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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唐时期东都士人的生活方式及其美学意蕴

http://www.newdu.com 2017-10-17 《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 李昌舒 参加讨论

内容提要:中唐时期,白居易等人以闲官的身份居住于东都洛阳。其生活方式以宴集和游赏为主,在享受感官刺激的同时又追求玄远的精神境界。从思想上讲,这主要是受到南宗禅的影响,并以白居易的中隐观为思想基础。其对中国美学的影响主要体现在饮茶、填词、私人园林和清幽淡雅的审美趣味。
    关键词:中唐/东都士人/生活方式/美学意蕴
    作者简介:李昌舒(1972-),男,安徽肥西人,副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古典美学、美学原理。


    安史之乱意味着唐代由盛而中的转变,经过大历诗人的彷徨与惆怅,在经过短暂的元和中兴之后,士人逐渐调整自己的心态,开始寻找新的人生寄托。概言之,这里有两个转向:(一)由出而处的转向:即从兼济天下到独善其身的转向。白居易的“中隐”是这一转向的典型模式,它不再是盛唐的京官加别业的大隐,当然也不是彻底远离官场、隐于山林的小隐,而是东都与闲官相结合的中隐。(二)由外而内的转向:即从君王苍生转向个人生活,从社会现实转向一己身心,即李泽厚所说的“不在马上,而在闺房,不在世间,而在心境”[1],此即学界经常谈到的中国文化的内倾性。这种转向意味着对日常生活的关注,如何建构个人生活成为士人必须面对的基本问题。换句话说,普通的日常生活如何成为士人修身养性、独善其身的承载场所,这是中唐士人必须迫切解决的问题。
    大和至会昌年间,以白居易为中心,在东都洛阳聚集了诸多分司闲官①,在他们身上集中体现了上述两种转向。本文尝试以他们为对象,探讨这种生活方式以及其思想基础,并在此基础上探讨其美学意蕴。②
    宴集:私人生活的诗意化
    
东都士人的主要生活方式是宴集与游赏。先说宴集。选择闲官意味着拥有大量的闲暇时间,因此,宴集成为东都士人的一项重要活动。“世事闻常闷,交游见即欢。杯觞留客切,妓乐取人宽。”(白居易《初夏闲吟,兼呈韦宾客》)③如同园林逐渐演变为封闭的壶中天地,宴集同样是一个相对稳定的私人空间,参与者多为东都闲官,有一个远离世事的群体自觉。“洛城无事足杯盘……坐中收拾尽闲官。笙歌要请频何爽,笑语忘机拙更欢。”(刘禹锡《和乐天洛下雪中宴集寄汴州李尚书》)无事之闲官是类似宴集的前提条件,忘机之拙则是笑语之欢的基础。这一切,又是相对于官场的机心与忙碌而言。“竹桥新月上,水岸凉风至。对月五六人,管弦三两事。留连池上酌,款曲城外意。或啸或讴吟,谁知此闲味。回看市朝客,矻矻趋名利。朝忙少游宴,夕困多眠睡。清凉属吾徒,相逢勿辞醉。”(白居易《张常侍池凉夜闲宴赠诸公》)此诗前半段着力写宴集之“闲味”,后半对则刻画“市朝客”的忙碌与辛苦,明确将东都闲官与趋利之官对立起来,闲散之趣相对于忙碌之苦,正是在“市朝客”的背景下,游宴、眠睡等等才有特殊的趣味。
    宴集的主要内容是诗酒、歌舞。“会昌五年三月二十一日于白家履道宅同宴,宴罢赋诗。”(白居易《七老会诗序》)其参与者主要是七位年逾七十的退休官员,虽非仍在任上,但其表现的思想情趣与东都其他士人完全一致,故解读于此。刘真《七老会诗》曰:“垂丝今日幸同筵,朱紫居身是大年。赏景尚知心未退,吟诗犹觉力完全。闲庭饮酒当三月,在席挥毫象七贤。山茗煮时秋雾碧,玉杯斟处彩霞鲜。临阶花笑如歌妓,傍竹松声当管弦。虽未学穷生死诀,人间岂不是神仙。”“垂丝”与“朱紫”,说明年高位也高,赏景与吟诗、饮酒与挥毫、山茗煮与玉杯斟、花笑如歌妓与松声当管弦,这是东都士人宴集的主要内容。
    诗中提到的“七贤”应指竹林七贤,在出处问题的发展历史上具有重要意义。④较之于嵇康等人的彷徨、抗争,“七老”自比竹林七贤当然殊为不类,但这也可看出士人在集权制度下的自我调节。嵇康式的激烈抗争已被证明是不可行的,只能是在名教与自然、社会与个人、出与处之间寻求平衡,这种平衡大多表现为抗争精神的丧失、对个人生活的关注,也就是本文开始所说的两个转向。所以在大历士人短暂的错愕与迷惘之后,中唐士人的私人生活异样繁荣,作于中唐时期的《唐国史补》云:“长安风俗,自贞元侈于游宴,其后或侈于书法图画,或侈于博奕,或侈于卜祝,或侈于服食。”[2]也许可以说,这是出处矛盾影响下的产物。“遁迹岂劳登远岫,垂丝何必坐谿磻。”(张浑《七老会诗》)这是从魏晋兴起的大隐思想,到了中唐,白居易进而改造为中隐。在东都的宴集上,虽无远岫、谿磻,却同样可有遁迹、垂丝之趣。“更无外事来心肺,空有清虚入思神。”(郑据《七老会诗》)虽然外面的社会已是危机四伏,百弊丛生,却无碍丰富多彩的私人生活。在此意义上可以说,宴集也是宇文所安所说的私人天地中的重要内容。
    正因如此,东都士人热衷于宴集,从《汝洛集》、《洛中集》与《洛下游赏宴集》可以充分看出这一点。裴度《雪中讶诸公不相访》:“忆昨雨多泥又深,犹能携妓远过寻。满空乱雪花相似,何事居然无赏心?”这是说,上次雨天路况很差,刘、白二位都能来访,今日雪景如此之好,二位“居然无赏心”?刘、白均有酬答之作。裴度另有一首诗,题曰:《予自到洛中,与乐天为文酒之会,时时构咏,乐不可支,则慨然共忆梦得,而梦得亦分司至此,数惬可知,因为联句》。仅看这样的题目,就可以想见东都文士对宴集的热情。类似的诗题还有很多,如,刘禹锡《吴方之见示独酌小醉首篇,乐天续有酬答,皆含戏谑,极至风流,两篇之中并蒙见属,辄呈滥吹益美来章》、白居易《长斋月满,携酒先与梦得对酌,醉中同赴令公之宴,戏赠梦得》、白居易《对酒劝令公开春游宴》,诚如白居易所说:“又无宾客至,何以销闲日?”(《懒放二首呈刘梦得、吴方之》)在热闹喧嚣的宴集中,闲日被销,私人生活得以充实。白居易的《夜宴惜别》充分表现了东都士人对宴集的近乎疯狂的热情:“笙歌旖旎曲终头,转作离声满坐愁。筝怨朱弦从此断,烛啼红泪为谁流?夜长似岁欢宜尽,醉未如泥饮莫休。何况鸡鸣即须别,门前风雨冷修修。”这似是近于古诗十九首中秉烛夜游式的人生态度了。《与牛家妓乐雨后合宴》更是研究者多有引用的:“玉管清弦声旖旎,翠钗红袖坐参差。两家合奏洞房夜,八月连阴秋雨时。歌脸有情凝睇久,舞腰无力转裙迟。人间欢乐无过此,上界西方即不知。”这已是近于淫靡了,历来论者多有批评。但需要指出的是,虽然近于放荡,但并非纯粹纵欲享乐的人生态度,此“牛家”是牛僧孺,与裴度都是中唐时期有名的宰相,都曾有积极进取、甚至是匡扶社稷的丰功伟业,白居易、刘禹锡等人同样如此。面对中唐时局,他们不愿与腐朽势力同流合污,又无法实现兼济之志,只能转向对个人生活的全力经营,在私人天地中安顿自己的身心。
    游赏:由山水而园林的转向
    
与宴集一样,东都士人的游赏活动也是在出处矛盾的背景下展开。“丈夫一生有二志,兼济独善难得并。不能救疗生民病,即须先濯尘土缨。况吾须白眼已暗,终日戚促何所成?不如展眉开口笑,龙门醉卧香山行。”(《秋日与张宾客、舒著作同游龙门,醉中狂歌,凡二百三十八字》)正是在此意义上,东都士人在游赏中体悟的往往并非山水景色本身,而是这种游赏之乐。
    游赏分为户外与园内两种:(一)户外。白居易《三月三日祓禊洛滨序》云:“开成二年三月三日,河南尹李待价以人和岁稔,将禊于洛滨。前一日,启留守裴令公。令公明日召……一十五人,合宴于舟中。由斗亭,历魏堤,抵津桥,登临泝沿,自晨及暮,簪组交映,歌笑间发,前水嬉而后妓乐,左笔砚而右壶觞,望之若仙,观者如堵。尽风光之赏,极游泛之娱。美景良辰,赏心乐事,尽得于今日矣。”这颇为类似东晋时期王羲之等人的兰亭集会,但在精神境界上却有高下之分。兰亭序洋溢着发现宇宙万物的欣喜,对生命短暂的哀痛;此序则充满洋洋自得的夸耀,既无美景也无深情。下面试选取两次聚会的诗作进行对比:
    洛下今修禊,群贤胜会稽。盛筵陪玉铉,通籍尽金闺。波上神仙妓,岸傍桃李蹊。水嬉如鹭振,歌响杂莺啼……(刘禹锡《三月三日与乐天及河南李尹奉陪裴令公泛洛禊饮各赋十二韵》)
    地主观山水,仰寻幽人踪。回沼激中逵,疏竹间修桐。因流转轻觞,冷风飘落松。时禽吟长涧,万籁吹连峰。(孙统《兰亭诗》)[3]907
    松竹挺岩崖,幽涧激清流。消散肆情志,酣畅豁滞忧。(王玄之《兰亭诗》)[3]911
    刘诗一开始即自觉地将此次聚会与兰亭集会相比,但从后面的几句即可看出,物质的奢靡,感官的享受,是此次聚会的主要特点。不要说兰亭集会相比,甚至与石崇的金谷集会,似也有相逊之处。这是不正常的,从思想上讲,刘禹锡作为永贞革新的成员,其进取、入世之信念,即使是屡遭贬谪、受尽磨难,也未见消沉,如有名的《浪淘沙》之八:“莫道谗言如浪深,莫言迁客似沙沉。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从艺术技巧上讲,刘禹锡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早有定论。那么,为什么会有如此平庸浅俗的作品?其原因也许主要即在于东都士人的生活方式。在相对封闭、以安逸闲适为目的的东都,士人主动远离现实,拒绝动荡,对一切触目惊心、引起情感变化的事物自觉排斥,必然导致思想境界的平庸,艺术手法的浅俗、雷同,这并非某一个诗人的偶然现象,而是东都诗歌的整体特征。
    也许是兰亭集会在历史上的影响太大,白居易另有一首游赏、宴集合一的诗作《游平泉宴浥涧,宿香山石楼,赠座客》,同样是自觉与兰亭,以及金谷相比较:“逸少集兰亭,季伦宴金谷。金谷太繁华,兰亭阙丝竹。何如今日会,浥涧平泉曲。杯酒与管弦,贫中随分足。紫鲜林笋嫩,红润园桃熟。采摘助盘筵,芳滋盈口腹。闲吟暮云碧,醉藉春草绿。舞妙艳流风,歌清叩寒玉。古诗惜昼短,劝我令秉烛。是夜勿言归,相携石楼宿。”文人之间的游赏、宴集不仅是简单的游宴,更是同类相求、彼此慰藉的重要形式,因此,从金谷到兰亭,再到东都,文人游宴一直在延续。金谷与会者,多为汲汲功名之俗子;兰亭与会者,多为超越玄远之名士;东都与会者,则多为追求独善之闲官。较之于金谷,东都更多文人雅趣;较之于兰亭,东都更多物质享乐。金谷太俗气,兰亭太玄远,东都则介于二者之间,力图实现感官享乐与精神境界二者的统一。不仅如此,从兰亭的超越、萧散,到东都的世俗、享乐,士人精神境界由超越而中庸,这既是包弼德《斯文》所说的士族到庶族的变化,也是陈寅恪所说的新进士人之人生观的反映,同时也折射出哲学思想上从传统佛学到南宗禅的演变。就出处问题而言,这也是出处矛盾从尖锐到缓和、从动荡到稳定的发展过程。同样是面对大厦将倾,独木难支的社会现实,兰亭士人尚在玄学、山水中探索思考,东都士人则已在歌舞、妓乐中沉迷享受。
    (二)园内。这主要是指在私人庭园中游赏。东都士人大多在住所内叠石理水、经营花木,构建自己的私人庭园。“坊静居新深且幽,忽疑缩地到沧洲。宅东篱缺嵩峰出,堂后池开洛水流。高下三层盘野径,沿洄十里泛渔舟。若能为客烹鸡黍,愿伴田苏日日游。”(白居易《题崔少尹上林坊新居》)“深且幽”是此后中国园林的根本,只有如此,才能在并不宽敞的、有限的空间腾挪转移,幻化出开阔的、无限的空间。“缩地到沧州”也就是芥子须弥、壶中天地的思想,中唐士人园林对中国园林、乃至中国文化最大的贡献即在于此。通过借景,新居将宅东的嵩山、堂后的洛水与自己融合为一。“野径”、“渔舟”说明虽住于城市,而能有江湖之野趣。在私人园林中,士人涤除庙堂之风尘,舒展屈辱之身心,获得出处之平衡。对此,学界论之已详。周维权在评价白居易的洛阳履道池台时说:“造园的目的在于寄托精神和陶冶性情,那种清心幽雅的格调和‘城市山林’的气氛也恰如其分地体现了当时文人的园林观——以泉石竹树养心、借诗酒琴书怡性。”[4]贾晋华说:“士大夫们朝是官,回到模仿自然山水的私家园林中就是隐士,在那里他们可以放任心性,矜持人格,游赏景物,吟诗作画,歌舞作乐,饮酒狎妓,仕与隐、出与处也就大致获得了平衡。”⑤正因如此,东都士人热衷建造自己的庭园。且不论裴度高大轩敞的绿野堂、午桥庄,白居易情趣幽雅的履道里,仅仅是李德裕的平泉庄就引人深思。作为“牛李党争”的主要人物,李德裕终身处于政治斗争的漩涡中,仕途越是艰险,就越是需要园林的调节。平泉庄是李德裕在洛阳营建的私人园林,但他一生并未真正退隐,故很少涉足。越是如此,平泉庄就越是艰险仕途的一个必要补充、必要调节,正因如此,平泉庄成为李德裕魂牵梦绕的精神家园。“就以李德裕现存于《全唐诗》者为例,一百三十九首中题为‘忆山居’、‘思平泉’之类竟占七十二首之多!”⑥不仅如此,李德裕在探讨出处矛盾的《知止赋》中认为:“怀绮皓而披素卷,想瀛洲而观画图。何必尚遍游于名岳,蠡长往于五湖!”(《全唐文》卷六百九十七)也许他自己就是将平泉庄入画,随身携带,时时披阅,神游于平泉庄的泉石花木间。就美学史而言,山水画在中唐时期的兴盛也许与此有一定关系。
    比较而言,东都士人对园林的感悟高于对户外山水,园林游赏诗的成就高于户外山水诗。其原因正如林继中所说,中唐士人的目光已从田园山水转向身边的庄园,故对园林更为亲切,更为熟悉。从田园山水诗自身的发展而言,东都士人与盛唐王、孟有很大区别。白居易有一首《秋游平泉,赠韦处士、闲禅师》,其中有这样几句:“心兴遇境发,身力因行知。寻云到起处,爱泉听滴时。”“寻云到起处”与王维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似有延续关系,但王是让山水说,周裕锴说:“‘入禅’之诗中的‘我’似乎消解于观照对象中,一切只是‘物原如此’的直接呈露。和其它流派诗歌相比,王、孟派的‘入禅’之诗有以下两个特点:一、诗人视点的失落;二,诗人情感的消亡。”⑦白则完全相反,诗人视点无处不在,诗人情感直接表现,山水只是一个抽象的存在,几乎看不到具体的景物描写。王与白都热爱登山临水,但王是融自我于山水,白是融山水于自我。王可说是境遇心兴发,重在境;白是心兴遇境发,重在心。王是在山水中忘我,白是在山水中有我,确切地说,是在我中忘山水。⑧
    思想基础:南宗禅影响下的中隐观
    
除了诸多现实原因之外,东都士人的这种生活方式必然还有其思想基础。最重要者应当是南宗禅,对于南宗禅与白居易等中唐士人的关系,学界已有充分讨论,本文于此只略作探讨。中唐时期,南宗禅逐渐占据佛教主流,其“不即不离、不粘不滞”的禅修观不仅承续郭象哲学,进一步涤除出处之别,而且融禅修于日常生活的方式导出“生活禅”的思想。马祖道一云:“只如今行住坐卧、应机接物尽是道。”[5]黄檗希运云:“语默动静一切声色,尽是佛事。”[6]⑨这是从般若空观出发,破除对立,不落两边,从而将深奥的佛法理论、艰难的佛法修行落实于最普通、最轻便的日常生活中。对于士人而言,这意味着既可以尽情享受世俗生活,又能有超越、玄远之精神意趣,方外与方内相融为一。白居易《自咏》:“白衣居士紫芝仙,半醉行歌半坐禅,今日维摩兼饮酒,当时绮季不请钱。”醉歌与坐禅并不矛盾,甚至是相即相融,醉歌即坐禅。刘禹锡《春日书怀,寄东洛白二十二杨八二庶子》:“曾向空门学坐禅,如今万事尽忘筌。眼前名利同春梦,醉里风情敌少年。野草芳菲红锦地,游丝撩乱碧罗天。心知洛下闲才子,不作诗魔即酒颠。”因为“坐禅”,所以能“忘筌”,所以能放下种种束缚,纵情享乐。本应是森严、枯燥的清规戒律,却因其破除各种对立、分别、执著的不二法门,从而导出对日常生活的不即不离。在禅门弟子那里,也许只是在佛门生活中农禅并作、棒喝交加;在士人这里,却是在世俗生活中任运自然、声色大开。
    其次是中隐的出处观对这种生活方式的影响。作为东都士人的核心人物,白居易不仅积极倡导安逸闲适的生活方式,而且在理论上有较为充分的表述。《分司洛中多暇,数与诸客宴游,醉后狂吟,偶成十韵……章公》:“性与时相远,身将世两忘。寄名朝士籍,寓兴少年场。老岂无谈笑,贫犹有酒浆。随时来伴侣,逐日用风光。数数游何爽,些些病未妨。天教荣启乐,人恕接舆狂。改业为逋客,移家住醉乡。不论招梦得,兼拟诱奇章。要路风波险,权门市井忙。世间无可恋,不是不思量。”因为与时远、将世忘,才有游与宴;荣启期和接舆都是有志而未酬者,分别选择了乐和狂的生活方式,又都是孔子所认可的;改业、移家是在兼济不得之后为自己开辟的新的人生道路;最后四句是沉痛而无奈的告白,并非自己主动选择逋客与醉乡的生活方式,对于现实社会,不是不思量,实在是风波险、市井忙,只能是无可恋。这首诗也许可以作为东都士人心迹的典型表白:选择东都的生活方式其实是不得已而为之,既然通向兼济之路险且忙,则只能转向独善生活的安逸与闲适。白居易云:“朝蹋落花相伴出,暮随飞鸟一时还。我为病叟诚宜退,君是才臣岂合闲。可惜济时心力在,放教临水复登山。”(《春来频与李二宾客郭外同游,因赠长句》)自己是病叟,所以选择闲、退;李二宾客是才臣,且济时心力都在,不应选择这种“临水复登山”的生活方式。由此可以说,东都士人的生活方式只是限定于年迈、病退者,并不具有普遍性。
    美学意蕴:日常生活审美化
    
东都士人的生活方式对于中国美学具有重要影响。(一)茶。从佛寺开始,茶逐渐进入文人生活中。“剑外九华英,缄题下玉京。开时微月上,碾处乱泉声。半夜邀僧至,孤吟对竹烹。碧流霞脚碎,香泛乳花轻。六腑睡神去,数朝诗思清。其馀不敢费,留伴读书行。”(李德裕《故人寄茶》,《全唐诗》卷四百七十五)这是多么清幽淡雅的生活方式!茶与诗思紧密相联。“诗情茶助爽。”(刘禹锡《酬乐天闲卧见寄》)较之于酒的迷狂,茶更为清醒,更为幽雅。“昨晚饮太多,嵬峨连宵醉。今朝餐又饱,烂漫移时睡。睡足摩挲眼,眼前无一事。信脚绕池行,偶然得幽致。婆娑绿阴树,斑驳青苔地。此处置绳床,傍边洗茶器。白瓷瓯甚洁,红炉炭方炽。沫下麴尘香,花浮鱼眼沸。盛来有佳色,咽罢馀芳气。不见杨慕巢,谁人知此味。”(白居易《睡后茶兴忆杨同州》)白居易有数十首饮茶之诗,此诗典型表现了文人饮茶的品味所在。
    (二)词。对于中晚唐词的兴起,以及刘、白与词的关系,学界已有充分探讨,本文于此只略作论述。宴集的一个重要内容是妓乐歌舞,在歌舞流连之际,文人自己填词入曲是极其自然的事。刘禹锡评价白居易说:“制诰留台阁,歌词入管弦。”(《酬乐天醉后狂吟十韵……》)将白居易早年作为中书舍人的制诰与晚年感官享乐的歌词并列,说明无论是兼济还是独善,白居易都能从容应对,享受其中。此诗的最后四句为:“欲向醉乡去,犹为色界牵。好吹杨柳曲,为我舞金钿。”在东都士人追求感官享乐的生活中,词是必然而有的一种文艺形式。
    (三)私人园林。它意味着无需登山临水即可享受江湖野趣,郭象理想中的“夫圣人虽在庙堂之上,然其心无异于山林之中”(《庄子·逍遥游》注)成为可能,名教与自然、出与处的矛盾也得以消解。“养病未能辞薄俸,忘名何必入深山。与君别有相知分,同置身于木雁间。”(白居易《咏怀寄皇甫朗之》)木雁一典出自庄子,在东都士人的笔下屡次出现,在才与不才之间获得一种兼济与独善的平衡,私人园林的兴起正是这一思想的承载之地。“诚知厌朝市,何必忆江湖。能来小涧上,一听潺湲无。”(白居易《闲居偶吟,招郑庶子、皇甫郎中》)小涧虽处朝市,却能有江湖之功用。“老鹤两三只,新篁千万竿。化成天竺寺,移得子陵滩。”(白居易《奉酬侍中〈夏中雨后近城南庄〉见示八韵》)只要善于建构,即使是遥远的天竺寺与子陵滩,也可以“化成”、“移得”进入士人的私人庄园。
    (四)审美趣味。这表现为矛盾的两方面:一是游宴的感官享乐。“昨日山水游,今朝花酒宴。”(白居易《早夏游宴》)在这样的生活方式中,感官享受成为主要目的。白居易《同诸客嘲雪中马上妓》云:“珊瑚鞭亸马踟蹰,引手低蛾索一盂。腰为逆风成弱柳,面因冲冷作凝苏。银篦稳篸乌罗帽,花襜宜乘叱拨驹。雪里君看何所似?王昭君妹写真图。”很难想象,这是当年以“惟歌生民病”为己任、写了那么多新乐府的诗人所写的。生活的平庸带来思想的平庸,所谓齐梁体的复归,其根本在于生活与思想的日益狭窄,日益平庸。如果这可以算作宫体诗,则《玩半开花赠皇甫郎中(八年寒食日池东小楼上作)》这类的咏物诗同样索然无味。这样的诗,无论是艺术技巧,还是思想情感,都已枯萎,了然无生气。较之于此前的忠州,杭州、苏州,白居易东都时期的诗很多都是如此。其原因也许就在于失去了出处矛盾的内在张力,在狭小封闭的湖中天地中,其审美情趣日渐枯萎。二是清幽淡雅的文人趣味。笔者对此已多有讨论,此处需要说明的是,它与感官享乐是相互补充、相互统一的。如同白居易的斋戒一样,往往在游宴妓乐之后,进入长斋。二者相互衔接,相互循环。下面这两首诗颇有谐趣,“荤血还休食,杯觞亦罢倾。三春多放逸,五月暂修行。……禅后心弥寂,斋来体更轻。不唯忘肉味,兼拟灭风情。”(白居易《酬梦得以予五月长斋,延僧徒,绝宾友,见戏十韵》)白居易《斋戒满夜,戏招梦得》则云:“纱笼灯下道场前,白日持斋夜坐禅。无复更思身外事,未能全尽世间缘。明朝又拟亲杯酒,今夕先闻理管弦。方丈若能来问疾,不妨兼有散花天。”也许,这就是东都士人的矛盾与可爱之处:因为远离社会现实,所以需要开辟丰富多彩的个人生活,因为丰富多彩的感官享乐,所以需要玄远清幽的精神境界;又因为这精神境界太过玄远清冷,所以还要回到低俗的感官享乐。此后的中国美学也许同样是在这一矛盾中循环往复,一方面,在私生活中追求感官享乐;另一方面,又在文艺中表现玄远境界。
    引用格式:李昌舒.中唐时期东都士人的生活方式及其美学意蕴[J].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2, (6): 753-758.
    

注释:

①关于唐代东都分司官的诸多特点,请参见勾利军:《唐代东都分司官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
    ②笔者已有多篇论文涉及白居易的出处观及其美学意蕴,为免重复,凡他文已讨论者,本文均从略。另外,就本文而言,相关研究的代表性著作有贾晋华《〈汝洛集〉、〈洛中集〉及〈洛下游赏宴集〉与大和至会昌东都闲适诗人群》,载《唐代集会总集与诗人群研究》上编,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赵建梅《唐大和初至大中初的洛阳诗坛——以晚年白居易为中心》,中国社会科学院博士学位论文,指导教师:董乃斌。
    ③本文所引唐诗,主要依据贾晋华辑校:《汝洛集》、《洛中集》及《洛下游赏宴集》,载《唐代集会总集与诗人群研究》下编,以下不再一一说明。
    ④王毅指出:“‘竹林’时期虽然是短暂的,但它在中国文化史上却有突出的地位。这是因为士大夫阶层与集权制度、仕与隐、自然与名教等中国封建社会中意义重大的矛盾经过长期酝酿,特别是经过东汉中后期以来的催化,至‘竹林’时期而达到近于激化的程度。”(《园林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205页)
    ⑤《唐代集会总集与诗人群研究》,144页。另请参见王毅《园林与中国文化》、任晓红《禅与中国园林》(商务印书馆国际有限公司1994年)、林继中《唐诗与庄园文化》(漓江出版社1996年)、李浩《唐代园林别业考论》(修订版)(西北大学出版社1996年)。
    ⑥《唐诗与庄园文化》,漓江出版社1996年,67页。另,林先生对李德裕的平泉庄情结有极为精审之论,参见该书64-67页。
    ⑦《中国禅宗与诗歌》,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111页。另外,孙昌武先生在《禅思与诗情》中有与此相近之论述,参见该书84-90页,中华书局1997年。
    ⑧林继中说:“统观白居易闲适诗,田园景物的体味、刻画比王、韦要少,要粗浅,而自我内心想法的剖白倒是大大增多了,很有‘议论化,与‘叙述化’的倾向。至此,盛唐田园诗自足、自在的神情已被‘安全感’所取代。”(《唐诗与庄园文化》,87页)
    ⑨《黄檗山断际禅师传心法要》,载《大正藏》第48卷,385页下。
    参考文献:
    
[1]李泽厚.美的历程[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1: 155.
    [2]李肇.唐国史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60.
    [3]逯钦立.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诗[M].北京:中华书局,1983: 911.
    [4]周维权.中国古典园林史[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2: 930.
    [5]道原.景德传灯录[M].顾宏义,译注.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0: 2252.
    

责任编辑:张雨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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