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梅显懋,辽宁师范大学历史文化旅游学院教授。 内容提要:本文认为,我国至汉代“序”字才有序文之义,官、私著作至汉代始有真正意义的序文。初时以序名篇,乃用“序”之引申义“次序”,旨在为书籍内容排序,述家世、明宗旨乃附益内容。其后“排序”职责为目录所替代。附益内容遂成为序文主要内容。汉代序文并无统一称谓,而且汉以后才陆续有人对序体的功用做出理论上的阐释。基于此,提出如下观点:序体或萌生于战国中后期,至汉代始形成,汉以后才渐成共识。文中侧重分析了先秦时不为书籍做序的原因,并指出汉代大规模整理古籍传注之学兴起,是序体形成的时代背景。 关 键 词:序体//汉代/时代背景 序做为一种文体,就其性质而言,属于说明文一类。自著书作序,称为自序或序传,除说明著书缘起、书籍主旨、编纂体例外,往往还有记述家世生平等内容。对前人的书籍进行整理,往往亦须做序,可称为“他序”。详者包括辨明作者生平、写作时代背景、写作经过、出版情况以及考定文章写作宗旨、辨定讹谬、评定其思想及艺术价值等等。略者或仅说明其作者、写作背景及文义。当然,序体也有一个逐渐萌生、形成、发展的过程,其初始形成期尚不可能有统一规范的体例,但对作品进行客观介绍说明的内容是必不可少的。那么,依此标准,我国序体究竟形成于何时? 北齐颜之推最早提出“序……生于《易》者也”①的观点,清姚鼐《古文辞类纂·序目》、曾国藩《经史百家杂钞·序例》之“序跋类”,都将《易传》列在首位。其意乃在于凡给“他人之著作序述其意”②,“推论本原,广其大义”③者,即为“序跋”主要内容。混序、跋为一体,本不科学,且就《易传》整体而言,实难称得上是早期之序。至多可以说是序文的滥觞而已。孔疏《尚书序》云:“《毛传》云:‘序者,绪也。’则绪述其事,使理相胤续,若茧之抽绪。但《易》有《序卦》,子夏作《诗序》,孔子亦作《尚书序》,故孔君因此作序名也。”④明吴讷则认为“序之体,始于《诗》之《大序》”⑤。这才涉及真正意义的早期序文。 今人则多欲进一步探讨“序”这种文体的萌发、形成、成熟的过程。例如,王玥琳的《序文研究》认为《周易·序卦》为序文的雏形,《诗序》、《书序》为其发扬光大,秦汉时期的《吕氏春秋·序意》、《淮南子·要略》、《史记·太史公自序》是书序产生、定型阶段,成熟于两晋时期⑥。杜绣琳撰文认为序定型于《淮南子·要略》⑦,杨子江认为“最保守可靠地说,到了汉代,书籍的序体已经完全成熟了”⑧。以上诸家讨论序体的定型或完全成熟,似乎都忽略了区分“序文”与“序体”这两个不同的概念。薛峰则认为“序文之首只是传统上所说的序这种文体的滥觞,它并不具有序体文章的‘体’的规定性”。他认为“到汉末都尚未有真正的文体辨析观念,明晰而自觉的文体辨析始自曹丕的《典论·论文》”,所以“宁愿将……《毛诗序》、《太史公自序》、《叙录》、《七略》等作品仅仅当作早期的序文来看待,而很难说是最早的序体典范”⑨。案:《毛诗序》写作时代及作者问题聚讼纷纭,《别录》、《七略》原书已佚,此于后文再论,仅就《太史公自序》而言,不仅因为当时人们对序体还没有明晰的认识,且其文原本还兼有为全书篇目内容排序的职责,所以,的确不能说是标准的序体文。 此外,还有的学者从特定的社会历史文化背景入手,来论证序体的形成。如洪湛侯先生说:“小序……几乎在目录书开始编纂时就已同时出现。是我国目录学家的一项重要创造。”⑩吴振华说:“‘序’体产生于整理编辑文献的过程中,从传说中孔子整理而作《序卦传》等到西汉刘向校理群书而作‘叙录’,标志‘序’的确立。”(11) 综上,笔者认为,全面考察序体从萌发至形成乃至成熟定型的过程固然是有意义的,但从宏观上确立序体形成的时代,当为首要之务。然而,古代一些作品的作者及写作时代往往是聚讼纷纭,莫衷一是,有些作品本就非一时一人所作,先秦时期尤其如此。这就是一些学者们在提到序体的形成时代时,意见总是难以统一的症结所在。因此,若仅以作品的考察为基点,探讨序体的形成时代,很难得出统一的结论,因此,本文一方面仍从“序”字的本义、引申义、与后世“序体”意义的联系以及相关文献的考察、辨析入手,并断以拙见;另一方面,则侧重结合序体所赖以形成的社会历史文化背景进行探讨,企冀由此得出令人信服的结论。请试言其详。 一“序”字至汉代方有序体之义 汉以前文献中的“序”字皆无序体之义。《说文解字·广部》释“序”字云“从广,予声”,而释“广”字云:“因广为屋,象对刺高屋之形。”故从“广”之字大多与可供居住、储藏之建筑有关。如廂、廳、廬、廟、府、庫、廪、廐等。《尔雅》“序”字收在《释宫篇》中,云:“东西墙谓之序。”晋郭璞注:“所以序别内外。”宋邢昺疏云:“此谓室前堂上东厢西厢之墙也。所以次序分别内外亲疏,故谓之序也。《尚书·顾命》云:‘西序东向,敷重厎席。东序西向,敷重丰席。’及《礼》经每云‘东序’、‘西序’者,皆谓此也。”(12)故“序”引申有“分别次序”之意。如《仪礼·乡饮酒礼》:“众宾序升。”郑玄注:“序,次也。”又《庄子·天道》:“春夏先,秋冬后,四时之序也。”即言将一年分别为四季,由春及冬,依次排序。再引申,则“序”有位次之意。《左传·昭公二十九年》:“卿大夫以序守之。”杜预注:“序,位次也。”(13)又引申有“排序”之意。《诗经·大雅·行苇》:“序宾以贤。”《郑笺》:“以射中多少为次第。”(14)《周礼·春官·肆师》:“以岁时序其祭祀。”郑玄注:“序,第次其先后大小。”(15)序与“叙”常通借。《尚书·舜典》:“纳于百揆,百揆时叙。”《正义》曰:“又纳于百官之事,命揆度行之,而百事所揆度者,于是皆得次序,无废事也。”(16)《周礼·地官·乡师》:“凡邦事,令作秩叙。”郑玄注:“叙,犹次也。”(17)以上二例中“叙”字皆借为“序”。王逸《离骚经·序》:“故上述唐虞三后之制,下序桀纣羿浇之败。”(18)二句中“述”与“序”对言,知序通“叙”。可知序、叙二字,古时确为声通而常互借用。 从现存汉以前之文献来看,“序”字无可确证为序文之意的。直至汉代,“序”方以序文的含义出现。如司马迁的《史记·太史公自序》、许慎的《说文解字·叙》、王逸的《离骚经·序》、班固的《汉书·叙传》、王符的《潜夫论·叙录》及《后汉书》载东汉卫宏“作《毛诗序》”等等。这里的序(叙),显然有了序文之意。 二官府藏书至汉代方有真正意义的序文 现存汉以前的官府藏书只有《尚书》、《毛诗》附有序文,《周易》有《序卦》一篇,类似于序文。而《尚书序》及《周易·序卦》、《毛诗序》也并非写成于汉代以前,前人论述颇多,兹简述如下。 今存《尚书》有《大序》、《小序》。《大序》为《尚书》总序,相传为孔子十二世孙孔安国所撰。唐陆德明论《尚书大序》云:“此孔氏所作,述《尚书》起之时代,并叙为注之由,故相承讲之。”(19)序文中有“先君孔子”云云,似确为孔子后裔所作。然《古文尚书》经学者们考察,定为东晋时人伪作,而《汉书·艺文志》载汉武帝时孔安国得《古文尚书》,“以考二十九篇,得多十六篇”,安国献于朝廷,“遭巫蛊事,未列于学官”。并未言其为《书》作《传》,故一般人认为《孔传》连同这篇序言也当是东晋人伪作。至于《小序》,有学者认为原本为汉成帝时张霸伪造,其所伪造的百篇伪《书》虽遭废黜,但是,“所造‘百篇《书序》’却流传盛行起来,并宣称是孔子所作”(20)。《汉书·艺文志》载:“故《书》之所起远矣,至孔子纂焉。上断于尧,下讫于秦,凡百篇,而为之序,言其作意。”后世误以为《小序》为孔子所作,恐即缘于此。笔者疑心此处“言其作意”四字或为后人注“序”字之文,被误作正文窜入。“为之序”之“序”,当即“编排次序”之意。《史记·孔子世家》云:“孔子……序《书传》,上纪唐虞之际,下至秦缪,编次其事。”“编次其事”,正是对“序《书传》”含义的进一步解释。故此处“序”字,亦当为“编次”之意。大约《尚书》原本只是分散的官府档案,孔子按年代次序加以编集整理过。《史记·太史公自序》载司马谈语:“……孔子修旧起废,论《诗》、《书》……”“论”当与“伦”通,刘熙《释名·释典艺》、“论,伦也。有伦理也。”《荀子·解蔽》、“万物莫形而不见,莫见而不论,莫论而失位。”王先谦引郝懿行曰:“论,读为伦,伦者,理也。”(21)伦《诗》、《书》,即将《诗》、《书》按一定的原则进行“整合编次”之意。而《汉书·儒林传》又云孔子“于是叙《书》则断《尧典》……论《诗》则首《周南》”。此处之“叙”与后文“论”对文意同,皆为“编次整理”之意。正是袭用《史记》之文意。由此推论,《汉书·艺文志》所言“为之序”,当是袭自《史记》之文,亦言孔子曾对《尚书》、《诗经》之原材料进行归类编次整理,并不是为《诗》、《书》作序。张舜徽先生亦曾有言曰:“顾《史记》所谓‘序书传’,书传谓古代史料,序谓编次之也。序与叙同,故《汉书·儒林传》称孔子‘叙书则断《尧典》’,亦即此意,皆未言孔子曾为《尚书》撰序,后之言孔子作《书序》者,傅会之辞也。”(22) 《毛诗序》的写作时代及作者问题,已为《诗经》研究的重大疑难课题之一。不过,学术界大都倾向于《毛诗序》非一时一人所作。吴振华先生从文体学角度来审视《毛诗序》的作年,也颇具新意。他说:“如果《诗序》这样成熟而标准的体制产生于先秦,而到东汉张衡时期才出现第一篇‘诗序’,这中间相隔了六百余年,六百年中的诗人并不算少,竟不作一篇诗序,显然是不可思议的。”(23)笔者曾撰文认为,先秦时《诗》本无《序》,但当有儒生说《诗》资料流传于世,例如上博简《诗论》即是。西汉一代经师传授经旨,亦当有说《诗》资料代代相传,但这些都不能称之为《序》,至少当时儒生并不以《序》视之。不然就不会终西汉一代无一人提及《诗序》。东汉初战乱甫定,光武帝亟须以儒家经典思想为舆论导向来稳定社会、巩固新生政权,卫宏应时代所需,将历代解说《诗》旨资料汇集整理,始成为有严密系统的解诗纲领性文献,故范晔于《后汉书·卫宏传》中称其“作《毛诗序》”(24)。 《周易》中有《序卦》一篇。孔颖达云:“《序卦》者,文王既繇六十四卦,分为上下二篇,其先后之次,其理不见,故孔子就上、下二经,各序其相次之意,故谓之《序卦》焉。”(25)本篇内容确是论述各篇意义及其先后次序的逻辑联系,与《淮南子·要略》及《史记·太史公自序》、《汉书·叙传》之后半部分内容较为相似。但《十翼》(即《易传》)是否为孔子所作,历来就有争议。清崔述在《洙泗考信录》卷三《辨作易传之说》中举出很多证据,证明《十翼》非孔子作,其以《十翼》“其言繁而文”,类于《左传》、《礼记》,而与《论语》之文谨严简质相去甚远为据,尤为令人信服(26)。冯友兰先生亦曾断言:“《十翼》是战国末以至秦汉之际儒家人的作品。”(27)朱自清先生说:“《周易》变成儒家的经典,是在战国末期”,儒家是在阴阳家和道家的影响下“给《周易》的卦爻辞作了种种新解释……便是所谓《易传》”,而《说卦》、《序卦》、《杂卦》,“其实也许就是汉代人作的”(28)。李镜池先生将《易传》七种十篇按时代先后分为三组,《说卦》、《序卦》、《杂卦》列为第三组,认为其写定时代在汉代昭、宣之后(29)。 综上,先秦时期官府藏书没有一部附有可确证为先秦时人所作的序文。由此可推论,先秦时官府藏书可能根本就没有为书籍作序的习惯。罗根泽说:“古者政教不分,书在官府,大凡典册深藏官府,则有传承,无发展,谨世守,乏研究。”(30)《荀子·荣辱》:“循法则、度量、刑辟、图籍,不知其义,谨守其数,慎不敢损益也。父子相传,以持王公,是故三代虽亡,治法犹存,是官人百吏之所以取禄秩也。”(31)故孔子自称“述而不作”(《论语·述而》),并非谦逊,而是谨遵古训。虽然孔子在“述”中亦寓含了己见,但这与以作《序》的形式直接阐明作品主旨是大不相同的。先秦时期除战国中后期的少数私家著作如《庄子》、《荀子》外,篇名多是仅截取篇首二三字,作为查检标识而已。这正反映出当时人并不注重揭示书籍、篇章主旨的时代特点。南宋周孚云:“古之教人者,未尝有训诂也。故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32)言古代官府设教,官师多凭口授,弟子则重在讽诵记忆,以自行体悟为主。故至秦焚灭六经,汉初老儒生仍能凭记忆传授经书。《诗经》得以保全,正是“以其讽诵,不独在竹帛故也”(《汉书·艺文志》)。 为官府所藏书籍作序,当是“传注之学”兴起之后的一种文化现象。而“传注之学”的兴起,乃是缘于大规模整理古籍。我国大规模整理古籍始于汉代。李学勤先生说:“传说中的孔子整理六经,不妨说是这种工作的滥觞,但真正的大规模整理当在汉代。这是因为经过秦火,典籍残缺,书籍有赖于发现,从而整理工作应运而生。”(33)元郝经云:“古之为诗也,诵歌弦舞,断章为赋而已矣。传其义者则口授,传注之学未有也。秦焚《诗》、《书》以愚黔首,三代之学几于坠没,汉兴,诸儒掇拾灰烬,垦荒辟原,续六经之绝绪,于是传注之学兴焉。”(34)古人所说的“传注之学”,其中就已包含了后世“序”的内容。汉兴之初,面对这些残缺不全、旨意难明的先秦古籍,尽管尚有一些老儒生可以凭其记忆解读传授,但毕竟其人年事已高,又久疏学业,岂能疏通全经?故汉初《鲁诗》学者申生有“疑者则阙不传”(《汉书·儒林传》)之戒,西汉末刘歆也曾感叹“建元之间……一人不能独尽其经”(《移让太常博士书》)。因此,在收集、整理、传授过程中,必然包含了校定文字、考辨文义、辨明作者及写作背景等工作。古代保管书籍的技术本就与今日不可同日而语,简册又极易残损散乱。再加上秦火、战乱,至汉初其散乱缺损可想而知。《汉书·艺文志》:“汉兴,改秦之败,大收篇籍,广开献书之路,迄孝武世,书缺简脱,礼坏乐崩,圣上喟然而叹曰‘朕甚闵焉’。于是建藏书之策,置写书之官,下及诸子传说。”“成帝时,以书颇散亡,使谒者陈农求遗书于天下。诏刘向校经传、诸子、诗赋……”东汉章帝时徐防上疏称:“汉承乱秦,经典废绝,本文略存,或无章句,收拾缺遗,建立明经,博征儒术,开置太学,孔圣既远,微旨将绝,故立博士十四家。”(35)汉章帝于建初八年冬十二月戊申下诏曰:“五经剖判,去圣弥远,章句遗辞,乖疑难正,恐先师微言将遂废绝,非所以重稽古求道真也。”(36)可见,两汉时期,官府曾多次集中人力物力大规模整理古籍,而整理古籍就必须对相关的整理成果作出文字说明。有明确记载的是汉成帝时刘向总校群书,为每部书“条其篇目,撮其旨意”(《汉书·艺文志》)、“论其指归,辨其讹谬,敘而奏之”(《隋书·经籍志序》),称之为《叙录》,后又将各书《叙录》合为一编,命名为《别录》。其书虽佚,然从现存《战国策》等书的《叙录》来看,皆长篇大幅,评述书籍内容,剖析其编撰宗旨及历史背景等,其中也有借以宣传汉代政治教化的意味。这才与后世所说的为古籍作“序”的内容相吻合。“向卒后,哀帝使其子歆嗣父之业……歆遂总括群篇,撮其指要,著为《七略》”,至东汉明帝时,“又于东观及仁寿阁集新书,校书郎班固、傅毅等典掌焉,并依《七略》而为书部,固又编之以为《汉书·艺文志》”(37)。由此可见,作“序”确是整理古籍过程中一个必要的环节。虽然有明确记载的是至刘向时方为古籍做序,但若从情理上推论,既然作“序”是古籍整理的一个必要环节,那么,在汉初就极可能有了为古籍作序的行为,只不过当时人未必以序视之。《后汉书》所载东汉初卫宏“作《毛诗序》”,可能即是在前代儒家经师讲说《诗经》遗留下来的资料的基础上编定的,因为古代的“作”字,往往具有在前人已有的文字资料基础上,进行加工修润的意思(38)。此外,东汉末郑玄作《毛诗谱》,重在说明十五《国风》、大小《雅》、三《颂》各自的写作时代和地理背景,强调政治教化、风土人情对诗歌创作的影响,虽未以序命名,其实也具有序文的性质。 三私家著作自汉代始有作序之例 汉以前私家著作亦无作序之例。春秋以前学在官府,自孔子开创私学,方有私著,然亦“因事作文,随写随传,不自收拾”(39),又岂能为之作序?作于战国末期的《吕氏春秋》,被冯友兰先生称之为“我国最早之有形式系统之私人著述”(40)。该书在其十二纪末附有《序意》一篇,以“序”命篇,内容是以文信侯的口吻,阐述著十二纪的缘由,也可以说是序体的雏形了。不过,此篇亦尚有疑问,东汉高诱注此云:“旧云‘此篇一作廉孝’。案:‘廉孝’二字与此无涉,必尚有脱文。”(41)如此说来,此篇或原名《廉孝》,后人删去与廉孝内容有关的文字,截取前半部分,以为十二《纪》之序,并改以《序意》为题也未可知。按刘知几《史通·序传》的意见,私家著作制序,肇始于战国时楚人屈原所作长篇抒情诗《离骚》,形成于汉代: 盖作者自叙,其流出于中古乎?屈原《离骚经》,其首章上陈氏族,下列祖考,先述厥生,次显名字,自叙发迹,实基于此。降及司马相如,始以自叙为传,然其所叙者,但记自少及长立身行事而已,逮于祖先所出,则蔑尔无闻。至马迁又征三闾之故事,放(仿)文园之近作,模楷二家,勒成一卷。于是扬雄遵其旧辙,班固酌其余波,自叙之篇,实烦于代,虽属辞有异,而兹体无易。(42) 《离骚》首章确有自叙生平事迹的内容,但《离骚》本是带有自传体性质的抒情诗,所以篇首自叙生平是很自然的,而且这部分内容与整篇长诗融为一体,很难说是序文,至多可以说对后世私家著作撰写序文产生一定影响而已。至于说到汉代序体已形成则毫无疑问。司马相如“以自叙为传”,虽今未传于世,然其确曾撰写过自叙传(43)。前已言之,序字引申义有次序、排序之意,故古人在全书之末撰写《序》,最初目的大约是为了以篇目为单位排序,并作出相应的说明。余嘉锡先生说:“古之书序,皆所以条其篇目也。”“秦焚书之后,图籍既散乱失次,汉兴复出,自必加以编定。高祖之时,张良、韩信尝序次其《兵法》。序次者,次第其篇章之先后,使之有序也。”(44)古人著书多以单篇计数,加之书籍保存不易,若不标明内容先后顺序,经几传后,极有可能造成书籍次序颠倒、篇简窜乱。有了篇目排序及先后次序逻辑关系的说明,就为篇目次序一旦混乱后,仍可恢复原貌,提供了保障。而自屈原开创了从集体歌唱到个人独立创作的新时代后,文人渐次有了以文扬名立世的意识,所以在序言中要自叙家世生平并申述其著书之意。张舜徽先生云:“汉人著书无自题姓字于篇首之例,恐历久湮没不彰,故不得已自叙世系行事于其末,且以系全书之篇目耳。”(45)吕思勉先生说:“书之有序,其义有二:一曰,序者,绪也。所以助读者,使易得其端绪也。一曰,序者,次也。所以明篇次先后之义也。《史记》之《自序》,《汉书》之《叙传》,既述作书之由,复逐篇为之叙列,可谓兼此二义。”(46)案:谓书序“兼此二义”,用以指上述早期序文,是为的论,然却不可用以指后世规范性的序体文。因为后来为篇目排序的职责,渐次以目录形式来承担,并从序文中分离出去,移之书首。按张舜徽先生的意见,“移冠篇首……别增目录于前”,乃在汉魏之交。“若夫自为之书,标目录于书首,盖晋、宋以来始有之。《史通·因习篇》称‘范晔移题目于传首,列姓名于卷中,而犹于列传之下注为《列女》、《高隐》等目’,其明征也。”(47)不过,汉代撰写序文,尚并无统一的称谓,因为除《史记·太史公自序》、《说文解字·叙》、《汉书·自叙》、《潜夫论·叙录》、《离骚经·序》以序(叙)命名外,《淮南子》末篇《要略》,虽未以“序”名篇,但其内容实质与《太史公自序》极为相似,除述著书缘由、书籍要旨外,还将二十篇篇名依次排序,概要介绍了各篇的主要内容及各篇之间的逻辑联系。王充《论衡》有《自纪》一篇,记其生平及所著书,述《论衡》之作意及书籍命名之缘由,明显亦为序文。还有前文提到的郑玄《诗谱》亦然。由此推断,大概序体在汉代虽已形成,但人们对序体尚未形成共识,故其名称及所叙内容皆不统一。 四对序体进行阐述说明当在汉代之后 汉以后为书籍作《序》蔚然成风。刘知几《史通·序例》云:“窃以《书》列典谟,《诗》含比兴,若不先叙其意,难以曲得其情,故每篇有序,敷畅厥义……夫前史所有,而我书独无,世之作者,以为耻愧。故上自《晋》、《宋》,下及《陈》、《隋》,每书必序,课成其数。”(48)任何事物的产生、发展,都有一个先实践而后从理论上加以总结的过程,序体也不应例外。汉以后序体渐成共识,著书作序已成惯例,于是才有学者从理论上总结序体的特征、作用和意义。正如傅刚先生所言:“文体辨析的观念的产生,来源于文体增繁的事实,这当然要到汉末才构成其所需要的历史条件。”(49)现存最早在论诗文体裁的著作中列出“序”体的是南朝梁任昉的《文章缘起》。刘勰《文心雕龙·诠赋》云:“序以建言,首引情本。”周振甫先生注云:“建言:犹建立一篇的发端。首引情本:序言开始引出作赋的情事根据。”(50)如果《尚书大序》确为东晋人伪作,那么,刘勰的这句话,当是现存最早明确地对序体的功用进行阐释的。其后,唐成伯屿云:“序者,绪也。如茧丝之有绪,申其述作之意也。”(51)宋张表臣云:“序者,绪而陈之也。”(52)宋林之奇论《诗·大雅·抑》之序云:“序之此言其发明此诗之旨,可谓深切著明矣……序者,撮其枢要为之发明……此序《诗》者之所以为善学《诗》也。”(53)明陈懋仁云:“序者,序作者之意,谓其言次第有序,故曰序也。”(54)王维桢《姚母六十诗序》:“序者何也?夫序,理也。诸家理各自出,犁然杂置,序者整齐之,约繁总要,明其指归。”(55)吴讷云:“《诗大序》……其言次第有序,故谓之序也。……大抵叙事之文,以次第其语,善叙事为上。”(56)王应麟云:“序者,序典籍之所以作。”(57)以上诸家对序体的认识,已没有了最初编排内容次序的意味了,惟强调序体的功能在于发明书籍宗旨。即便是仍以“序”之“次序”之意以释“序体”,也只是强调序体具有善叙事理、次第有序的特征。大约是以序来概括全书或全篇的主旨的功用已渐次上升为主要地位,而排序的职责则另设目录来承担并渐次从序中分离出去的缘故。序文内容有繁简之别,但是,对书籍、篇章的内容主旨进行概括总结是必不可少的。故古人亦称序为提要。清人编写《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对序体的产生、发展、内容涵盖范围,进行了较为全面的解说: 刘向校理秘文,每书具奏,曾巩刊定官本,亦各制序文,然巩好借题抒议,往往冗长,而本书之始末源流转从疏略。王尧臣《崇文总目》、晁公武《郡斋读书志》、陈振孙《书录解题》,稍具崖略,亦未详明。马端临《经籍考》,荟萃群言,较为赅博,而兼收并列,未能贯串折衷。今于所列诸书,各撰为提要,分之则散弁诸编,合之则共为总目。每书先列作者之爵里,以论世知人,次考本书之得失,权众说之异同,以及文字增删,篇帙分合,皆详为订辨,巨细不遗。而人品学术之醇疵,国纪朝章之法戒,亦未尝不各昭彰瘅,用著劝惩。(58) 自刘向《别录》说起,遍数历代书目著作的提要,并权衡各家提要的优劣,确定自家作提要的要点。这里所说的提要,即为序,其内容包括:介绍作者家世生平、评论书籍得失、考定文字衍脱、篇目分合,以及作者人品学术的评论、作品对现实的借鉴意义等。此处是专就为他人著作作序而言,未提及自序,但也基本上涵盖了古代序体的所有内容。 马建智先生说:“一定时期的社会历史文化是文体产生形成的外部条件,但直接的动因是一定时期作家们不断探索和读者的认同,在这之中文学批评家起了重要的作用。”(59)我国先秦时期官、私著作皆不注重著作权,亦不注重阐明著作主旨,故其时官、私著作皆无作序之习。不过,至战国末,可能已有了作序的意识。但真正意义的序体,当形成于汉代。伴随着尊儒读经需要,汉王朝持续进行了大规模的古籍整理,因此,必以通经致用的观念,对古籍整理成果作系统性的总结说明,这实际上就是后世“他序”体的开端。至于“自序”体,汉代人渐已有了以文传世扬名的意识,故亦在“序”文中介绍家世生平和作品的写作宗旨。汉代早期著作在全书之末附有以“序(叙)”为名之文,主要还在于为全书内容篇目排序;及篇目排序的内容以目录形式移于书首后,述家世、明宗旨则成为序文的主要内容。不过,汉代有作序之实而并无统一称谓,更无人对序体从理论上加以阐述说明。汉以后,书籍作序渐成风习,就现存文献记载来看,序体成为共识,大约是在南北朝时期,至少亦应在汉代之后。 注释: ①《颜氏家训》卷四《文章》,颜之推撰,王利器集解《颜氏家训集解》,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21页。 ②曾国藩《经史百家杂钞·序例》,岳麓书社1987年版,第2页。 ③姚鼐《古文辞类纂·序目》,中国书店出版社1986年版,第3页。 ④孔颖达《尚书正义》卷一《尚书序》,阮元校《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本,第113页。 ⑤吴讷著、于北山校点《文章辨体序说》,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42页。 ⑥王玥琳《序文研究》,北京师范大学2008年中国古代文学博士学位论文。 ⑦杜绣琳《〈淮南子·要略〉与书序文章体例的定型》,《社会科学辑刊》2008年第4期。 ⑧杨子江《从自序的缘起到自传之滥觞》,《学术研究》2001年第4期。 ⑨薛峰《序体研究》,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2003年硕士学位论文。 ⑩洪湛侯《中国文献学新编》,杭州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105页。 (11)吴振华《“序”体渊源及先唐诗序的流变历程》,《学术月刊》2008年第1期。 (12)郭璞注、邢昺疏《尔雅注疏》卷五,阮元校《十三经注疏》,第2597页。 (13)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卷五三,阮元校《十三经注疏》,第2124页。 (14)孔颖达《毛诗正义》卷一七,阮元校《十三经注疏》,第534页。 (15)郑玄注、贾公彦疏《周礼注疏》卷一九,阮元校《十三经注疏》,第768页。 (16)孔颖达《尚书正义》卷一三,阮元校《十三经注疏》,第126页。 (17)《周礼注疏》卷一一,阮元校《十三经注疏》,第713页。 (18)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页。 (19)《尚书正义》卷一《尚书序》陆德明《释文》,阮元校《十三经注疏》,第113页。 (20)刘起釪《尚书学》,张岱年、汤一介、庞朴主编《中华国学》,新世界出版社2006年版,第8页。 (21)王先谦《荀子集解》卷一五,《诸子集成》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册,第264—265页。 (22)张舜徽《汉书艺文志通释》二《六艺略》,《广校雠略汉书艺文志通释》,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95页。 (23)吴振华《“序”体渊源及先唐诗序的流变历程》,《学术月刊》2008年第1期。 (24)梅显懋《〈诗序〉编撰时代考论》,《辽宁师范大学学报》2006年第1期;《〈毛诗序〉以美刺说诗探故》,《社会科学辑刊》2005年第1期。 (25)孔颖达《周易正义》,阮元校《十三经注疏》,第95页。 (26)顾颉刚编《崔东壁遗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310—311页。 (27)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新编》,人民出版社1962年版,第463页。 (28)朱自清《经典常谈》,江苏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12—13页。 (29)李镜池《周易探源》,中华书局1978年版,第301页。 (30)罗根泽《战国前无私家著作说》,罗根泽编《古史辨》第4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62页。 (31)《荀子集解》卷二,第37页。 (32)周孚《蠹斋铅刀编》卷二五《非郑樵〈诗辨妄〉序》,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本《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第93册,第662页。 (33)李学勤、郭兴坤《中国古史寻证》,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2002年版,第87页。 (34)郝经《陵川集》卷三○《朱文公诗传序》,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本《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第131册,第332页。 (35)《后汉书》卷七四《徐防传》,《二十五史》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册,第175页。 (36)《后汉书》卷三《章帝纪》,第2册,第16页。 (37)《隋书》卷三二《经籍志·序》,《二十五史》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5册,第115页。 (38)梅显懋《正考父“作商颂”新考》,《辽宁师范大学学报》1989年第5期。 (39)洪湛侯《中国文献学新编》,第74页。 (40)许维遹《吕氏春秋集释》冯序,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1页。 (41)《诸子集成》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6册,第123页。 (42)刘知几著,浦起龙释《史通通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256页。 (43)《隋书》卷七五《刘炫传》载刘炫:“自为赞曰:通人司马相如、杨子云、马季长、郑康成等,皆自叙风徽,传芳来叶……”刘知几《史通·杂说上》云:“马卿为自叙传,具在其集中,子长因录斯篇,即为列传,班氏仍旧,曾无改夺,固于马、杨传末,皆云‘迁、雄自叙如此’,至于相如篇下,独无此言,盖止凭太史之书,未见文园之集。” (44)余嘉锡《目录学发微古书通例》,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26、272页。 (45)张舜徽《广校雠略》卷三,《广校雠略汉书艺文志通释》,第43页。 (46)吕思勉《史通评·内篇序传》,转引自赵生群《〈史记〉编纂学导论》,凤凰出版社2006年版,第30页。 (47)张舜徽《广校雠略》卷三,《广校雠略汉书艺文志通释》,第44页。 (48)《史通通释》,第87页。 (49)傅刚《论汉魏六朝文体辨析观念的产生与发展》,《文学遗产》1996年第6期。 (50)刘勰著、周振甫注《文心雕龙注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84页。 (51)成伯屿《毛诗指说·解说第二》,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本《文渊阁四库全书》,经部第64册,第174页。 (52)张表臣《珊瑚钩诗话》卷三,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本《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第47册,第982页。 (53)林之奇《拙斋文集》卷八,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本《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第79册,第424页。 (54)任昉《文章缘起》附陈懋仁注,王云五主编《丛书集成》本,商务印书馆1935年版,第10页。 (55)引自贺复徵编《文章辨体汇选》卷三四九,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本《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第345册,第339页。 (56)徐师曾撰、罗根泽校点《文体明辨序说》,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35页。 (57)王应麟《玉海》卷二○四《辞学指南》,江苏古籍出版社、上海书店1987年版,总第3729页。 (58)《四库全书总目》卷首三,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本《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册,第36—37页。 (59)马建智《中国文体分类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82页。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