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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诞生已经诞生

http://www.newdu.com 2017-10-17 《读书》2004年第4期 熊秉明 参加讨论

你的诞生已经
    诞生的你的死
    已经不死的你
    的诞生已经诞
    生的你的死已
    经不死的你
    一棵树与一棵
    树间的一个早
    晨与一个早晨
    间的一棵树与
    一棵树间的一
    个早晨与一个
    早晨间
    那距离必有二倍距离
    然而必有二倍距离的
    ——林亨泰《二倍距离》
    这首诗在内容上有浓厚的哲学意味。在语言上则又颇为晦涩。一定有人觉得这首诗怪诞不可解,我现在来写这一分析文章,觉得这首诗很清楚明白,然而要解释,却不容易。
    全诗的结构分为三节。第一节和第二节有相似之处,却又不同。第一节说一个主体:“你”。说你的生与死。第二节说“之间”。“之间”是两点之间的距离,有两种不同的距离:空间里的距离和时间里的距离。两种距离之间是打通的,因为时空本是不可分的。第三节似是一个结论。
    为了解释的方便,我们按阅读的顺序把诗句截为若干段,一段一段地去说明。从语法构成去看,第一节只是一句话,并且没有说完,第二节也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完,一段一段地去解释,只是不得已。
    第一节 这一节说生与死。主词是你,这一句话说你的生与你的死。
    你的诞生——“诞生”在这里是一个名词。“你的诞生”抽象地指一个存在者(你)的起点,指“你”来到世间的这个事件。“你的诞生”只是一个主语,有待宾语的补充才是一个完整的句子。所以说了这个主语之后,这事件是否已经发生,或者尚待发生,或者已经落空(流产,夭折),我们都不知道。这四个字可能是一个作家在妻子怀孕后他写给未来的孩子的信的开头。
    你的诞生已经诞生——读到这里,一个句子已经完整。“你的诞生”得到了说明。我们知道“你”这个存在者不是假想的、期待着的,而是来到实际的人世间了。
    所以这里的两个“诞生”——你的诞生已经诞生——好像指同一件事,可以被认为是无谓的重复,犯了叨叨的逻辑(Taotology)的语病,其实不然。“诞生(一)”抽象地指一个存在的开端,“诞生(二)”指此开端已经成为事实。“诞生(一)”是名词,“诞生(二)”是动词。
    你的诞生已经诞生的你——在前面说“你的诞生”是完整的句子,现在,又加上了“的你”,使原先的完整句式变成一个具有冗长的附加成分的代词“你”。这里的两个“你”也不是单纯的重复。“你(一)”只有作为对话第二人称的意义。至于“你(二)”则是“已经诞生的”一个存在者,你正是具体的、有血有肉,握着小拳头嘶喊他的存在的事实和权利的婴儿了。
    你的诞生已经诞生的你的死——看见生,理应感到生的可喜,家中有新生儿是一喜事。悲观而善感的人也许联想到生之苦,未来生活中的悲欢离合、艰辛和苦难。而哲学家看见生立即想到死,这是哲学家共有的恶疾。
    叔本华说:人一降生便达到可以死的年龄。
    海德格尔说:人一降生便步向死亡。
    庄子借孔子之口说:生死亦大笑。
    孔子本人则说:未知生,焉知死?
    鲁迅在“立论”(《野草》)里讲一个故事。一家人家生了一个男孩,满月时,客人来祝贺,说了许多吉利的话。有一个却说:“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他于是得到一顿痛打。在生的时刻,说死的来到,当然是不合时宜的,然而这是一句真话或者实话。预言凶吉都是虚谎,因为一生中的苦乐顺逆都是不可预料的情节。至于生和死有必然的关联。可以预言存在者有个开始,便有个终结。陶渊明“挽歌诗”第一句便是“有生必有死”。这句话不会错的。只是这句话是说不得的。
    你的诞生已经诞生的你的死已经不死——人一旦知道自己的死,便祈望自己的不死。他明知死的必然,而死仍是他最大的恐惧和不安。人类搬动了巨大的岩石、木材建造金字塔、教堂、庙宇,用了最稀贵的金属与珍宝来装潢都是为了祈求或证明“死的不死”。
    人类又用了无穷无尽的语言、无穷无尽的文字、无穷无尽的唱诵与管弦、无穷无尽的形象与色彩来肯定、装潢永生的不虚。在这诗里,没有借助周密的逻辑或神学的说教来转化“死”为“不死”,而直截了当地写下“你的死已经不死”。
    如果我们把句子“已经诞生的你的死已经不死”改写为“已经诞生的你的死亡已经死亡”,我们会觉得掉入无力、无意味、无意义。接着,“诞生已经诞生”一句说“死已经死亡”令人觉得同一个模式的叨叨逻辑。惟有“死已经不死”的形式是成立的,有跌宕,有突变,有诗的必然,诗人只能如此写,而诗句的必然带来命题的必然。
    这里出现两个“已经”。“已经(一)”是表示过去式的副词。“已经(二)”是在未来中的过去式,这“已经(二)”并没有过去式的作用,乃是一种特殊的肯定方式,死好像说:“这是预言,但是我的现在已经能够肯定预言:你是不死的。”这是以诗的语言说一个预测,说一个生命的信念。是一祈望,更是一坚信。
    你的诞生已经诞生的你的死已经不死的你的诞生——这里出现了“你(三)”。它不是对话中第二人称的“你”,如“你(一)”。也不是实际世界中的“你”,如“你(二)”,而是“不死的你”。这“你(三)”只能是不死的,是超越的,是真际中的你。这里我们用“真际”来表示理念世界,你一旦诞生,则在现实世界里真正永存。
    你的诞生已经诞生的你的死已经不死的你的诞生的你已经诞生——这个真际世界中的你也有诞生,而且已经诞生,如“你(一)”的诞生在人间,一如神之子进入这个真实的多难的世界,成为人之子;一如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这诗句还可以延续下去。“你(一)”,“你(二)”,“你(三)”似乎在重复,其实在层层上升。“你(一)”是未确定的;“你(二)”是进入实际世界的;“你(三)”是超越入真际的;“你(四)”是从真际返回实际的,此处用真际是和实际相似的真际,指真际世界,实际指实际存在的世界。每一次“你”的出现都是一次飞跃,累积前一层意义的内容。
    实际的你与超越的你赖有一个一个“的”的妙用相承接、相环扣。你是实际与真际两栖的存在。你是在世间的又属超世间的。你有在世间的生与在世间的死,你有在世间的死与在世间的不死。
    第二节 这一节说时与空。
    一棵树与一棵树间——上一节说存在者的生与死。诗句类似一句抽象思考的哲学命题。不容我们做任何形象上的联想。连存在主体“你”也只是一个对话对象,如电话线那一端的受话者,并不给我们具体的形象。
    这一节说存在者所据有的时空。不涉及存在主体。但是初读到“一棵树”,很容易使读者误以为这是句子的主词,因为在句子这个位置上通常是主词。读下去,“与一棵树”,又可使读者误以为两棵树是句子的主词。待读到“间”,才察觉两棵树只是两个坐标,这两个坐标构成一个空间的框架。在此,框架将发生什么事。
    再读下去,“的一个早晨”,读者以为这回碰到主词了,但下面是“与一个早晨”,那么这两个“早晨”该是主词了,却又出现了“间”。原来两个早晨也只是两个坐标,这两个坐标构成一个时间的框架。
    在阅读过程中,读者期待主词,不断期待一个存在主体的出现,他被树与早晨轮替诱导,树与早晨相继要担任主词的角色,但主体即刻相继幻化,幻化为时间与空间的框架。然而在它们尚未被“间”幻化之前,它们在读者心里曾经一度是一棵树与一个早晨。
    早晨是生命在时间里的一次苏醒,在时间流里的一个小的新起点,一次小的诞生。司汤达说:“人的一生是以许多清晨组成的。”早晨!查拉图斯特拉迎着灿烂的巨日走下山去的那个早晨;陶渊明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放舟归田园,“恨晨光之曦微”的那一个早晨;苏格拉底在夜宴之后,众人都醉卧不醒,而他整衣步向市厘,寻人论辩的早晨;孟子所说:“鸡鸣而起孳二为善者,舜之徒也”的早晨;祖逖闻鸡起舞的早晨。然而这里要说的也并不是早晨,而是早晨与早晨构成的一段时间。
    树是生命的象征。心理学家要认识一个人,让他自由地画一株树,那是他的枝影。树是他的自画像。树!树向上空升起,向四方舒展,向深处寻找水源,与风雨日月乌云对话。立在古村口,在古道边,在古寺前,在古墓旁,是坚忍守候的象征,是荫翳仁慈的象征。孔子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庄子带着门人行于山中,见到的那大而无用的樗。尤利西斯锯断一株老橄榄树,用留下的根桩作床脚做了床。这是他和他的妻佩涅洛佩共同的秘密,尤利西斯归来,从这秘密他知道了妻子的贞守,而佩涅洛佩也识出了尤利西斯。然而这里要说的不是树,而是树与树构成的空间框架。
    “一棵树与一棵树间的一个早晨”比较好懂,我们可以想像漫步在疏林里,树与树之间透过来淡淡的曙色,继之以缤纷的朝霞,继而射过来晚阳的光芒,这光芒由金色转为白热。在树与树的框架中,我们看见一段时间。
    “一个早晨与一个早晨间的一棵树”费解些。树的特点是它的静止不动。是时间流过去。树在时间长流中告别一个早晨,又迎接另一个早晨。两个早晨之间有白昼与黑夜,它默默地生长,吐芽,开花,落叶,告别一个春天,又迎接另一个春天。有年轮暗暗记载它生命的历史。树正因为它的静止,大概比我们更能领会时间的迁流。所以说“一个早晨和一个早晨间的一棵树”。
    树与树之间有早晨,早晨与早晨之间有树。在这一句诗里树只是作为空间的坐标而存在;早晨也只是作为时间的标志而存在。诗句要说的只是空间与时间两个框架。而“的”字的用法使两个框架相交织而相共存。存在有两个坐标系统,存在体只是一个。
    第一节说生与死,死与不死。诗句像一个哲学判断。诗句乃以它本身的特殊结构证明哲学判断的不妄。
    第二节说时空,时空的合一。这一诗句也许更像诗,因为带来形象的联想,其实也仍然潜藏着一个哲学判断。此诗句也是以其本身的特殊结构,连锁不断的扣接,证明哲学判断的真实。这里的“的”字的妙用使我们从空间框架步入时间框架,又从时间框架步入空间框架,反复不已,自由自在,悠然坦然。存在主体只有在两个系统的交相透视中才成为真实的存在。
    第三节 这一节在全诗中类似一个结论。这一节大概最费解:“距离”指什么?两倍距离又是什么?为什么“必有”?为什么“然而”?我不知道我的解释是否合乎作者的本意,如果此节容有几种不同的解释,我想至少我的解释是可以说得通的一种。
    那距离必有二倍距离——我们的生命从生到死是一段距离。作为存在者,我们存在于此时间的距离中。但是实际上我们只是活在“现在”,而“现在”只是此距离中的一个点,此点不停地移向未来。一般动物,无论牛羊、鸟鱼,都只活在现在,它们不回顾,不前瞻,不回忆往事,不期待未来,当然更不会把从生到死的时间看作一段距离。要意识到我们的所谓“一生”,必须要跳出此行程,站在另一个距离下来观照,苏轼有诗句:“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是说我们要看清山的形势脉络,当跳出山野之外。同样在时间上也如此。只有跳出“现在”,同时看到过去的“朝如青丝”和此后的“暮成雪”,才会有“与尔同销万古愁”的悲歌。杜甫的“归来始有怜”(《喜达行在所》)乃是逃出危难之后才能写出的诗句。在当时逃窜的路上乃是“同道暂时人”。必须跳出那时的“现在”和“暂时”才有怜惜自己的生命的心情。坐在火车车厢里,无法看到前后两站的距离,要把两站放入视野去观察,必须离开轨道,在另一个距离下去看,要实际上做到非常困难,实际上是以想像跳开车厢,又把前后两站同时纳入想像。所以距离必是二倍的。
    而第二节所描写的时空框架里的距离也是二倍的。从树与树之间的距离里看早晨,和从早晨与早晨之间的距离里看树。也就是从空间的距离里看时间,从时间的距离里看空间,二者不可分,距离在两个不可分的坐标系统中,所以也是二倍的。
    然而必有二倍距离的——“然而”的用法是非常奇怪的。
    一九六七年我分析林亨泰的《风景(二)》,也遇到过一个“然而”,那里的用法也非常怪异。“然而”是一个连词,应连接两个句子。在那首诗里,“然而”并不连接两个句子,细究是连接名词。句子的结构化简了是这样的:“防风林,防风林,然而海以及波。”既不合连词的语法功能,在句意上也看不出前后有什么转折。我费了些篇幅来说明“然而”的合乎语法和有道理。我特别指出“然而”的转折意义在连接两个名词的时候也是有效的。
    在这里情形略有不同。我以为,“然而”可以有各种隐晦复杂的意味。我举几个例子:
    他很聪明,然而不懂人情世故。
    他很聪明,然而没有道德观念。
    他很聪明,然而身体太弱。
    他很聪明,然而死得太早。
    他很聪明,然而反为聪明误。
    他很聪明,然而太聪明。
    他很聪明,然而绝顶聪明,不是一般的聪明。
    这许多“然而”所表达的转折都不相同。现代中国作家中用“然而”最多的是鲁迅。在《野草》中有不少篇可以为例。比如《希望》只占三页,而有七次“然而”,四次同义词“但”。这样的“然而”在不深究的人看来必认为是文章的毛病。但是这“然而”不是句法意义上的转折,而是生存层次的困扰与彷徨,反映生命内在的冲突矛盾。我引《影的告别》中的一段,全文也只有三页,共出现了五次“然而”,一次“但是”。下面是文中的一段:
    我不过是一个影,要别你而沉没在黑暗里了。然而,黑暗又会吞并我,然而光明又会使我消失。
    然而我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如仍在黑暗里沉没。
    然而我终于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知道是黄昏还是黎明。
    那么,在我们分析的这首诗中的“然而”可以怎样解释呢?我以为是一种强调,是我举的例子“他很聪明然而”中的第七例:他很聪明,然而绝顶聪明例中“然而”的转折是从“聪明”的不同含意而产生的。第一、二例是说“他很聪明”,按理说,他也懂得人情世故,也懂得是非善恶,然而并不如此。第三、四例是说他既然很聪明,按说可以有很好的成就,然而“身体太弱”不能下苦工,甚至早死。第五、六例是说聪明很好,但聪明过了头,自以为是,不能自知,反受大害,第七例是说这里的聪明是超乎平常的意义。不过我已说过,“然而”含有多种不同的意味。“诗无达诂”。我想最好还是让读者根据自己的体会去揣摩玩味吧。
    附记:
    一九六七年,我写了一篇《一首现代诗的分析》,在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读到林亨泰写的一首小诗《风景(其二)》,觉得很打动我。这首诗是现代的。用词与造句都是极端简单而基本的。然就在这样极简的形式上有了修辞和语法的规则的突破。而这突破来自对于世界一种新眼光,这眼光是存在主义倾向的。站在传统诗的观点,这首诗是荒谬的,然而我察觉了一种新的诗的意味。我想我应该把我的感觉写出来,把这一首很晦涩的诗说个明白。动笔之前我并无把握,或者说毫无把握,把这样晦涩、荒诞的简短到只是一句话的诗说个明白也许是根本不可能的。我想起《庄子》里庖丁开始解牛的一段:“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写成后发表在一九六八年的《欧洲杂志》。
    一九八五年,林亨泰先生从台湾给我寄来了一本《林亨泰诗集》。集尾附了两篇文章:《一首现代诗的分析》和我在一九六九年发表的《〈风景(其二)一诗〉的示意》。我很感激他对我的两文的肯定。
    在此诗集中我又发现一首诗很打动我:《二倍距离》。我又一次读到汉语修辞与造句规律的破毁和通过这破毁造成的新的诗的意味。我想应该再写一篇分析。但是这一次我感到困难更大了。从一九八五年到现在,十五年过去了,写写停停。有时候是因为觉得还没有读懂,有时候是觉得自己的意思说不出来,说不清楚,停下来。最近竟写成了。并不完全满意。说不上庖丁的“提刀而立,为之回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但是写成了。完全满意是不可能的。就如此交卷。
    

责任编辑:张雨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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