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杜甫在宋代受到極大推崇。宋人尊杜、崇杜,在很大程度上,是著眼于杜詩對最爲真切的現實生活的反映與再現,杜詩中叙事述實之作對宋詩的意義,遠在其詩情畫意的篇章之上。然而,恰恰是這些滿藴著詩情畫意的寫景咏物詩篇,對宋詞的意義卻遠在叙事類作品之上。杜甫《絶句漫興九首》、《江畔獨步尋花七絶句》、《絶句二首》等組詩中所營造的清新閑雅的意境群,對宋詞中典型意境的營造影響較大。 【关 键 词】杜甫/意境/宋詞/影響/接受 【作者简介】劉京臣,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 杜甫以“詩史”著稱,在詩與史的融合中,見出其對時局的痛惜、對蒼生的悲憫,以沉鬱頓挫的筆?{,描摹出亂世的艱辛。所以,當宋人面對時局動蕩、百姓流離時,面對干戈騷動、倉皇南渡時,便以杜甫爲偶像、以杜詩爲淵藪,取其忠悃之心與民胞物與之情。宋詩對于這個層面上的杜詩較爲關注。至于宋詞,則對杜詩中的清新閑雅意境投入了更?多的熱情。特別是《絶句漫興九首》、《江畔獨步尋花七絶句》、《絶句二首》等組詩中所營造的温馨旖旎的意境群,更令詞人拳拳服膺。 一、《絶句漫興九首》 《絶句漫興九首》當是上元之初作于草堂。興之所至,率然而成,故稱“漫興”,非有意爲之。 眼見客愁愁不醒,無賴春色到江亭。即遣花開深造次,便覺鶯語太丁寧。(其一) 首章“因旅况無聊而發爲惱春之詞”。①人生適意,覺春光亦有情;若是失意,即覺春色無聊,便生“即遣花開深造次,便覺鶯語太丁寧”之感,意謂花開匆忙,鶯語繁數。趙彥端有集句詞寫水邊送別春光無限,佳人因離別而倍感惆悵,其中即有此句。詞云: 窗戶映朝光,花氣渾如百和香。即遣花飛深造次,茫茫,曲渚飄成錦一張。相憶莫相忘,並蒂芙蓉本自雙。草色連雲人去住,堪傷,海上尖峰似劍鋩。 “窗戶”句語本何遜“房櫳滅夜火,窗戶映朝光”(《嘲劉郎詩》)②,“花氣”句語本杜甫“雷聲忽送千峰雨,花氣渾如百和香”(《即事》),“即遣”亦爲杜甫語,源自“即遣花開深造次,便覺鶯語太丁寧”(《絶句漫興九首(一)》),“曲渚”句語本杜牧“蔫紅半落平池晚,曲渚飄成錦一張”(《春晚題韋家亭子》)。此詞上闋寫景,由近及遠,先寫朝光映透窗戶,佳人懶起。再寫花香氤氳,花飛茫茫,再及遠景,用杜牧句寫遠處水中之小渚恰如浮錦一樣。何遜《嘲劉郎詩》從正面描寫佳人,如“雀釵橫曉鬢,蛾眉艷宿妝”,佳人褰帷去後,“稍聞玉釧遠,猶憐翠被香”亦是從感官享樂角度來回憶昨夜的温存。趙詞入手則較爲文雅,上闋以花香花飛起興,下闋方纔轉入表情達意。“相憶莫相忘”,語本王獻之侍妾桃葉“七寶畫團扇,粲爛明月光。與郎卻暄暑,相憶莫相忘”(《答王團扇歌三首(其一)》)詩③,恐秋扇之見捐。“並蒂”句直用杜甫“俱飛蛺蝶元相逐,並蒂芙蓉本自雙”(《進艇》),杜句“相逐喻子,並蒂比妻”。④詞中“相憶”及此句,當爲女子叮嚀之語,以成雙之芙蓉勸告男子切不可拋棄自己。“草色”用劉禹錫“草色連雲人去住,水紋如縠燕差池”(《酬竇員外使君寒食日途次松滋渡先寄示四韻》)⑤,寫情人之舟漸離漸遠,以至于“海上尖峰似劍鋩”,峰如劍鋩幾不可見了。正所謂“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是也。 手種桃李非無主,野老墻低還似家。恰似春風相欺得,夜來吹折數枝花。(其二) 此章寫春風吹折桃花,以桃花自喻,暗傷羈旅。《蔡寬夫詩話》記載王禹偁有詩暗合杜甫,便覺大喜,更爲詩曰“本與樂天爲後進,敢期老杜是前身”,可見宋人對杜甫之推重: 元之本學白樂天詩,在商州嘗賦《春日雜興》,云:“兩株桃杏映籬斜,裝點商州副使家。何事春風容不得,和鶯吹折數枝花。”其子嘉佑云:“老杜嘗有‘恰似春風相欺得,夜來吹折數枝花’之句,語頗相近。”因請易之。王元之忻然曰:“吾詩精詣,遂能暗合子美耶。”更爲詩曰:“本與樂天爲後進,敢期老杜是前身。”卒不復易。⑥ 我們且不管王禹偁是暗合亦或是爛熟杜詩用之不覺,單從兩詩相類便覺大喜,可見宋人對杜詩之尊崇。此二詩皆有傷春風吹折桃花之意,由物及己,不免感懷。馮偉壽詞中所云“春風惡劣,把數枝香錦,和鶯吹折。雨重柳腰嬌困,燕子欲扶扶不得”(《春雲怨》)大抵亦是此種情愫。馮詞“和鶯吹折”用語乃是直襲王禹偁“和鶯吹折數枝花”句,詞中之意,乃是接武杜甫、王禹偁而下,可見淵远流長。 熟知茅齋絶低小,江上燕子故來頻。銜泥點污琴書內,更接飛蟲打著人。(其三) 鶯去燕來,春已泰半。此章接首章,寫燕子“污琴書,撲衣袂”⑦之事。辛棄疾《生查子》詞上半闋即化用杜詩,其云: 去年燕子來,簾幕深深處。香徑得泥歸,都把琴書污。今年燕子來,誰聽呢喃語。不見捲簾人,一陣黄昏雨。 此詞師法歐陽修《生查子》(去年元夜時)今昔對比手法寫燕子來時境遇之不同。上闋寫燕子銜泥點污琴書,即用杜詩。下闋寫燕子復來,只有黄昏雨,未有捲簾人。或云“燕子因行爲不檢而遭受懲罰,且無人同情,較之杜詩,似含更多警世之意”。⑧聊備一說。此說惜未道出“捲簾人”之深意,陳堯佐《踏莎行》云: 二社良辰,千家庭院,翩翩又見新來燕。鳳凰巢穩許爲鄰,瀟湘烟暝來何晚。亂入紅樓,低飛緑岸。畫梁時拂歌塵散。爲誰歸去爲誰來,主人恩重珠簾卷。 此首明寫燕子來歸,據傳陳堯佐曾以此詞答謝呂夷簡之舉薦,拳拳之情,“主人恩重珠簾卷”句中畢現。釋文瑩《湘山野録》卷中對此事有所記載: 呂申公累乞致仕,仁宗眷倚之重,久之不允。他日,復叩于便坐。上度其志不可奪,因詢之曰:“卿果退,當何人可代?”申公曰:“知臣莫若君,陛下當自擇。”仁宗堅之,申公遂引陳文惠堯佐曰:“陛下欲用英俊經綸之臣,則臣所不知。必欲圖任老成,鎮靜百度,周知天下之良苦,無如陳某者。”仁宗深然之,遂大拜。後文惠公極懷薦引之德,無以形其意,因撰《燕詞》一闋,携觴相館,使人歌之曰:“二社良辰,千秋庭院,翩翩又見新來燕。鳳凰巢穩許爲鄰,瀟湘姻暝來何晚。亂入紅樓,低飛緑岸,畫梁時拂歌塵散。爲誰歸去爲誰來,主人恩重珠簾卷。”申公聽歌,醉笑曰:“自恨捲簾人已老。”文惠應曰:“莫愁?{鼎事無功。”⑨ 由此可見,稼軒所謂“不見捲簾人”,乃暗用陳堯佐與呂夷簡之事,當是恨無伯樂提携之意。 二月已破三月來,漸老逢春能幾回。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生前有限杯。(其四) 此章由“二月已破三月來”寫春不暫留,末聯“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生前有限杯”大抵用張翰“使我有身後名,不如即時一杯酒”⑩句,有及時行樂之意。蘇軾《南鄉子·集句》(悵望送春杯)直襲杜甫“漸老逢春能幾回”句,寫出了春歸無覓、韻華易失的無奈。“漸老,語意含悲。逢春,則一喜。能幾回?又一悲。非但一悲,且將逢春之喜也一並化而爲悲。一句之中一波三折,筆致淡宕而蒼老”。(11)晏幾道《浣溪沙》題旨與杜詩相仿,其云: 莫問逢春能幾回,能歌能笑是多才,露花猶有好枝開。緑鬢舊人皆老大,紅梁新燕又歸來,盡須珍重掌中杯。 其中逢春感傷之意與杜甫相通。花開好枝,新燕重來,空見舊人老大,年華不再,唯有杯酌度日,以抒情懷。至于韋驤《減字木蘭花·惜春詞》嘆“韶華幾許”,一片花飛減卻春,故而要“遇景開懷”及時行樂,“且盡生前有限杯”。再如晁端禮“不如沉醉,莫思身外,且鬥樽前”(《雨中花》)、“近清宵、月已嬋娟。莫思身外,且鬥樽前”(《行香子》)、周邦彥“且莫思身外,長近尊前”(《滿庭芳》)、辛稼軒“無窮身外事,百年能幾,一醉都休”(《滿庭芳·和昌父》)皆用此意。 腸斷春江欲盡頭,杖藜徐步立芳洲。顛狂柳絮隨風去,輕薄桃花逐水流。(其五) 柳絮隨風舞,桃花逐水流,頗見春光欲盡之意。周邦彥《丹鳳吟·春恨》多用杜詩寫春光欲暮時的離愁別緒,詞云: 迤邐春光無賴,翠藻翻池,黄蜂游閣。朝來風暴,飛絮亂投簾幕。生憎暮景,倚墻臨岸,杏靨夭斜,榆錢輕薄。畫永惟思傍枕,睡起無憀,殘照猶在亭角。况是別離氣味,坐來但覺心緒惡。痛飲澆愁酒,奈愁濃如酒,無計銷鑠。那堪昏暝,簌簌半簷花落。弄粉?{朱柔素手,問何時重握。此時此意,長怕人道著。 睡起無聊,見殘照當樓,故有暮春之思。杜甫詩中嘗有“劍南春色還無賴”(《送路六侍御入朝》)、“無賴春色到江亭”(《絶句漫興九首(其一)》)之說,詞中之“春光無賴”大抵自杜詩化出,寫不經意之間,已漸近春暮。魚戲翠藻,黄蜂游閣,簾惹飛絮,春杏裊娜。動靜相間,更見寂寥之心境。“朝來風暴,飛絮亂投簾幕。生憎暮景,倚墻臨岸,杏靨夭斜,榆錢輕薄”,當是將杜甫“不分桃花紅似錦,生憎柳絮白如綿”(《送路六侍御入朝》)、“顛狂柳絮隨風去,輕薄桃花逐水流”兩句糅合起來,各取一端,取其“生憎”、“輕薄”之說,藉以喻物,以成新句。 糝徑楊花鋪白氈,點溪荷葉疊青錢。筍根稚子無人見,沙上鳧雛傍母眠。(其七) 楊花鋪地、荷葉點溪,分明是一派初夏之景,寫由暮春即將轉入初夏之時。劉辰翁“江南正是堪憐,但滿眼楊花化白氈。看兔葵燕麥,華清宮裏,蜂黄蝶粉,凝碧池邊”(《沁園春·送春》)用杜句寫送春之事。相較于杜詩以清麗之筆寫季節的轉换,劉詞則顯沉鬱。“華清宮裏”唯餘“兔葵燕麥”(12),“凝碧池邊”再無“蜂黄蝶粉”(13),繁華落盡,只剩空曠,此句不可避免地點染上濃郁的悲凉氣氛。在詞人眼中,春天已不是簡單的春天,似乎是衰敗的王朝、破滅的夢幻,隨著春天的歸去,當一切都歸于無寂之時,詞人感傷“我已無家”,春歸何處,道一聲珍重,餘兩地潸然。同樣寫送春迎夏,詞人能將杜詩滿載生活氣息的清詞麗句點化成沉鬱之筆,無他,唯悲凉之情于其中耳。 首聯“糝徑楊花鋪白氈,點溪荷葉疊青錢”句中之“糝字、鋪字、點字、疊字,皆句中眼”(14),此聯之妙,妙在詩眼處,宋詞多師法之。以下詞句,皆法杜詩首句: 芳草王孫知何處,惟有楊花糝徑。(《賀新郎》)(15) 海棠糝徑鋪香綉,依舊成春瘦。(陳亮《虞美人·春愁》) 糝徑飄空無定處,來往緑窗朱戶。(劉學箕《惜分飛·柳絮》) 糝徑紅裀,莫要放、兒童拋礫。(劉克莊《滿江紅》) 繚墻黏蘚,糝徑飛梅,春緒無賴。(李萊老《倦尋芳》) 靉靉金獸,沈水微熏,人簾緑樹春陰,糝徑紅英風卷。(陳允平《荔枝香近》) 青幄蔽林,白氈鋪徑,紅雨迷楚。(劉仙倫《永遇樂·春暮有懷》) 蕩節將行,原顯盡、花氈鋪白。(李曾伯《滿江紅·又用前韻送劉倉》) 至于用“點溪荷葉疊青錢”者,則有以下諸句: 晚行溪上東風住,荷點青錢無數。(王之道《桃源憶故人》) 翠蓋千重,青錢萬疊,雨餘緑漲銀塘。(王之道《滿庭芳·和王常令雙蓮堂》) 澄清閣下藕如船,扁舟曾采蓮。向來辛苦疊青錢,而今知幾年。(洪適《阮郎歸》) 亂疊青錢荷葉小。濃緑陰陰,學語雛鶯巧。(趙長卿《蝶戀花·初夏》) 縈緑帶,點青錢,東湖春水碧連天。(辛棄疾《鷓鴣天·離豫章別司馬漢章太監》) 王質則點化首聯以成“吹盡楊花,糝氈消白。卻有青錢,點點如積”(《無月不登樓·種花》)句,所寫之景與杜句無二。 隔戶楊柳弱裊裊,恰似十五女兒腰。誰謂朝來不作意,狂風挽斷最長條。(其九) 前人寫柳,慣推賀知章之“緑絲絛”(萬條垂下緑絲絛)、李義山之“黄金縷”(已帶黄金縷,仍開白玉花),此二人之詩妙在以物寫物、以物比物,杜甫“十五女兒腰”則是以人比物,以十五少女之柔腰來比擬柳條娉婷裊裊之姿。白居易“葉含濃露如啼眼,枝裊輕風似舞腰”(《楊柳枝詞八首(七)》)與宋人呂東萊“含姻帶雨過平橋,裊裊千絲復萬條。張令當年成底事,風流纔似女兒腰”(《柳》)(16)大抵即是師法杜甫詩意。 宋詞寫柳,亦慣用此詩。如辛棄疾“東風搖蕩,似楊柳、十五女兒腰”(《婆羅門引·晋臣張燈甚盛,索賦。偶憶舊游,末章因及之》)及岳珂“笑十三、楊柳女兒腰,東風舞”(《滿江紅》)皆用杜句寫柳之娉婷。 二、《江畔獨步尋花七絶句》 杜甫《江畔獨步尋花七絶句》組詩大抵作于成都浣花溪,其一詩云: 江上被花惱不徹,無處告訴只顛狂。走覓南鄰愛酒伴,經旬出飲獨空床。 “被花惱不徹”即是爲花所吸引、撩撥,難耐心中惆悵,道出了獨步尋花之由。分明是歡喜,卻用“惱”字,此句正是杜集中“有令人最可喜處,反似不喜者”。(17)《野客叢書》以杜甫、黄庭堅詩爲例,詳釋“詩人斷句入他意”,其云: 《步里客談》云:“古人作詩,斷句輒旁入他意,最爲警策。如老杜云‘雞蟲得失無了時,注目寒山倚江閣’是也,魯直《水仙詩》亦用此體,‘坐對真成被花惱,出門一笑大江橫’,至陳無已‘李杜齊名吾豈敢,晚 風無樹不鳴蟬’直不類矣。”(18) 黄庭堅“坐對真成被花惱”實則肇始杜甫“江上被花惱不徹”句,除黄庭堅外,宋代還有很多詩人,作品中使用過“被花惱”這一斷句。韓維“少陵不奈被花惱,終日顛狂覓酒卮”(《杜君章家賦海棠二首(其一)》)、(19)周紫芝“誰知更有少陵翁,江上情多被花惱”(《次韻仲平陳郎中孤山見梅用黄法曹舊韻》)(20)以及蔡戡“最有詩翁被花惱,從今唤作友于兄”(《再成二詩録呈諸公(其二)》)(21)皆有檃括杜詩的意味。而以下諸句,則化之以示賞花愛花之意: 平生愛花被花惱,况復雜花川上明。(李彭《再和》) 多情偏愛被花惱,聞香心醉難禁當。(劉才邵《次韻鄭守蠟梅二首(其一)》) 詩人被花惱,盡日手自弄。(陳傳良《和張倅唐英咏梅十四首(其一一)》) 自笑年年被花惱,十分情味爲銜杯。(韓淲《看梅》) 宋詞有《被花惱》一?{,爲楊纘自度曲,此調雙片九十七字,上下片各九句,四仄韻。《欽定詞譜》稱“因詞中有‘被花惱’句,取以爲名”(22),誠然,詞中確有“被花惱”一句,然溯源可知,此句當自杜甫“江上被花惱不徹”化出,故詞譜之說,諒非嚴謹。詞云: 疏疏宿雨釀寒輕,簾幕靜垂清曉。寶鴨微温瑞姻少。簷聲不動,春禽對語,夢怯頻驚覺。敧珀枕,倚銀床,半窗花影明東照。惆悵夜來風,生怕嬌香混瑤草。披衣便起,小徑迴廊,處處多行到。正千紅萬紫競芳妍,又還似、年時被花惱。驀忽地,省得而今雙鬢老。 全篇因春光而感懷。正如劉揚忠先生所稱:“上片寫因面對‘疏疏宿雨釀寒輕’‘半窗花影明東照’的景色而引起的青春時代的感覺。下片則表現這種感覺所觸發的煩惱:如今已不再有當年的歡愉之感,畢竟自己已是兩鬢斑白,進入黃昏老境了。”(23)再如李光流寓海南所作《漁家傲》,亦用杜甫“被花惱”句,藉咏海外桃花,流露出對少年歲月的追憶和濃濃的懷歸之情。其小序及詞云: 予頃在瓊山,見桃李甚盛,但臘月已開盡,三春未嘗見桃花,每以爲恨。今歲寓昌江,二月三日與客游黎氏園,偶見桃花一枝。羊君荆華折以見贈,恍然如逢故人。歸插净瓶中,累日不凋。予既作二小詩,同行皆屬和。忽憶吾鄉桃花塢之盛,每至花發,鄉中人多醵會往游。醉後歌呼,今豈復得,緬懷疇昔,不無感嘆,因成長短句,寄商叟、德矩二友。若悟此空花,即不復以存没介懷也。 海外無寒花發早,一枝不忍簪風帽。歸插净瓶花轉好。維摩老,年來卻被花枝惱。忽憶故鄉花滿道,狂歌痛飲俱年少。桃塢花開如野燒。都醉倒,花深往往眠芳草。 此詞作于紹興二十年(1150),時李光自瓊州移昌化軍。出游見桃花而轉憶昔年鄉間賞花之樂事,醉酒相呼,今復難得,緬懷疇昔,頗多感慨。上片寫年華老大,卻于异鄉“被花枝惱”,此處化杜句寫見花之心情。其中有驚喜,不期天涯海角得見花開;又有感傷,昔年花下飲醉之事,今不復來,且一身煢獨,遙無歸期。一個“惱”字,點出詞人矛盾的心情。下片是思歸感情的自然流露,轉憶“故鄉花滿道”,“狂歌痛飲俱年少”而今卻是“維摩老”。此中有懷歸,有嗟嘆,空傷歲月蹉跎、年華老大。 除此而外,宋詞之中化用杜甫“被花惱”的亦不在少數。或寫賞花之樂,如: 去年初見早梅芳,一春忙,短紅墻。馬上不禁、花惱只顛狂。(晁補之《江神子·亳舍觀梅呈范守、秦令》) 少陵長被花爲惱,况是梅花非草草。臨歧争奈不吟詩,此度詩人宜可老。(莫將《木蘭花·望梅》) 花好,被花惱,庭下嫣然如巧笑。(曾慥《?{笑·破子》) 枝頭便覺層層好,信是花相惱。(王灼《虞美人》) 梨花過雨,已是春强半。花惱欲顛狂,興渾在、秋千架畔。(李處全《驀山溪》) 芬芳一世,料君長被花惱。(辛棄疾《念奴嬌·余既爲傅岩叟兩梅賦詞,傅君用席上有請云:家有四古梅,今百年矣,未有一品題,乞援香月堂例。欣然許之,且用前篇體制戲賦》) 被花惱、只鶯知。(辛棄疾《婆羅門引·用韻答趙晋臣敷文》) 桃李漫山過眼空,也宜惱損杜陵翁。(辛棄疾《鷓鴣天》) 可是杜陵人未老,日日酒迷花惱。(周密《清平樂·杜陵春游圖》)或寫因花而惆悵、煩惱,如: 多情斷了,爲花狂惱,故飄萬點霏微。(葉夢得《雨中花慢·寒食前一日小雨,牡丹已將開,與客置酒坐中戲作》) 休文多病疏杯酌,被花惱得心情惡。(侯寘《菩薩蠻·命觴》) 惜春歸去,酒病翻成花惱。(韓淲《感皇恩·和吳推官》) 雨淒迷,風料峭。情緒被花惱。白白紅紅,滿地無人掃。(劉克莊《祝英臺近》) 四美難並也,須拼醉、莫辭杯勺。被花惱、情無著。(趙以夫《大酺·牡丹》) 經行幾度怨別,酒痕消未盡,空被花惱。(張炎《臺城路·抵吳,書寄舊友》) 杜甫《江畔獨步尋花七絶句》其六寫尋花至黄四娘家所見之景:近處是蜂蝶繞著滿蹊的繁花飛舞,遠處的林梢上,是黄鶯在歌唱。詩云: 黄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 宋人詩詞寫花時,未能忘卻杜甫。劉辰翁《金縷曲·絕江觀桃,座間和韵》,亦用杜甫此詩。其詞云: 問何年種植,獨成蹊、穠花爛漫,錦開千步。花下老人猶記我,不似那回賞處。並吹卻、道邊謝墅。黄四娘家今何在,也飄零、偎向前村住。千萬恨,寄紅雨。携壺藉草行歌暮。記前宵、深盟止酒,况堪扶路。破手一杯花浮面,不覺二三四五。更竹裏、顛狂崔護。試語看花諸君子,但如今、俯仰成前度。君不見,曲江樹。 先寫桃花爛漫,如“錦開千步”。花吹道邊別墅,問詢黄四娘家,卻道前村居住。“寄紅雨”大抵仍用桃花事,語本李賀“桃花亂落如紅雨”(《將進酒》),寫春雨落花,堪爲恨事。下闋分別用崔護“人面桃花”及劉禹錫“前度劉郎”事,此二典緊扣桃花主題,不枝不蔓,頗見功力。 《江畔獨步尋花七絶句》其七云: 不是愛花即欲死,只恐花盡老相催。繁枝容易紛紛落,嫩葉商量細細開。 此首悲老境而惜少年,由惜花轉到慨嘆時光荏苒,光陰不再。花盡易悲,然花可再春,少年一去,絶難再晨。亦如薤上露,露晞明日更復落,少年一去何時歸?“繁枝易落,過時者將謝。嫩蕊細開,方來者有待”(24),爲蒼凉之境點綴些許亮色,畢竟還有嫩蕊細開以待來者。晁補之“應約萬紅,商量細細,留向未開尋”(《一叢花》)化用杜詩,寫冷落難禁醉狂之興,奈何西城未有花堪采,只得將目光投向未開之花。再看無名氏《搗練子·八梅》分咏梅枝、梅芳、梅紅、梅香、梅英、梅妝、梅音與梅青八事,其中咏梅英云: 搗練子,賦梅英,枝上商量細細生。不是根株貪結子,被吹羌笛兩三聲。 此詞篇幅不長,卻多用唐詩。“枝上”句用杜詩,“不是根株貪結子”句反用王建“自是桃花貪結子,錯教人恨五更風”(《宮詞一百首(九十)》)句,王建詩謂因桃樹結子而導致桃花飄零,此事與風無涉,詞則稱是笛聲吹落了桃花。 三、《絶句二首》與《風雨看舟前落花戲爲新句》 杜甫《絶句二首》寫景工秀,出語渾成,風格清麗婉新,迨入化境矣。首章詩云: 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 此章言春景之可樂。宋人對此詩很是推重,羅大經《鶴林玉露》“春風花草”條稱: 杜少陵絶句云:“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或謂此與兒童之屬對何异。余曰,不然。上二句見兩間莫非生意,下二句見萬物莫不適性。于此而涵泳之,體認之,豈不足以感發吾心之真樂乎!大抵古人好詩,在人如何看,在人把做甚麽用。如“水流心不競,雲在意俱遲”,“野色更無山隔斷,天光直與水相通”,“樂意相關禽對語,生香不斷樹交花”等句,只把做景物看亦可,把做道理看,其中亦盡有可玩索處。大抵看詩,要胸次玲瓏活絡。”(25) “遲日”語本《詩》之“春日遲遲”,指代春日。麗字、香字,眼在句底。融字、暖字,眼在句腰。(26) 宋人詩詞中對此四句多所化用。“遲日江山麗”中的“麗”字爲詩眼,宋人出新,雖用“遲日江山”卻變换“詞”眼,或用“如綉”,或用“好”,或用“暮”,而不肯復用“麗”字。如: 天宇緑無雲,遲日江山如綉。(汪莘《好事近》) 遲日江山好,老去倦遨游。(王千秋《水?{歌頭》) 松竹翠蘿寒,遲日江山暮。(曹組《卜運算元》) 修竹翠羅寒,遲日江山暮。(辛棄疾《卜運算元》) 《卜運算元》爲曹辛二人重出詞。《陽春白雪》卷四作曹組詞,復見于辛棄疾詞中。不論此首爲何人詞作,可以肯定的是,此句先用杜甫“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佳人》),再用“遲日江山麗”句。同時,將“麗”字换爲“日暮倚修竹”句中的“暮”字,在化用的同時,還注意將詩句糅合起來,以達到陌生化的效果,可以說,這也是宋人詩詞求新的手法之一。 黄庭堅在其詩詞之中,皆用過“春風花草香”句。如其詩言“君吟春風花草香,我愛春夜璧月凉”(《古風次韻答初和甫二首(其二)》)。(27)戲效王安石集句詞作《菩薩蠻》云“疏懶意何長,春風花草香”(《菩薩蠻》),此兩句皆杜詩,“疏懶”是杜甫《西郊》詩成句。此外,張熙妻王氏“橫湖十頃琉璃碧,畫橋百步通南北。沙暖睡鴛鴦,春風花草香”(《菩薩蠻》)也使用了杜甫此句。 杜甫詩中對燕子的描寫往往細緻生動,豐富多彩。“泥融飛燕子”,寫出了“日暖泥融雪半銷”(《宣州送裴坦判官往舒州時牧欲赴官歸京》)之後燕子銜泥築窩飛來飛去的景象。王之道“巷陌泥融燕子飛”(《南鄉子·寄和潘教授元賓喜晴》)、吳儆“水滿池塘,鶯啼楊柳,燕忙知爲泥融”(《滿庭芳·又用前韻並寄》)以及辛棄疾“睡起鴛鴦飛燕子,門前沙暖泥融”(《臨江仙》)所展現的意境正與杜甫此詩相通。 杜甫《徐步》中亦有燕子銜泥之事,“芹泥隨燕嘴,花蕊上蜂須”(28)寫出了日晡之後,燕銜泥而歸、蜂采蕊而回的景象。“芹泥”即燕子築巢所用的草泥,此語便是杜甫始創。黄人杰“飛花閑院落。漸燕嘴泥融,蜂須香薄”(《瑞鶴仙》)、趙師俠“只恐明朝風雨惡,燕嘴泥融”(《浪淘沙·杏花》)、方千里“蜂須霧濕,燕嘴泥融”(《過秦樓》)、陳允平“芹泥融潤,飛燕競穿珠幕”(《丹鳳吟》)、崔木“芹泥融暖飛雛燕”(《最高樓》)皆從杜甫“芹泥隨燕嘴”句脫略而出。整體而言,這些詞作與杜甫此詩風格相類,皆爲“清詞麗句”。 “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句有動有靜,動靜結合。“泥融飛燕子”是動,寫出春日燕子的忙碌;“沙暖睡鴛鴦”是寫靜,“暖”字雖是本句之詩眼,但用“睡”字來形容鴛鴦的靜態,亦是傳神。宋詞之中,周必大“醉上蘭舟,羨他沙暖鴛鴦睡”(《點?{唇》)、劉學箕“渾不似,沙暖睡鴛鴦”(《小重山》)與辛棄疾“睡起鴛鴦飛燕子,門前沙暖泥融”(《臨江仙》),宋詩之中,方岳“沙暖鴛鴦傍柳眠,春來亦懶避湖船”(《湖上八首(其一)》)(29)、劉才邵“春晚燕狂捎蛺蝶,汀閑沙暖睡鴛鴦”(《?和丁浚明戲蕭濟夫(其二)》)(30)等皆襲杜甫此句原意而未有變化。 周紫芝、何偁二人對杜詩有所突破。周紫芝《謁金門》是一曲春閨詞,寫春雨桃花淩亂,日高佳人懶起,望見“綠浸小池春水,沙暖鴛鴦雙戲”,這時纔記起音書久遠,只得漫上畫樓獨倚。“鴛鴦雙戲”較之“鴛鴦睡”,是一幅熱鬧的甜蜜場景,戲鬧之中更能襯托出佳人的孤寂與落寞。何偁“沙暖鴛鴦困,江寒翡翠愁”(《臞庵(其五)》)(31)則用一個“困”字來代替“睡”字,點活了整句。明月之下,江風時起,寒意入侵,焉能入睡?故而困亦未睡也。 杜甫寫禽鳥沙頭熟睡,較之“沙暖睡鴛鴦”更爲傳神的,當推“沙頭宿鷺聯拳靜”(《漫成一首》)。“聯拳”意爲群聚貌,即是宿鷺群聚在一起熟睡,宋人對此句頗爲喜愛。(32)蘇軾“小溪鷗鷺靜聯拳”(《江城子》)即師法此句描寫了輕烟點點,明月嬋娟,鷗鷺群宿于溪邊的靜謐場面。方岳(《一剪梅·客中新雪》)寫身處天涯,客中思鄉之情,化用林逋“疏影橫斜水清淺”(《山園小梅二首(其一)》)句寫梅,稱其“園林曉樹恁橫斜,道是梅花,不是梅花”,化柳宗元“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江雪》)以成“孤舟蓑笠釣烟沙”句,寫自己就如同孤舟漁翁一般,形單影隻,怎不思家?“宿鷺聯拳倚斷槎”中的“斷槎”與下文中的“孤舟”、“蓑笠”、“烟沙”一道,營造出淒清的氛圍。 《絕句二首》次章云: 江碧鳥逾白,山青花欲燃。今春看又過,何日是歸年? 此首對景思歸。上聯以江碧對鳥白、山青對花紅,再以江與山、碧與青、鳥與花、白與燃(紅)相對,對仗工穩。吳文英“楚皋相遇笑盈盈,江碧遠山青”(《朝中措·題蘭室道女扇》)句,便學杜甫此聯,以“江碧”對“山青”。 “山青花欲燃”之“燃”字當師法沈約“野棠開未落,山櫻發欲然”(《早發定山詩》)(33),可謂用力深矣。(34)後人稱杜甫之詩無一字無來歷,誠不余欺。杜甫“山青”對“花燃”,其中有對比;而沈約之句只是一個意思,即是山櫻欲紅,道盡便可,了無餘意。沈杜之句,高下立判。 唐人之中,李白亦曾如此爲詩,其云“月色醉遠客,山花開欲然”(《寄韋南陵冰余江上乘興訪之遇尋顏尚書笑有此贈》),大抵不離沈約本意。蘇軾“微雨過,小荷翻,榴花開欲然”(《阮郎歸·初夏》)句寫榴花紅似火,稱其源自沈約、杜甫可,稱其源自蕭繹亦可。蕭氏有“然燈疑夜火,連珠勝早梅”(《咏石榴詩》)(35)專門咏榴,與蘇軾所咏對象一致。 杜甫體物觀景,頗爲用心,凡此類詩作,皆是情景交融,情寓筆端。再如其《風雨看舟前落花戲爲新句》寫落花,更是靈動飄逸、滿貯深情。詩云: 江上人家桃樹枝,春寒細雨出疏籬。影遭碧水潜勾引,風妒紅花卻倒吹。吹花困懶傍舟楫,水光風力俱相怯。赤憎輕薄遮入懷,珍重分明不來接。濕久飛遲半欲高,縈沙惹草細于毛。蜜蜂蝴蝶生情性,偷眼蜻蜓避伯勞。 此首大抵作于大曆五年(770),杜甫時在潭州。詩歌先咏風雨落花,次寫舟前落花,結處對花而有所感懷。明末王嗣奭認爲杜甫此詩“纖巧濃艷,遂爲後來詞曲之祖”,且對此詩賞評頗佳,竊以爲體味此詩罕出王氏之右者,茲錄如下: 江上桃花,風雨飄墮,或落水,或吹去,或傍舟楫,或入懷袖,或入沙中草中,人所習見,本無情致。公于舟中聞看,卻于無情中看出有情。桃樹臨江,花落自然入水,見水中花影,便謂其“潜勾引”。花值冲風,自然飛起,卻謂其“妒而倒吹”。吹落舟楫,濕而不動,便謂其“困懶”。此時水勾引不去,風倒吹不起,便謂“光水風力”之“怯”。“赤憎”管到下句,言又有可憎者,有一等飛揚飄蕩,輕薄可恨,偏遮之入懷;有一等自在莊重,分明可愛,偏不來接,任其墮落。遮者風也,何以曰“遮”?謂其有意也;“不來接”亦謂風也,謂其不肯用情也……花因濕久,飛起稍遲,便謂花之意;欲高不得,而狀之以“半欲高”。落在沙中,卻謂其“縈”;落在草中,便謂其“惹”。以致細于毛,漸無踪影,卻尤其不自愛而取咎也。蜜蜂蝴蝶,欲探之而不得,欲棄之而不忍,低徊顧惜,別生情性。蜻蜓本不采花,卻因點水溷入落花中,又見其偷眼于伯勞而思避也。伯勞即鵜鴃,鳴則衆芳歇,此本花之所畏者;蜻蜓偷眼,本畏伯勞之攫取,而今亦以爲惜花之故也。此皆從靜中看出,都是虚景,都是游戲,都是弄巧,本大家所不屑,而偶一爲之,故自謂新句,而纖巧濃艷,遂爲後來詞曲之祖。(36) 清代劉體仁亦稱杜甫此詩“具詞之神理”,其云: 詩之不得不爲詞也,非獨寒夜怨之類,以句之長短擬也。老杜風雨見舟前落花一首,詞之神理備具, 蓋氣運所至,杜老亦忍俊不禁耳。觀其標題曰新句,曰戲,爲其不敢偭背大雅如是。古人真自喜。(37) 杜詩中此類詩作不在少數,蘊情觀景體物之作,大多興象玲瓏、恬淡自然,怡爾可喜。此種詩篇大抵正如王、劉所稱,未具詞體,已見詞料耳,這也正是宋詞對這類詩歌給予了極大關注的原因之一。 其實,除了我們以上所舉的這類組詩外,杜集中還有許多“剔骨析肌地洞穿社會疾痼的詩句”(38)以及包蘊這類詩句的對現實生活真切反映的詩篇。宋詞之中,對這類詩篇雖也有所繼承,但從整體上看,似乎更偏愛輕麗旖旎詩作中塑造的意象與營造的意境。 在宋人面臨著家國喪亂、北敵南犯之時,常在詞中化用杜甫憂時憫亂之詩以寫其憂。這類詞作多與杜集中的慷慨勁健之詩風?{相類,流露出對喪亂的傷痛。特別是身經靖康之亂的南北宋之交的詞人,與親歷南宋顛覆的宋元之交的詞人,這兩部份詞人因爲特殊的時代背景與政治氛圍,對山河更替异常敏感。而老杜亦曾身經由盛唐的輝煌頓入安史之亂後的凋敝,集中反映這一?滄桑巨變的詩歌自然成了這兩部份詞人著力類比師法的對象。像朱敦儒、李綱、辛棄疾、張元幹、劉辰翁等詞人,不僅師法了杜詩的語詞字句、內容風格,在更高的層面上,是對杜甫乃心王室、憂時傷國、欲振頹勢、思整乾坤精神的异代膜拜。 其實,從整體上來看,杜集中這類沉鬱頓挫的詩歌雖然也對宋詞產生較爲深遠的影響——這種影響主要體現在特定的時代與特定的詞人身上,但卻未若杜集中深婉清麗、閑適冲淡之詩對宋詞的影響表現得明顯與普遍。我們說,杜甫一千四百餘首詩中,有近一半的詩歌對宋詞產生過影響,而這七百餘首詩歌中,此類風格的詩歌又占了絕大多數。這種影響的模式也與宋詞中婉約綺麗的審美傾向占主導地位的事實相符合。 注釋: ①仇兆鼇注:《杜詩詳注》卷九,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778頁。 ②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晋南北朝詩》梁詩卷八,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692頁。此詩《玉臺新咏》作《嘲劉孝綽》。 ③《先秦漢魏晋南北朝詩》晋詩卷十三,第904頁。 ④《杜詩詳注》卷十,第819頁。 ⑤此詩元和八年春在朗州作,《樊川文集》卷四收此詩前四句名曰《江上偶見絶句》,謬矣,此爲劉氏所作。 ⑥蔡居厚:《蔡寬夫詩話》,見吳文治主編:《宋詩話全編》,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625~626頁。 ⑦《杜詩詳注》卷九,第789頁。 ⑧朱德才等編著:《辛棄疾詞新釋輯評》,北京:中國書店,2006年,第757頁。 ⑨文瑩撰,鄭世剛、楊立揚點校:《湘山野録 續録 玉壺清話》,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28頁。 ⑩張翰任心自適,不求當世。或謂之曰:“卿乃可縱適一時,獨不爲身後名邪?”答曰:“使我有身後名,不如即時一杯酒。”見房玄齡等撰:《晋書》卷九十二,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384頁。 (11)唐圭璋、繆鉞等:《唐宋詞鑒賞辭典·唐五代北宋卷》,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8年,第657頁。 (12)兔葵燕麥,語本劉禹錫《再游玄都觀絶句並引》題前小序“余貞元二十一年爲屯田員外郎時,此觀未有花。是歲出牧連州,尋貶朗州司馬,居十年,召至京師。人人皆言有道士手植仙桃,滿觀如紅霞,遂有前篇以志一時之事。旋又出牧,今十有四年,復爲主客郎中。重游玄都,蕩然無復一樹,唯兔葵燕麥動摇于春風耳。因再題二十八字以俟後游。時大和二年三月。”頗見今昔之感。見劉禹錫撰,翟蛻園?{證:《劉禹錫集箋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703~704頁。 (13)蜂黄蝶粉,語借李商隱“何處拂胸資蝶粉,幾時塗額藉蜂黄”(《酬崔八早梅有贈兼示之作》),本指唐人宮妝,此處借指宮人。 (14)《杜詩詳注》卷九,第791頁。 (15)《全宋詞》稱此或爲潘汾詞,或爲李玉詞,未知孰是。 (16)呂本中:《柳》,見傅璿琮、倪其心、許逸民等主編:《全宋詩》卷一六○五,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18034頁。 (17)《杜詩詳注》補注卷下,《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 (18)王楙撰,王文錦點校:《野客叢書》卷二十五,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284~285頁。 (19)韓維:《杜君章家賦海棠二首(其一)》,見《全宋詩》卷四三○,第5283頁。 (20)周紫芝:《次韻仲平陳郎中孤山見梅用黄法曹舊韻》,見《全宋詩》卷一五二六,第17351頁。 (21)蔡戡:《再成二詩録呈諸公(其二)》,見《全宋詩》卷二五八六,第30062頁。 (22)《欽定詞譜》卷二十五,北京:中國書店,1983年,第1728頁。 (23)周密選編,劉揚忠、蘇利海注評:《絶妙好詞注評》,南京:鳳凰出版社,2008年,第142頁。 (24)《杜詩詳注》卷十,第819頁。 (25)羅大經撰,王瑞來點校:《鶴林玉露》,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49頁。 (26)《杜詩詳注》卷十三,第1134頁。 (27)黄庭堅:《古風次韻答初和甫二首(其二)》,見《全宋詩》卷一○一二,第11559頁。 (28)“花蕊上蜂須”與“仰蜂黏落絮”(《獨酌》)皆爲寫蜂之妙句。 (29)方岳:《湖上八首(其一)》,見《全宋詩》卷三一九二,第38275頁。 (30)劉才邵:《和丁浚明戲蕭濟夫(其二)》,見《全宋詩》卷一六八二,第18865頁。 (31)何偁:《臞庵(其五)》,見《全宋詩》卷二一○三,第23749頁。 (32)宋詩之中,方一夔“穴居狸舐掌,水宿鷺聯拳”(《雨雪交作》)、李流謙“大魚時撥剌,宿鷺聯拳驚”(《累年中秋無月今年凡數夕有之十五日尤佳》)亦是明顯化自杜詩。 (33)《先秦漢魏晋南北朝詩》梁詩卷六,第1636頁。 (34)《杜詩詳注》卷十三稱此詩師法梁元帝及庾信詩,謬矣。檢索未發現此二詩。見《杜詩詳注》卷十三,第1135頁。 (35)《先秦漢魏晋南北朝詩》梁詩卷二十五,第2046~2047頁。 (36)王嗣奭:《杜臆》卷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387~388頁。 (37)劉體仁:《七頌堂詞繹》,見唐圭璋編:《詞話叢編》,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619頁。 (38)王岳川:《杜甫詩歌意境美初探》,陝西省社會科學院:《人文雜誌》1984年第2期,第110頁。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