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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小说与当代文化转型

http://www.newdu.com 2017-10-17 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 周志雄 参加讨论

    【内容提要】网络小说及时、敏感地捕捉了生活的时代变化,成为读者的“生活指南”。网络小说书写一代青年的青春成长经验,有其独特的价值。网络小说的价值取向有“是非分明”的判断,有普泛道德意识的人文情怀。网络通俗小说的兴起及兴盛,与当代文化转型密不可分。网络小说以网络的娱乐精神重写文化传统,发挥民间的智慧,蕴藏着新的文化潜能。
    【关 键 词】网络小说/文化转型/道德意识/文化潜能
    【作者简介】周志雄(1973—),男,湖北黄冈人,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后,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2012年岁末,网络作家富豪榜问世,起点中文网旗下作家唐家三少、我吃西红柿、天蚕土豆等以数千万的稿费收入引起热议。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结果——上世纪末以来,网络小说开始受到了读者的追捧,《第一次的亲密接触》(蔡智恒)、《悟空传》(今何在)、《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慕容雪村)、《告别薇安》(安妮宝贝)、《诛仙》(萧鼎)、《此间的少年》(江南)、《间客》(猫腻)、《明朝那些事儿》(当年明月)、《遍地狼烟》(李晓敏)、《亮剑》(都梁)、《藏地密码》(何马)、《草样年华》(孙睿)、《蜗居》(六六)、《后宫·甄嬛传》(流敛紫)、《杜拉拉升职记》(李可)、《失恋三十三天》(鲍鲸鲸)、《盗墓笔记》(南派三叔)等作品在网络上获得的人气效应不亚于茅盾文学奖的获奖作品。以中国现代文学以来的“纯文学”的标准来看,这些网络小说缺乏深刻的思想,缺乏厚重的内容,缺乏艺术上的创造性。显然这样的评判对这些网络小说是无力的,它无法说明:网络小说为什么流行?网络小说为什么有这么多的读者?读者们都从网络小说中读出了什么?网络小说吸引读者的内容是什么?本文拟从网络小说的内容、价值取向与当代文化转型的关系上来探讨这些问题。
    一、小说的“实用”功能
    为什么要读小说?读网络小说能得到什么?这样的提问让我们走近网络小说的内容层面。网络小说是“流行”的,它及时、敏感地捕捉了生活的时代变化,读者能从网络小说中读出当下感,读出一些“实用”的东西。这是文学的基本功能,就是小说的认识功能。人气高的网络小说在给读者提供娱乐的时候,常有这样的“实用”功能,可以在某个方面给读者提供“生活指南”。
    网络小说的阅读者与写作者相似,多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他们正处于人生观、世界观形成的时期,他们处于一个激烈竞争的时代,获得了受高等教育的机会,也面临着感情、就业、个人发展等方面的压力。互联网发展的20年是中国经济高速发展的时代,GDP的快速增长,城市化进程的快速加剧,经济实利主义挤占文学自由主义的空间,文学日渐边缘化,网络小说以其“实用性”赢得了读者。
    《第一次的亲密接触》是对网络恋爱方式的经验呈现,让读者了解恋爱可以以网络的方式来进行。《第一次的亲密接触》的作者是男性,网名“痞子蔡”,小说内在的驱动力在于男性对女性感情的猎取,但实际上这个人并不痞,痞的人是他的室友阿泰。阿泰向痞子蔡传授各种“爱情兵法”,诸如:“女人是被爱的,不是被了解的”;“‘狗腿为谈恋爱之本’。而且女孩子是种非常奇怪的动物,她相信她的耳朵远超过相信她的眼睛,所以与其做十件体贴的事让她欣慰,倒不如说一句好听的话让她感动”;“女人可以不介意你不够高……可以不在乎你不够帅……可以忍受你不够温柔体贴……可以接纳你不够细心呵护……可以宽恕你不够聪明有趣……但绝不能原谅你不够浪漫……”;“对女人而言……一年有五大节庆……即西洋情人节、中国情人节、她的生日、三八妇女节、耶诞节。……我阿泰纵横情场近十载……大小数百战……我敢骂女人三八……我敢放女人鸽子……我敢说女人脸蛋不够好看……我敢嫌女人身材不够纤细……但我绝不敢在这五大节庆里……不上贡一些礼品与花朵以表示忠贞不渝、绝无贰心……”。毋宁说,阿泰是痞子蔡的另一面,阿泰的这些爱情兵法是符合爱情心理学的,有实用意义。痞子蔡和轻舞飞扬的爱恋经过展示了一种网络恋情的新的生活方式,对年轻人也有生活“教科书”般的借鉴意义。
    《蜗居》《裸婚》《双面胶》等家庭生活伦理小说,给读者提供了反观自己生活的经验。《双面胶》的作品推荐语为:“男人是双面胶,一面粘着世界上最疼最爱他的老妈,一面粘着世界上他最疼最爱的老婆。六六家庭伦理小说三部曲,《王贵与安娜》《双面胶》《蜗居》,最具争议的家庭伦理小说触目惊心的婆媳大战,TO:所有做过媳妇、做过婆婆的女人,以及受着夹板气的男人。”将《双面胶》与50年代萧也牧的《我们夫妇之间》进行比较,就会发现,基本的冲突类型是相似的。后者中夫妻矛盾是城乡两种生活趣味的矛盾,经过一番碰撞,经过相互的反思、磨合,最后家庭复归平静;《双面胶》的矛盾是来自农村的婆婆与城市出身的媳妇之间的生活观念的冲突,“凤凰男”儿子成为矛盾中的“双面胶”。两者故事都有其鲜明的时代性,是特定时代突出问题的反映,让特定的读者联想到他们的生活,思考如何处理他们面对的家庭关系问题。
    《失恋三十三天》与读者分享失恋的经验,读者和作者在线的交流是有意义的,小说意在帮助读者走出失恋的阴影。写作这篇小说时,写作者当时正在失恋之中,在豆瓣上发直播帖,与读者共同走出失恋的痛苦,在写作过程中,受到了来自读者的跟帖、鼓励,最终完成了这篇小说。小说的基本结构是主人公失恋了,最终和男同事(男性闺蜜)一起度过了痛苦的失恋期。小说被改编成电影,电影更加突出了作品的现实题材效应。一篇新闻的标题是:《〈失恋33天〉为剩男剩女打造“情感指南”》①,小说、电影在这里充当了爱情读物的功能。看看那些豆瓣上的“花粉”们(小说作者网名大丽花,其粉丝为“花粉”)参与的讨论就知道,这些读者基本没有谈论小说的艺术性问题,而是就小说的内容谈论如何对待失恋,读者变成了“爱情专家”,参与表达他们对“失恋”的看法。
    《后宫·甄嬛传》写中国式的人物关系,钩心斗角的宫廷斗争,心计、智慧、权谋之争很复杂,很耐看。“宫斗剧”《步步惊心》承接《武则天》《雍正王朝》等历史剧以重墨写人际关系的纠缠,以女性的视角写“历史”中女人的故事,人物命运沉浮、是非得失之间,故事情节紧张、险象环生,可读性很强。小说以充满心计的应对之策让读者学会在各种矛盾中生存的技巧。
    《杜拉拉升职记》《浮沉》是职场故事,定位为写给职场中的人看的,小说的实用功能非常明确。李可在《杜拉拉升职记》的《自序》中说:“您可以消遣地来看看这本纯属虚构的小说,也可以把它当经验分享之类的职场实用手册来使用。书应该提供怎样的帮助呢?我以为,好书应该做到集中地提供逻辑的、生动的、有效的信息。所谓逻辑、生动而有效,光是经验分享还不够,这些经验是要容易理解和记忆的,实用的,并且是有意思的,还要周到而通用,能上升到常识甚至原则的境界,以便于人们达观地遵从及现实地获益。我希望拉拉的故事,就是这样一本好书。”②《浮沉》小说封面的宣传词为:“最激励人心的都市生存小说,写给在职场中历练,商海中沉浮,不抛弃、不放弃的人们。”③可以看出,这些小说“卖”得好,“卖”的不是艺术,而是实用策略,小说充当了职场“职业指南”手册的功能。
    实用文化处于文学的底层境界,它以文学的方式教给读者去认识生活,将读者带入到生活的轨道之中,这与当代文学的题材效应有相似之处,十七年时期的革命历史小说,农业合作化题材小说,新时期初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知青文学”等等,无不是以其题材效应引起读者的热烈关注。说到根本,文学的基本功能是以文学“为人生”、“为社会”。这与现代以来的启蒙文学传统有相通之处,这里的启蒙面向的不是五四时代的封建思想,而是现实生活的“难题”,作品提供的是应对现实生活问题的“智慧”。它是另一层意义上的启蒙,是《红楼梦》中“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式的启蒙,是中国式人情和事理意义上的人生教科书。在这个意义上,网络小说恢复了文学和生活的关系,恢复了文学对时代生活的切入和捕捉。它是由同龄人写给同龄人看的文学,因为写作者就是这个群体中的一员,因而作品写出了他们所共同面对的现实困境,很容易引起同类读者的情感共鸣。如果现代文学启蒙是知识者对愚昧者的启蒙,那么网络小说就是“过来者”对“经历者”的启蒙,其启蒙的姿态多是平视的,而非俯视的。因为网络写作的交互性,写作者和读者一起营构故事,写作者甚至采纳读者的意见改变写作的构思,启蒙与被启蒙是双向的。
    网络小说的实用化是大文化环境的产物,在市场经济环境下,实用主义文化的书籍成为畅销书,并以一种现代变体的形式出现。如《三国演义》中的权谋术、用人术被突出放大;《孙子兵法》演变成现代的商场兵法、爱情兵法;《厚黑学》中的“厚黑”之道演变成当代经商、求官之道;《卡耐基成功之道全书》成为“成功人生”行为指南。在一个以“成功”为价值取向的经济飞速发展时代,实用功利之心压倒了审美之维,央视《百家讲坛》偏离了早期以文化艺术大师讲座的精英路线,注重收视率,以实用化的眼光讲历史,历史人物分析偏重“为人”之道,缺乏更高的人文情怀。在这种实用主义文化的影响下,网络小说着眼的是一时一事的应对之策,难免有几分俗气,缺乏对一个时代的总体性文化思考,缺乏更高的精神境界,缺乏更饱满的哲学文化之思。
    自康德以来,文学以超功利的审美性对抗世俗的功利之心,开拓了文学广阔的精神世界。文学存在的理由,不是与生活现实功利的一致,而是坚守精神价值。在资本主义兴起的阶段,马克思说,资本来到世间,每一个毛孔都流着血和肮脏的东西。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一面描写新兴资本家在现实中节节胜利的历史现实,另一面是对他们的唯利是图、尔虞我诈进行毫不留情的批判和否定。实用主义所面临的困境是古老的“义利之争”,是韦伯所说的“责任伦理”和“价值伦理”的矛盾。因网络小说多是平民视角,其价值观是大众普遍认可的道德伦理观。在价值取向上,网络小说多是舍利取义的,这一点下文再详论。
    二、青春成长的见证
    玛格丽特在《代沟》中认为文化有三种类型,一种是“未来重复过去”的青年人向老年人学习的后象征文化(postfigurative),一种是“现在是未来的指导”的青年人和老年人相互学习的互象征文化(cofigurative),一种是年长者向孩子学习他们未曾有过的经验的前象征文化(prefigurative)。原始社会是后象征文化,接受过去的权威;一些技术发展变化的时代是互象征文化,向游戏伙伴、同学和一起学艺的人学习;现在,由于世界上的所有人突然都成了电子通讯网络中的一部分,因而各地的青年人都共享着一种经验,这是老年人未曾有过的或将不会再有的经验,现代世界的特点是承认各代之间的断裂,承认每一代新人都将经历技术不同的世界,因此进入了这样一个崭新的历史时期:由于年轻人对依然未知的将来具有前象征性的理解,因而他们有了新的权威。④玛格丽特关于代沟的分析颇有启发性,它启示我们,在网络时代,年轻人正在经历他们父辈所没有经历过的事,他们对世界的认知和探索具有时代的特点。网络文学写作者多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他们在网络小说中书写他们的青春成长经验,有其独特的价值。
    安妮宝贝的《告别薇安》是一篇人气很高的网络小说,这是一篇写网恋的小说,文字凄冷,对这个世界很决绝、很孤立,弥漫着一种青春的衰败情绪。爱恋中没有温暖,只有忧伤和逃离。如作者所言:“我写的都是比较阴沉的文字,里面有许多黑暗颓废的东西。同性恋,谋杀,同居,艳舞,离家出走,漂泊,伤害,脆弱的爱情。用混乱的意识流和平淡的口吻描述。我有时候想,我要表达的那些东西,死亡和别离,叛逆和绝望,也是人们最容易反感和疼痛的东西。所以他们给我评论常有误解或者很多读者就是阅读而不跟任何回帖,我都能接受。我是个自恋的人。”⑤无疑,安妮宝贝的这种阴沉、冷艳是很个性化的,主人公是病态的,有一种危险的味道,这种价值观也难以为多数人所接受。但这篇小说却获得了很高的评价,不是因为艺术性上有多么高,而在于这种网恋的体验是个性化的,那种期待、叛逆、孤独、失望的情感体验是网络时代很多年轻人心中所存在的,小说把关于网恋的那种矛盾的心情、内心的挣扎与平淡的结局呈现了出来。看看安妮宝贝后来的作品,文字的忧伤感、感觉化,生命的无常感、飘忽感,延续着《告别薇安》的风格,带有浓郁的“安妮宝贝”味道。
    《悟空传》是一部人气很高的网络小说,曾获第二届榕树下原创文学奖。《悟空传》思考的起点是作者阅读《西游记》时的感受:孙悟空是有反抗精神的,最终却归顺到体制之中,做了奴隶。这是一个有独立个体意识的年轻人的思考,它将对名著的阅读与自己的成长经验结合在一起发问。《西游记》是一个历经磨难、取得真经的故事,不论是勇敢的孙悟空、坚定的唐僧,还是庸俗的猪八戒、淡泊的沙僧,经历九九八十一磨难,他们最终都修得成佛。这是一个佛法笼罩的故事,人物没有生活的迷茫,只有勇往直前的执着。《悟空传》是青春文化的产物,在成长的过程中,有对生命个体的尊重和成长的蜕变,还有少年人面对生活的迷茫和困惑。《悟空传》将佛性、神性的人物降到了凡间,追问取经的意义,追问生存的意义,他们的取经之途不再是降妖除魔,而是内心的搏斗,以及师徒之间互不买账的摩擦。这是一个年轻人对文学名著的个人化改写,它以戏谑的方式写下了严肃的青春成长之思。
    身体的成熟,知识、阅历的增加,年轻一代的成长,总是难免与以家长、老师所代表的秩序、制度构成一定层面的冲突。叛逆是成长的必经之路,叛逆是野草般生长的自由和不羁的青春生命的喷发口。2001年,宁肯的小说《蒙面之城》获得好评。这是一篇关于个人青春成长的小说,小说的主人公背叛了自己的家庭,背离了平常的人生道路,独自漂泊,坚持以审美式的人生体验“行走在路上”。这是一篇具有“网络精神”的小说,因作者有很好的文学功底,这篇小说被视为是在艺术上能和纯文学比肩的网络小说的代表。《草样年华》《粉红四年》等小说中,师道尊严被嘲讽,老师的高大形象被瓦解,个人成长的道路上充满了迷茫和愤怒。与五四时代青年人冲出封建家庭束缚的主题相承,从巴金的《家》到王蒙的《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再到1980年代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这些小说都表现了个体成长与现实体制的冲突,然而在网络小说中,写作者没有前辈作家那么重的历史责任感,他们在网络上写作、发表的自由空间今非昔比,网络提供给他们丰富的思想文化资源,多元化的文化现实给他们空前的自由度,对体制的质疑、反抗,要无所顾忌得多,其叛逆也要“大胆”、“出格”得多,其袒露、直陈自身的勇气也大得多。
    叛逆是文学自由精神的一个侧面,好的文学作品,其思想常常是越过社会意识平面的,叛逆包含着文化批判和理想情怀。当代郑渊洁的小说、杨红缨的小说很受青少年读者的喜欢,小说中的人物故事都有一定程度的反现存体制意识。在传统文学名著中,《水浒传》是反体制的,其电视剧主题曲以“路见不平一声吼,风风火火闯九州”将作品中那种自由的江湖草莽英雄气魄表现了出来。《红楼梦》是反体制的,主人公贾宝玉所反的是僵化的封建家长制,是一条传统的读书做官的“仕途经济”的道路。《西游记》是反体制的,反的是天上地下的人间秩序,道出的是“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的现代民主思想。当然这些古典小说反体制都有历史局限性,《水浒传》只反贪官,不反皇帝,导致了梁山英雄的悲剧结局;《红楼梦》反封建社会体制,但以佛教思想解释人生,主人公逃出了家庭,但无力逃脱宿定的命运;《西游记》前半部分反体制,后半部分又归顺体制,主人公无力越过“佛法无边”的边界。网络小说的文化叛逆,来自年轻人对世界改造的愿望,以一种想象的方式展开,因而自我要强大得多。《间客》中的主人公与政府为敌,穿行于帝国、联邦、西林之间,最终以个人的能力化解所有的不平与不公,这种“童话”故事式的叛逆追求一种无边的自由,读来让人热血沸腾。
    青春期意味着生命的活力,对于少年人来说,没有翻越不了的山,没有踏不平的路。《此间的少年》《我的美女老板》《和空姐同居的日子》《大四了,我可以牵你的手吗》等作品写出了一种青春乐观心态,有一种喜剧气息,这些小说并没有过多的繁复和曲折的情节,但带给了读者一种娱乐性的阅读效果。青春文化的另一面是个人的成长,年轻人经受生活的磨练,心智慢慢变得成熟,个人生存能力不断提升,在这种成长中,主人公慢慢变得坚强而勇敢。在玄幻小说《诛仙》《小兵传奇》《间客》以及唐家三少的诸多作品中,人物一步步地成长,个体内心越来越强大,它满足了青年人“慢慢长大”的阅读心态,这些小说在一定程度上都是可以作为励志小说来阅读的。
    作为青春文学的网络小说写出了网络一代青年人的成长经验,网络文学成为他们青春的见证,他们写的是他们自己以及他们的同龄人。《间客》的作者猫腻说:“《间客》就是一个愤怒青年的故事。”⑥安妮宝贝说:“我知道我的读者很特殊。他们存在于网络上,也许有着更自由和另类的心态。同样,也更容易感觉到孤独。这种孤独感有时候驱逐着我们无处可逃。”⑦孙睿说:“想上大学,但至于上大学为什么、学什么,毕业以后干什么,他们都没想好。报志愿时,看哪个志愿名字好听就去报哪个志愿。进来之后,又不喜欢所学的专业。包括毕业以后,他们虽然拿了这个专业的学位证书,但他们不知道究竟是凭着自己的专业证书找一个对口的工作呢,还是凭着自己的大本学历去找其他的工作。……事实上,我们为什么会愤怒迷惘,就是因为我们依然是理想主义者。其实,我们这代人比较独立,可看的书比上一代人多得多,了解生活的途径也多得多,一定程度上比上一代人早熟。”⑧江南说:“想起学生时代的自己,确实是轻狂和稚嫩的,许多朋友也是如此,包括我们的‘乔峰’。……《此间》只是一个少年时代的轻狂舞蹈。”⑨这些作者的话道出了他们共同的写作秘密:他们是为自己的青春而写作的,不论是轻狂,还是愤怒,是迷茫还是孤独,他们的写作中留下的是这个时代的青年心灵成长印记,这也是他们的作品在同龄人中更容易引起共鸣的原因。
    中国现代文学是一种青春文学,有研究者统计“五四”前后对中国现代文学做出开拓贡献的81位作者的平均年龄为26.32岁,其中30岁(含30岁)以下的有69位,占开拓者总数的85.2%。30岁以上的仅有12人,其中40岁以上的更少,只有刘大白和沈玄庐。新文学的干将们多是在校学生,胡适发表《文学改良刍议》时正留学美国;创造社的四名主将郭沫若、张资平、郁达夫、成仿吾组建该社时,都是留学日本的青年学生;新潮社的组织者几乎都是大学高年级学生;湖畔诗社的成员,主体是中学生。郭沫若的《女神》,郁达夫的《沉沦》,闻一多的《红烛》,蒋光慈的《新梦》,李金发的《微雨》,许地山的《缀网劳蛛》,汪静之的《蕙的风》都是大学读书期间的作品。王统照、朱自清、徐志摩、庐隐、冯文炳、徐玉诺、洪深、瞿秋白等发表和出版重要的文学作品,都是离开学校一两年的事。鲁迅发表《狂人日记》时37岁,算是年长的了。⑩五四新文学是一群年轻学子参与实践的文学运动,因而带有青春文学的特点。现代精神是现代文学的核心,它承载的自由、民主、独立的精神理念与年轻人寻找精神出路的气质相契合,使现代文学充满了青春的朝气。网络小说的成就也许还无法与现代文学史上这些名作家的创作相提并论,时代变化了,文学在生活中的位置变化了,文学对时代的历史影响力也有根本的不同,但不容否认,他们无疑都以一种玛格丽特所说的后象征性的写作发出了属于他们自己的声音,他们的意义在于打破文学板结的现实状况,以反抗性的、自由创造性的青春活力书写了他们的精神成长。正如我们不能因为歌德的《浮士德》而否定《少年维特的烦恼》的价值,前者的厚重、宗教气质与对人类历史的总体性隐喻不能代替后者活泼、游移的青春气息,我们也不应否定网络小说青春书写的价值。
    三、人文价值的维护
    文学作品不是单纯的文字材料,而总是带有各种内在的文化观念,故事的讲述、意象的描摹、人物的刻画,都是有文化价值内涵的。这也是文学作品所具有永恒魅力的地方,今天在屈原的《离骚》中可以感受强烈的“爱国主义”情怀,在《论语》中有“温、良、恭、俭、让”的君子之风,在《红楼梦》中可以读出佛教思想对人生的解释,在中国古代的通俗小说中,也不难读出“劝人”的道德规训。对于现代的思想者来说,通俗小说是浅显的,它不书写现代主义的孤独、焦虑、荒诞体验,缺乏思想的原创,常止于对一种道德理念的维护和继承,如公平、正义、民主、自由、人性,已成为一种普世的价值观念。在通俗小说中常见的是除暴安良、善恶有报、重义轻利、有情人成眷属等思想。网络小说的写作者缺乏50后作家那样饱满的历史感,缺乏60后作家那样的艺术先锋意识,他们在网络上从业余写作起步,他们缺乏思想家的深度,故事中没有曲折繁复的技艺,他们将一个故事讲得好看,有意思,小说中有着“是非分明”的判断,有普泛道德意识的人文情怀。
    《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是一个放纵情欲的故事,但这个故事的价值理念是传统的,放纵情欲的人最后的结果是毁灭性的,小说的价值观念与《金瓶梅》是类似的,小说的基调是伤感性的,是建立在对青春纯情理想的怀念上的。小说吸引读者的地方在于写出了非常鲜活的现实,写出了70后一群都市青年梦想失落的青春人生。主人公陈重为何如此“沉重”,原因是在一个经济发展的时代,情欲的放纵毁弃了个人道德的底线,毁灭了爱情,毁灭了婚姻,产生了严重的个人信仰危机。这是一代青年理想主义破灭的现实,很真实,很有现实冲击力。小说将这群迷失理想的青年人写成不配有更好命运的人。这是批判现实主义式的人文情怀。它在思想上谈不上深刻,但足以让同代人反观自身,引起读者对一代青年人命运的思考。
    《第一次的亲密接触》是一个痞性的爱情故事,作者“痞子蔡”只是有些木讷,有些理科生的刻板和风趣,有些小聪明,却没有痞性。他和轻舞飞扬的网络恋情故事,是《泰坦尼克号》式故事的翻版,大体的情节和结局也是和《泰坦尼克号》相似的:两人偶遇,发生恋情,一人因不可抗拒的原因死去,活着的人一直在怀念恋人。其基本的价值观是歌颂真情的可贵,爱超越了生死,超越了外在的界限,真爱是可遇不可求的,人生也将因拥有真正的爱情而变得有价值。这样的故事并不高明,情节也很“狗血”,在故事背后,我们看到的是与数千年爱情故事中相通的层面,如《梁山伯与祝英台》《孔雀东南飞》《西厢记》《罗密欧与朱丽叶》等作品所写的那样,时代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坚贞不渝的爱情总是让人感动的,这种内在的价值尺度具有超时代、超民族的永恒性。
    文雨2007年在晋江文学网上发表的《网逝》入围第五届鲁迅文学奖,这篇小说被陈凯歌拍成电影《搜索》,2012年7月上映,颇受好评。小说很好看,故事时代感很强,透过波澜起伏的故事,我们看到,这篇小说的价值取向是传统的伦理。小说中人物的名字就标明了作品的价值倾向,小说对人物的介绍很有意思:1.杨守诚,守住诚实,是生活最基本的底线。2.叶蓝秋,是一种美好,秋天的蓝天,是最美丽的风景。3.陈若兮,这个名字是一种奇怪的情绪,陈若兮这样的人,生活中比比皆是。4.杨佳琪,她走了一步好棋。5.莫小渝是个讽刺,生死不渝的渝。6.沈流舒,流于世俗,流氓的流,也是这个流。7.路天明,明天就是新的一天。8.沈惠琳,智慧的慧,女人要活得有智慧,不强求,但有生活的原则和底线。9.刘义,就是一个守着警察身份也要讨生活的义字。看看这些介绍就会明白,小说的基本价值层面是诚实、智慧、坚贞、崇高、正义。
    以上分析的只是网络小说中的几个个例,就网络小说的整体情况来看,多是通俗小说。2004年的玄幻小说热,出现《小兵传奇》《飘缈之旅》《诛仙》《天魔神谭》《魔法学徒》《升龙道》《起点》《紫川》等人气作品;2005年的“悬疑小说”热,出现了蔡骏、成刚、莲蓬、嫣青、七根胡、一枚糖果、麦洁等悬疑小说作者群;2005年的“第三届新浪原创文学大赛”的奖项设置为:奇幻类、悬疑类、言情类、百姓故事类、军事历史类、青春校园类六大门类,反映了网络小说的通俗类型化发展趋势。2006年盗墓小说《鬼吹灯》、历史小说《明朝那些事儿》、武侠小说《沧海》、玄幻小说《诛仙》的销量都达到了几十万册,甚至百万册。网络类型小说的出现,与读者的细化和网站有针对性的区分读者有直接的关系。红袖添香是女性文学网站,作品以女性读者为主,作品主要类型是后宫、穿越、婚恋题材的小说。2010年红袖添香进行的年度盘点显示,《宫心计:冷宫皇后》《宫杀:凤帷春醉》《碧霄九重春意妩》等后宫小说平均点击超过3000万,受女性读者喜爱。(11)而铁血军事、17k等文学网站以军事题材为主,是面向男性读者的。在这些通俗类型化小说中,就其价值取向来说,多是社会认可的道德准则。《和空姐同居的日子》其基本的理念是传统的,才子佳人的故事,加了新时代同居的料,加上青春言情的喜剧性情调,绕了几道弯,最终的结局是有情人终成眷属。《诛仙》的价值系统是正义与邪恶的决斗,外加上现代武侠小说的成长因素,在英雄人物的成长中,诚实、勤勉、耐力比天赋更重要。以唐家三少的作品为代表的网络玄幻小说,其基本的价值观念都是无比正确的“正能量”。
    通常认为,人们对古典文学的敬而远之是因为古典文学与当代的社会现实缺乏联系。理查德·凯勒·西蒙在美国的大学从事西方文学的教学工作,因为对学生们畏惧古典文学热衷通俗文化感到有趣,他通过将通俗文化的重要作品与古典作品进行比较:如电影《星球大战》与文艺复兴时代的史诗《仙女王》,脱口秀节目与路易吉·皮兰德娄的《六个寻找作者的剧中人》,肥皂剧《朋友们》、《桑费尔德》、《我们生活的日子》与维多利亚小说、雅各宾时代的复仇文学或莎士比亚的戏剧进行对比,发现所谓的垃圾文化,无一不是伟大文化故事模式和主题在当代新现实中的翻版。作者认为,通俗文学与文学名著的不同,是我们以不同的方式看待这些故事的结果。(12)理查德·凯勒·西蒙的看法或有些简单、绝对,但他告诉我们,通俗故事与经典名著之间在内容上有着紧密的内在联系,网络小说不是无源之水,其思想内容是对传统文学主题的继承,能为更普遍的读者所接受。
    现代文学启蒙思想者对“大团圆”结局的批判,正是希望文学能洞察现实,能告诉人真正的社会现实。文学是求真的,这是启蒙文学的责任,也是一个严肃的作家所应该要告诉读者的。而通俗文学是教人做梦的,金庸的小说被人称为是“成人的童话”。那些超长篇的网络连载故事,写作者日写作万字,他们选择的是如何获得读者的理解,是“轻阅读”的快感,而不是深度地认识现实,因而选择了难度较小的写法,这也决定了网络小说的价值取向是大众化的,而非深层的精神探索。
    四、文化的转型
    以上所谈的是网络小说中比较突出的价值倾向。这三种价值取向的出现不是偶然的,而是与现实社会生活的变化有着紧密的联系。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纯文学的空间越来越萎缩,文学期刊的发行量日趋下降,纯文学作品的影响力日趋下降。与此同时,人们对文学的消费需求并未减弱,通俗文学繁荣,消费文化兴盛,文人下海经商发财,中国社会处于“人文精神”失落的震荡之中。文化面临着总体的转型。在1980年代初,金庸的小说伴随着台港影视剧一起在大陆掀起了阅读热潮,金庸、琼瑶、三毛、梁羽生、温瑞安、古龙等人的作品摆满了大街小巷的租书店,供大众阶层读者娱乐消遣。与此同时,雅俗文学对峙的局面打破了,金庸成为大学教授们的研究对象。1994年,北京大学授予金庸名誉教授称号,严家炎称金庸的小说是“悄悄的革命”,王一川将金庸列为20世纪中国文学的大师。2005年,金庸的作品进入了中学语文教材。文学史中对张恨水、鸳鸯蝴蝶派小说的历史地位也开始重新评价,夏志清在《现代中国文学史》对现代通俗文学的评价获得学界的认可。夏志清在《现代中国文学史》写道:“这里所指的‘现代文学’,并不是民国以来所产生的惟一的文学。……这里当代人写的章回体小说仍受广大读者欢迎,这些逃避现实的小说——题材包括才子佳人式的艳史到无奇不有的武侠小说——是与历代的白话小说传统一脉相承的。除了文字用白话外,可说与当时的新小说无相同之处。这些新派的章回小说作者,虽然一直不为正统的新文艺工作者瞧得起(因为他们对社会问题不关心,对西方的传统也所知甚少),但纯以小说技巧来讲,所谓‘鸳鸯蝴蝶派’作家中,有几个人实在是很高明的,这一派的小说家是值得我们好好去研究的。”(13)夏志清的看法能在大陆学界产生影响,主要原因是中国社会发生了相应的文化转型。
    美国学者詹姆逊认为西方社会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现文化转向:“一种新型的社会开始出现于二次大战后的某个时期(被冠以后工业社会、跨国资本主义、消费社会、媒体社会等种种名称)。新的消费类型;人为的商品废弃;时尚和风格的急速变化;广告、电视和媒体以迄今为止无与伦比的方式对社会的全面渗透;城市与乡村、中央与地方的旧有的紧张关系被市郊和普遍的标准化所取代;超级公路庞大网络的发展和驾驶文化的来临——这些特征似乎都可以标志着一个与战前社会的根本断裂,而在战前,高级现代主义还是一种反现存体制的力量。”(14)詹姆逊所说的是西方社会的文化转向,在这场转向中,现代主义文化被后现代主义文化所取代,文学商品化了,现代主义的个性化、艺术创造性隐退了,而替之为平面化的大众后现代文化,艺术的内涵由自律的美转为快感和满足,崇高转变为消费和放纵,私人化的现代语言转为通用的、套话式的、非个人化的媒体语言,后现代艺术是对高级现代主义的刻意反动。詹姆逊以一种历史总体性的方法来认识一个时代艺术变化的文化逻辑,虽说不无简单之处(当然詹姆逊也谈到在第三世界国家后现代和现代是同时并存的),也不一定适合中国文学的发展现状,但这种历史总体性的认识路径及其文化转向的看法对于认识中国文学的发展走向有可借鉴之处。
    20世纪90年代网络媒介的出现为文学提供了一种新的传播方式,中国社会与西方社会在文化转向上有相似性,以网络媒体提供的技术平台促进了文学的通俗化、娱乐化、商品化和普及化。文学作品的价值观念也出现了一些新的变化:文学注重世俗的现实生活,文学的认识功能在强化。在80年代引进西方文学热衷,是存在主义热,是弗洛伊德热,是文化热;而在90年代,是好莱坞大片热,是四大名著的影视改编热,是历史小说热。网络通俗小说的兴起及兴盛,与整体的文化转向密不可分。不难读出,网络小说中所受国外玄幻小说的影响,台港温、梁、金、古、黄等通俗小说名家的影响,中国古典通俗小说的影响,国外恐怖小说、推理小说的影响,等等。
    在一种整体的文化环境的改变下,文学的多元化现实已是无需争论的事实,中国作协对网络作家也采取相应的吸纳、扶持态度,相应的评奖制度也发生了变化。2008年麦家的小说《暗算》获得茅盾文学奖,引起评论家们的热议。很多人认为《暗算》属于类型化的通俗小说,与茅奖获奖作品注重作品内容的厚重感有些不相称。《暗算》的获奖意味着通俗类型文学获得了认可,意味着滚滚而来的通俗文学态势让茅盾文学奖的评奖标准作出“与时俱进”的调整。网络类型小说家与已有文学体制之间的交流、融合也在不断增强。蔡骏、当年明月、唐家三少等作者先后加入中国作协,各地作家协会向“网络写手”敞开了大门,广东、陕西、浙江等地作协成立网络文学委员会,中国作协参与主办蔡骏、血红、跳舞、我吃西红柿、唐家三少等网络类型小说作者的作品研讨会,开办多期“网络作家培训班”。2010年第五届鲁迅文学奖准入网络类型小说参赛。2011年第八届茅盾文学奖修改了评奖条例,将网络类型小说纳入评奖范围。2012年中国作协组织网络文学作家与名作家结对子,对网络小说创作进行重点扶持。
    在中国古代,小说原本是娱乐人的闲书,只有诗文才是文人博取功名的正途。那些科举落榜生、落魄文人是小说创作者的主体,曹雪芹、吴敬梓、吴承恩、蒲松龄等人所创作的小说在后世广为流传,但他们在当时大多是郁郁不得志的。说书、写小说是封建落魄文人的一种生存方式,他们多是名不见经传的。根据鲁湘元对《大百科全书·文学卷》中记载的作家进行的分析统计,从秦至鸦片战争期间的有名有姓的作家共916位。其中的841位,即占总数的91.8%的作家,都与“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些作家大致有五类:一是封建帝王或王侯,如曹丕、曹操、李煜、李世民、李隆基等;二是皇亲国戚,如曹植、萧统、上官婉儿等;三是历代被封的朝廷命官,如韩愈、欧阳修等,这部分是作家中的最大多数;四是虽不为朝廷工作,但却在王侯将相门下充当宾客幕僚,这类作家常常与第三类作家换位,时而为宾时而为官,如李白;五是有的作家虽不曾为官作宾,但在生活和出版作品上,受到过官府和官员经济上、政治上的大力资助和支持,如唐女诗人薛涛。(15)这些有名有姓的作家都不是小说的作者。在中国传统社会里,广大的市民阶层需要娱乐、休闲,这是“小说”得以存在的民间基础,古代没有现代的出版发行制度,没有可供栖身的现代职业体系,那些落魄文人以文学娱人,得以糊口养家。
    网络时代的网络小说继承了传统小说的娱乐功能和通俗写法,但因时代不同,二者不可同日而语。当代网络小说写作者多是非职业性的,在身份上要芜杂得多。最根本的,网络小说在价值取向上是开放的,这来自于网络自身的特性。美国人约翰·P.巴洛1996年2月8日在瑞士达沃斯发表的《赛博空间独立宣言》宣称:“我们正在创造一个新世界,人人都可以进入这个世界,而不必考虑由种族、经济力、武力、出生地而来的特权或偏见。我们正在创造一个新世界,人人、处处可以表达他或她的信仰,无论这种信仰是多么古怪,而不再害怕被强制沉默或强制一律。我们将在网络中创造一种心灵的文明。但愿她将比你们的政府此前所创造的世界更加人道和公正。”互联网打破了知识的禁锢和信息的特权,赋予自由思想、自由表达、自由创造的权利,可以容纳多重声音,容纳不同政见者。网络小说的作者是来自不同阶层的民众,他们在写作中通过对传统的继承而创造一种心中的文明,也会以自己的自由思想冲破观念的禁锢,从而实现精神的创造。
    五、新的文化潜能
    网络小说的文化价值体系不是无源之水,而是脱胎于各种传统文化资源。说到根本,网络媒介是一种技术手段,它为民众的创造力提供了舞台和空间。马克思说被统治阶级是没有自己的思想体系的,当今的中国,阶级问题已经淡化,阶层的分化却正在形成。民众来自不同的阶层,他们没有创造文化价值的能力,但他们可以在对文化的接受中发挥自己的能动性,将各种文化兼收并蓄,并对之进行合乎自己想象的改造。传统文化中的忠孝节义、诚实守信,以人道主义为价值体系的“现代、自由、民主、博爱”思想体系,关于生存意义的“焦虑”、“虚无”、“孤独”思想,关于各种宗教的思想体系,关于“为我”、“贵生”、“功利”的实用主义思想体系,在网络小说中结成一张网。一种文化的价值在于其时代性,在于其对新的文化的衍生性,在于对未来的价值。“信息超级高速公路和虚拟现实的技术特性已经够清楚的了,足以引起人们注意到它们促成新的文化形成的潜能。”(16)这种新的文化潜能不是凭空而来的。网络写作者的优势是他们自身的经历,自身的生活体验,自身的价值立场。他们没有自己的思想体系,但他们对传统文化的接受采取了个人化的解释,以自己的生活经验为基础,以网络的娱乐精神调侃、改写传统,发挥民间的智慧,发挥汉语言的文字魅力,制造出新的文学景观。
    蔡骏在写悬疑小说时,常花大量的时间去泡图书馆,充实小说中的各种知识,增强小说的可读性,形成了他小说中“知识悬疑”的特点。写奇幻武侠小说的沧月说:“正因为金古温梁黄几位前辈大师的存在,也迫使了新武侠必须融入更多元素。对于伫立在武侠小说平原尽头的这座山,两种办法。一是爬上去超越,一是绕开,我比较取巧,是从五个手指缝里绕过去的。我们这一代很多人的学养积累没办法和金庸比,但我们拥有时代的优势,有Google,有百度,可以把图书馆摆在自己的周围,拥有什么触手可及——但金庸的丰厚无法比及,这往往令我觉得沮丧,也是我绕开那座高峰的原因。”(17)沧月的话道出了网络小说写作者的“秘笈”,就是在网络小说中容纳多重元素,增加小说的“看点”,不能在写作的艺术力度上超越前人,但可以在内容的广度上超越前人。作家阿来更是一语道破《藏地密码》的写作秘诀:“《藏地密码》中至少关涉了三个似是而非的知识系统:藏传佛教的历史与传说;藏獒的知识与传说;最后一个是青藏地理及探险。”(18)正是这些组合的元素成为小说吸引读者的“看点”。
    这些借助“脚手架”写出来的网络小说是有原创性的,是有其时代特色和个人精神投射的新作品。“同人小说”《此间的少年》借用了金庸小说中人物的名字及其性格,将这些人物的故事放在当代校园里,因为人物名字的类型角色已决定了人物的性格内涵,故事的戏剧性有了前提,那些读者熟悉的金庸小说中的人物变成了身边的人物,金庸小说中的侠义精神、现代意识在大学校园中被激活,在娱乐化的故事构架中隐含的是青年人的生活梦想与成长焦虑。《亮剑》《遍地狼烟》等抗战题材的小说,借用通俗小说的外形,写出了勇猛粗犷、不墨守成规、有血性的抗日军人形象,这种人物似乎是古典小说中程咬金、牛皋、李逵等莽汉型人物的当代版,但又有鲜明的时代内涵,他们身上有一种时代需要的创造性、个性化的精神活力。《与空姐同居的日子》貌似一个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套路故事,但小说有着当代生活的影子,小说以喜剧化的笔法将当代都市青年异性合租进行了想象化处理,人物关系很干净,蕴含着当代人际关系的新型变化。在《裸婚》《蜗居》《双面胶》等都市题材的小说中,小说的矛盾冲突是戏剧性的,带有明显的“编剧”痕迹,其中价值伦理是传统的,但故事有浓郁的时代气息,内容涵盖了城市化进程引发的社会矛盾,现代新型人际关系的变化,等等。前面讨论过《网逝》有传统伦理特色,这篇小说又带有鲜明的现代黑色幽默小说特点,小说批判了新时代媒体的负面之处:新闻对小事的极大炒作,无限放大鸡毛蒜皮的琐事,网络论坛是最大的垃圾桶,网站后台控制着网站的舆论导向。《网逝》写出了网络时代缺乏人和人之间的关怀、人和人之间不信任、沟通越来越艰难的现实。在各种穿越小说中,多是现代人穿越到古代,利用现代知识去和古人拼智慧,在想象的空间中营构的其实是现代观念的故事。
    网络文学是亲民的,正在于它自身的价值体系是亲民的,不说空话、套话,不虚伪、不做作,没有陈腐的匠气。《明朝那些事儿》在天涯论坛上连载,有很高的人气,后被书商沈浩波看中。实体书出版时的宣传语为:“草根写史第一人”,“历史应该可以写得更好看”。这部小说的价值取向并没有高出现有历史阶段的价值系统,而是以当代的理念重写了历史。“要么不做,要么做绝”,是小说中反复出现的一句话,明朝的故事被写成了一个实用主义的故事,历史白话化了,俗化了,当代化了,因而也变得“好看”了。
    美国人类学家罗伯特·雷德菲尔德在《农民社会与文化》中提出大传统与小传统的区分:大传统是指少数知识分子所代表的文化,小传统是多数农民所代表的文化。后来欧洲的学者将这两种文化替换为精英文化和大众文化,认为前者对后者有很大影响,而后者对前者的影响微乎其微。这种文化的区分方法是简单的,没有看到二者之间的关联,大传统和小传统并不是完全对立的,大传统和小传统有时候是很难区分的。如孝道、守信、诚实、勇敢、质朴、勤劳,这是大传统,还是小传统?在网络时代,知识分子精英和普通人之间的差别渐渐缩小,网络媒体将信息向全体社会成员开放,尼葛洛庞帝在《数字化生存》中认为,数字化生存时代人类必将出现四种变化:分散权力、全球化、追求和谐与赋予权力(19)。网络时代是一个专家遍地的时代,也是一个专家消失的时代,网络上到处是自以为是的、似是而非的观点,文化的权威被分解了。专家也会以普通人的身份在网上发言,学术文章掺杂在普通的口水短篇之中。专家话语权是通过知识兑换成权威,用能力去替换权威,权威与“知识的滥用”是不可分离的。网络写作宣告了一种权威的消失,也宣告了绝对真理的消失。中国网络小说发展的历史尚短,其作者群体在思维力上还无法与纯文学作家抗衡,但他们穿行于“权威缝隙”中,或借用、或拼贴、或戏拟、或改造、或反思,他们以通俗娱乐性的故事形式填补了“精英文学”留下的空域,面向时代,面向生活,在故事中以“网络精神”激活了传统文化的伦理,以个体的精神体验重写传统,与大众一起“狂欢”,其中蕴藏着新的文化潜能,发出了属于他们自己的声音。
     
    注释:
    ①刘潇:《〈失恋33天〉为剩男剩女打造“情感指南”》,《人民日报》(海外版)2011年6月1日。
    ②李可:《杜拉拉升职记·自序》,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
    ③崔曼莉:《浮沉:最激动人心的职场生存小说》,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
    ④[美]玛格丽特·米德:《代沟》,曾胡译,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88年,第20、63、65、66页。
    ⑤吴过:《桀骜不驯的美丽——网路访安妮宝贝》,《Internet信息世界》2000年第1期。
    ⑥猫腻:《间客·后记》,http://www.qidian.com/BookReader/1223147.aspx。
    ⑦安妮宝贝:《告别薇安·自序》,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2年。
    ⑧陈香:《孙睿:我的青春愤怒迷惘》,《中华读书报》2004年3月31日。
    ⑨江南:《此间的少年·后记》,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2002年。
    ⑩张国栋:《新文学开拓者年龄论析》,《内蒙古社会科学》1991年第3期。
    (11)陈香:《2010年网络文学:类型小说仍是主流》,《中华读书报》2011年2月16日。
    (12)[美]理查德·凯勒·西蒙:《垃圾文化:通俗文化与伟大传统》,关山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第1-39页。
    (13)[美]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9页。
    (14)[美]弗雷德里克·詹姆逊:《文化转向》,胡亚敏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第19页。
    (15)鲁湘元:《稿酬怎样搅动文坛:市场经济与中国近现代文学》,北京:红旗出版社,1998年,第17页。
    (16)[美]马克·波斯特:《第二媒介时代》,范静哗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44页。
    (17)舒晋瑜:《沧月:写武侠的女建筑师》,《中华读书报》2007年2月14日。
    (18)阿来:《<藏地密码>有“神秘配方”》,http://book.qq.com/s/book/0/13/13440/2.shtml。
    (19)[美]尼葛洛庞帝:《数字化生存》,胡泳等译,海口:海南出版社,1997年,第26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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