性的形象上,词人寄托了他所有的思念和回归的意识,从而给苍凉的边塞情词涂染上一抹凄美的色彩。也正因此,纳兰词具有与传统婉约词不同的特质。 纳兰容若在词中对情的体认和表述,与他对情的观念有关。身处清初的他,无疑受到晚明情观、特别是李贽情感自然论和汤显祖唯情论的影响。晚明情观强调情感的自然性、情感审美表现的自然率真和自由无碍;崇尚情感的真实性,高度肯定“率性之真”,提倡真文真情,极力强调情感的本真性质和率真表现;注重情感的个体性,肯定个体的生命自由和心灵自由,呼吁人格独立和情感解放。汤显祖提出“世总为情,情生诗歌”(《耳伯麻姑游诗序》)、“人生而有情,思欢怒愁,感于幽微,流乎啸歌,形诸动摇”(《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的思想(14),将表达情感作为自己的生命存在方式和艺术创造方式。纳兰容若继承了汤显祖的这一传统,在情感表现方式上采用率性直陈法:主体情感任性直泻,直抒胸臆,一吐为快,不加雕饰,注重情感的自然流泻,天机自发,天籁自鸣。从情感郁结特点来看,这种“过情之怨”凄楚蕴结积郁难释,情感体验非常痛切深挚,情感向度格外强烈激越,如潘德舆《养一斋词话》所云:“曲折激荡外,实有忧愤沉郁,不可一世之慨。”满腔怨愤需要挥斥宣泄;从创作心理特点来看,伴随着情感自我尽情宣泄的必然性而来的是表现方式的恣肆性,积郁怨愤一旦喷涌奔迸,“蓄积既久,势不能遏”“痛哭流泪,不能自止”,这就使情感的抒发具有“直而妙,露而妙”(贺贻孙《诗筏》)的美感特色。纳兰曾自云:“诗乃心声,性情中事也”(15)“作诗欲以言情耳”(16)。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卷七亦云:“纳兰容若深于情者也,固不必刻画花间,俎豆兰畹,而一声河满,辄令人怅惘欲涕。”王国维称其“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17)刘大杰说他“只尽情地把心中所蕴藏着的情感歌唱出来,而成为最美丽的作品……在那些作品里,包裹着赤子的天真,活跃的生命以及缠绵的情感”(18)。所有这些,都是对纳兰情观及其艺术实践的最好说明。纳兰容若的边塞词大多以情特别是闺情为核心,边塞风物情调因此被柔化,并进而退缩成作者情感表现的一个大背景。词人没有因为景物自身阳刚的一面而激荡起豪情,反而因自己柔情似水的特质而只注意到另类的特征,从而进入“有我之境”,使得物皆着我之色彩,抒我之情怀。如《于中好》词曰: 雁帖寒云次第飞。向南犹自怨归迟。谁能瘦马关山道,又到西风扑鬓时。 人杳杳,思依依。更无芳树有乌啼。凭将扫黛窗前月,持向今宵照别离。 词写边塞秋已深,归思绵绵离情悠悠之状。词人目光所及是寒云雁字、瘦马关山、西风乌啼,心中所念是“扫黛窗前月”,是闺中妻子。景因情而得,因情而生,情的深婉动人,使得关山、西风等景物被柔化,景物成为情感的媒介和衬托。可见,词人在乎的是情的充分表达,而不在于追求边塞景物的个性化描写。边塞情词中有关边景的描写,因其有闺房之情意而可看作是闺房之景的置换变形,词人之心与边景之间是一种疏远间隔的状态,边景对他的刺激经常局限于闺情思情的引发,始终让人感觉词人是背对着边塞,人在边塞而魂在闺中,对边塞缺少情感认同的亲切感。在塞上,词人像个失去归依的游魂,在急切地寻找着寄托,于是对闺情的源源不绝的表述,就成了其边塞词的一个很重要的特色,使得其边塞词在很好地保留边地色彩的同时,又具有独特的艺术个性:悲凉中有柔美,慷慨中有哀怨,豪情中有闺思。这正是纳兰坚持以我手写我心,把对生命的体认、对情感的体验全部表现在词中,使之成为自己真性情的忠实反映的结果。 纳兰容若的边塞词,把词从狭窄的闺阁庭院中解放出来,具有开拓题材视野的作用,但在根本上,其情感内蕴还是归宗于闺阁庭院。我们在解读纳兰边塞词的哀惋、悲苦、凄艳时,不能脱离其独特的生命状态和生存状态。其生命具有独特的存在方式:无奈地承受着现实生活所给予的困厄与苦难的同时,遁入其所创造的艺术世界,在那里呕心沥血地寻找家园,觅求心灵的归宿,寻得和享受精神的无限自由。一生以其心造手塑的美的情感世界,同现实生活的抑郁沉闷和心灵世界的困厄苦痛相抗衡,从而使人生不至于在粗俗琐屑的物欲和平淡乏味的日常生活中沉沦。所以,纳兰在词特别是边塞词的世界里摆脱一切现实的束缚、限制,超越身心所受的巨大困厄,获得了无往不在、无时不有的自由。对于词人而言,这恐怕便是他最理想的生命存在方式,是他创作的词所取得的最高价值。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