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笔者受姚雪垠公子海天之邀赴郑州,协助一家公司进行“姚雪垠文学馆”的展板设计。“姚雪垠文学馆”设在姚老的家乡河南省邓州市花州书院内。为了展示姚老的文坛交往,姚海天带来了其先父珍藏的许多名人信札。笔者从中有幸得见迄未面世的作家吴组缃致姚雪垠信札若干件。现将这批书信整理如下,并作必要的考证。 其一 雪垠兄: 前星期回家过年,吃多了,生了一次小病;今日才回学校。您的回信摆在我桌上已多天,实在对不起! 兹绍介中大国文系文艺晚会负责人刘甲华、牛沦仙同学专诚前来奉邀,至祈拨冗光临。耽误您宝贵的时间,但许多热忱的青年朋友得与您见面,想必您也会欢喜的。 所寄新书告白已代张贴。承赠大作《新苗》已拜读,若是碰巧,您到沙坪坝时,我也许可来欢迎您,那时当面谈。匆匆,祝 撰安 弟组缃顿首 十二日 此信由“国立中央大学柏溪”寄往“重庆张家花园65号文艺协会”。抗战时期中央大学由南京迁往四川,校本部位于重庆西郊沙坪坝松林坡,“柏溪”是该校的一年级分部所在地。1942年吴组缃任该校国文系副教授,往返两地授课。姚雪垠1943年初从第五战区来到重庆后,暂住在中华文协所在地张家花园内,与臧克家共居一室。原信未记年月,根据信中“承赠大作《新苗》”及“前星期回家过年”二语,推断该信写作时间为1944年2月12日。因姚雪垠长篇小说《新苗》出版于1943年11月,次年农历大年初一为公历1月25日,吴组缃度完春假(两个星期)后返回分校,正好是2月12日。 吴组缃此信为邀请姚雪垠来该校校本部演讲,所派两位学生代表都是国文系大二学生,是他指导的一个学生文艺社团的成员,且都与中共南方局青年组有联系,其中牛沦仙(李煜)曾主持过该校颇有影响的刊物《大学新闻》。姚雪垠从战区来到重庆后不久(1943年4月)即被推举为中华文协研究部副部长,又接连出版了几部长篇小说,是非常“走红”的战区青年作家,故而经常应邀到各大学演讲。 1944年2月,姚雪垠的长篇小说《春暖花开的时候》第一部即将脱稿,现代出版社为此印发了“预订广告”以作宣传,此广告即吴信中所提到的“新书告白”。又据报载,姚雪垠此次在中央大学校本部演讲的题目是“小说诸问题”,演讲长达6小时,学生反应甚为热烈。 其二 克家、雪垠兄: 《文史杂志》张克宽先生带来示书,奉诵至快。上月廿日匆匆一晤,龙门阵未摆的过瘾,实可怅惘。弟在此间星期四五六有课,这两周须改文卷,最近期间恐尚不能进城。城中花钱太可怕,住家太困难,柏渝间交通太不便,以此总是懒懒的。弟心中有许多疑问号,独自胡思乱想,常感气闷,若能与兄等正式座谈一下,大家抬抬杠,讨论讨论,不惟有益,亦且有趣。想兄等亦愿意也,以群处不另,匆祝 健康 弟组缃顿首 四、四 此信仍由“国立中央大学柏溪”寄往“重庆张家花园65号文艺协会”,写作时间为1944年4月4日。因臧克家与姚雪垠在中华文协同居一室,作家以群当时也住在文协,吴组缃遂在此信中一并问候。 信中提到的《文史杂志》创刊于1941年1月,创刊时主编为卢逮曾,半年后即由顾颉刚接任。顾颉刚笃信“文与史是民族文化的结晶,是唤起民族意识的利器”,刊物办得有特色,深受各界读者欢迎。由于柏溪离重庆较远,刊物出版后不能及时得到,吴组缃遂委托朋友代购。 1944年是大后方最为艰苦的时期,物质匮乏,物价飞涨,人民生活痛苦,高等学府的教授们也深感困顿。柏溪分校临嘉陵江,陆路不便,但从水路可直达重庆。船行江上,青山列屏,江水如蓝。该校国文系教授汪辟疆曾有诗赞曰:“嘉陵水色女儿肤,比似春莼碧不殊。”然而到了这一年,诗人的雅兴全没了。 自姚雪垠、臧克家住进文协处所后,吴组缃常来常往,是他们的座上客。寒夜客来茶当酒,妙语时出可解颐。他们无所不谈,也时有争议。吴组缃儒雅平和,臧克家旷达随和,而姚雪垠则喜欢“抬杠”,吴组缃曾戏称其为“杠兄”。几日不见,吴组缃便觉得“气闷”,于是驰函约谈,他们之间的情谊之深由此可见一斑。 其三 雪垠兄: 忽然接到你的信,实在又欢喜又感激。并且将你的信立刻转给克家去看。他近来身体不好,是肺部的病,在医院住了一个时期,已经回到寓所,但仍躺着。他的工作,是在人民出版社编辑《新华月报》的文艺稿,他的通讯处是:北京建国门笔管胡同七号。我想他已经有信给你了。 你信上的每句话,都“与我心有戚戚焉”。教书与写作的矛盾我已多年难解难分。你说我“炉火纯青”,在我看来很有讽刺意味(不是说你),即使是“炉火纯青”的我,尚且一日也不能宁贴,何况你——你的勤勉努力与创作欲之炽旺,都是不能与我同日而语的。因此,你的苦恼,我格外了解。我极力主张你用最坚决的意志,最周到的办法,摆脱教书岗位,去实现写作计划。这事拖不得,拖上三二年,就拔脚不出了。严格的说,在大学教文学,实在不易有什么收获。解放后我读到你一篇《小说月刊》上发表的描写工人生活作品,你的笔力还是相当充实的,手法已经非常圆通老到。你若回河南住上些时候,一定有个新的姚雪垠叫人大吃一惊。我敢写包票。 我在教书,业务倒不忙,只是弄了十多个其他工作在身,成天忙得昏头昏脑。有时,简直有点闹情绪。但现实局面只允许如此做,就只好如此做。我也正在打算着暑假后翻个门子,因为若不离开教书岗位,那十多个工作就摆不脱。我倒不一定要写小说,但文艺工作却死也不愿放弃。 我最近要离北京一行,等回来后再和你笔谈。希望你现在就布置离大夏的事。并且给我们好消息。敬礼! 吴组缃顿首 三月十八日 此信从“北京清华大学”寄往“上海大夏大学”,时为1951年3月18日。当时吴组缃在清华大学任教,姚雪垠在上海大夏大学任教。吴组缃称“忽然”得信,想必是解放后第一次接到对方的来信。 姚雪垠自1947年初居上海,1948年初为避祸化名“姚冬白”去上海市郊高行农业职业学校任兼任教员。上海解放后,受聘私立大夏大学,颇受重用,职务不断擢升。1949年8月任该校文学院中国文学系兼任教授,1950年8月任专任教授,同年10月代理文学院院长,1951年2月又兼任该校副教务长。然而对他来说,越是受到校方的重视和学生的爱戴,越是感到内心“教书与写作”的矛盾难以解除。他酷爱写作,视小说创作为生命,尽管教务繁忙,仍要抽空写作。1949年12月他在协助申新一厂组建工会期间,创作了表现工人运动的短篇小说《因为我也是工人》,发表在《小说月刊》3卷3期。吴组缃信中称赞的就是这篇小说。 抗战时期姚雪垠因擅长表现中原农村生活而得名,《因为我也是工人》所表现的却是江南大都会的工人生活,其中还大量使用了上海方言。对于作家姚雪垠来说,这是他力图融入上海人文环境、实现创作转型的最初的尝试。他本来还想沿着这条道路走得更远,却因到浙东参加土改时深感不懂当地民众口语的困窘而中辍,遂萌离沪返豫之念。 1951年初,上海各大学将实行院系调整,大夏大学拟与其他院校合并为华东师范学院。是留下继续任教,还是返回河南从事专业创作,姚雪垠面临着两条人生道路的抉择。就是在这当口上,他从报上得知老朋友吴组缃的近况,遂去信一吐心中的积郁。 吴组缃比姚雪垠年长三岁,早年也是以小说成名,中年也是因身处高校环境而痛感“教书与写作”矛盾而无法解除者,复信中所谓“与我心有戚戚焉”,是出自肺腑之语。解放后,他更得到重用,担任清华大学教授及中文系主任,还担任了“十多个”社会职务,比姚雪垠更忙,更无暇重温写作的旧梦。正是由于感同身受、惺惺相惜的缘故,吴组缃遂极力主张他“用最坚决的意志,最周到的办法,摆脱教书岗位,去实现写作计划”。 姚雪垠于1951年8月坚决地辞去了大夏大学的所有职务,接受河南省文联的邀请,返回家乡当了专业创作员,重新踏上文学创作这条荆棘丛生的道路。而吴组缃“翻个门子”的计划却未能实现,1952年他从清华大学“翻”到了北京大学,仍是当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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