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上古有一种叫作“五称三穷”的游戏,流行于知识阶层,这种游戏用艰深的问题考验游戏参与者的知识面和应变能力,亦借以考察游戏参与者所在国家的状况。于是,知识精英们为了在朝聘盟会、应对周旋中不辱使命,需要广泛积累各方面的知识,培养灵活应变的能力。与此同时,在战国后期的学界,有一种知识、学问集大成的趋向。文章通过上古文献中内容与形式都与《天问》相同的材料的比勘,认为《天问》就是在上述背景下,屈原为国士们参与这样的游戏积累材料、储备知识而编成的问题集。 关 键 词:五称三穷/天问/屈原/战国后期/朝聘盟会 作者简介:俞志慧,绍兴文理学院文学院教授,研究方向:先秦文学与文化。 关于《天问》的创作缘由,东汉王逸以为系屈原于楚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呵壁而作,其说虽不乏应和者,但非之者亦络绎于途,今拟通过对上古时期论辩游戏“五称三穷”的考察,并经由上古文献中与《天问》在内容与形式上相同的表述进行比勘,揭示《天问》的成因与功能。 一、一种叫作“五称三穷”的游戏 《韩诗外传》卷六云:“天下之辩,有三至五胜,而辞置下。辩者,别殊类,使不相害;序异端,使不相悖。输公通意,扬其所谓,使人预知焉,不务相迷也。是以辩者不失所守,不胜者得其所求,故辩可观也。”①其中所说的“三至五胜”,是上古的一种论辩游戏,同时也是一种智力游戏,其游戏规则是:如甲方为提问方,乙方为答问方,甲方向乙方提出五个问题,如果乙方答对三个及以上,则视为甲方输,乙方赢;如果乙方只能答对二个及以下,则甲方赢,乙方输。反之亦然。 三至五胜,文献中又叫作“五称三穷”,《逸周书·太子晋》晋孔晁注云“五称,说五事也”②。穷是穷窘、困屈之意。该篇记载了三则五称三穷的例子,其中太子晋(约前565—前549)与晋国乐官师旷之间的两则游戏记载得比较完整,罗家湘先生已就此作过分析。③以下结合《太子晋》原文,在罗文的基础上将这种游戏方式作一呈现: 晋平公使叔誉于周,见太子晋而与之言,五称而三穷,逡廵而退,其不遂,归告公曰:“太子晋行年十五,而臣弗能与言,君请归声、就,复与田。若不反,及有天下,将以为诛。”平公将归之,师旷不可,曰:“请使瞑臣往,与之言,若能幪予,反而复之。”师旷见太子,称曰:“吾闻王子之语高于泰山,夜寝不寐,昼居不安,不远长道而求一言。”王子应之曰:“吾闻太师将来,甚喜,而又惧吾年甚少,见子而慑,尽忘吾其④度。”师旷曰:“吾闻王子,古之君子,甚成不骄,自晋始如周,行不知劳。”王子应之曰:“古之君子,其行至慎,委积施关,道路无限,百姓悦之,相将而远,远人来驩,视道如咫。”师旷告善。又称曰:“古之君子,其行可则,由舜而下,其孰有广德?”王子应之曰:“如舜者天,舜居其所,以利天下,奉翼远人,皆得已仁,此之谓天。如禹者圣,劳而不居,以利天下,好取不好与,必度其正,是之谓圣。如文王者,其大道仁,其小道惠,三分天下而有其二,敬人无方,服事于商,既有其众,而返失其身,此之谓仁。如武王者义,杀一人而以利天下,异姓、同姓各得其所,是之谓义。”师旷称善。又称曰:“宣办名命,异姓恶方,王侯君公,何以为尊,何以为上?”王子应之曰:“人生而重丈夫,谓之胄子。胄子成人,能治上官,谓之士。士率众时作,谓之伯。伯能移善于众,与百姓同,谓之公。公能树名生物,与天道俱,谓之侯。侯能成群,谓之君。君有广德,分任诸侯而敦信,曰予一人。善至于四海,曰天子。达于四荒,曰天王。四荒至,莫有怨訾,乃登为帝。”师旷罄然。又称曰:“温恭敦敏,方德不改,闻物□□,下学以起,上登帝臣,乃参天子。自古谁能?”王子应之曰:“穆穆虞舜,明明赫赫,立义治律,万物皆作。分均天财,万物熈熈。非舜而谁?”师旷东躅其足,曰:“善哉,善哉!”王子曰:“太师何举足骤?”师旷曰:“天寒足跔,是以数也。”王子曰:“请入座。”遂敷席注瑟。师旷歌《无射》,曰:“国诚宁矣,远人来观。修义经矣,好乐无荒。”乃注瑟于王子。王子歌《峤》,曰:“何自南极,至于北极?绝境越国,弗愁道远。”师旷蹶然起曰:“瞑臣请归。”王子赐之乗车四马,曰:“太师亦善御之?”师旷对曰:“御,吾未之学也。”王子曰:“汝不为夫《时诗》⑤云:‘马之刚矣,辔之柔矣。马亦不刚,辔亦不柔。志气麃麃,取予不疑。’以是⑥御之。”师旷对曰:“瞑臣无见,为人辩也,唯耳之恃。而耳又寡闻而易穷,王子汝将为天下宗乎?”王子曰:“太师,何汝戏我乎?自太皥以下,至于尧、舜、禹,未有一姓而再有天下者。夫大当时而不伐,天何可得?⑦且吾闻汝知人年之长短,告吾。”师旷对曰:“汝声清污,汝色赤白,火色不寿。”王子曰:“吾后三年将上宾于帝所。汝慎无言,殃将及汝。”师旷归,未及三年,告死者至。⑧(《逸周书·太子晋》) 上文中,晋大夫叔誉与太子晋之间的五称未见其详,只知道叔誉“五称五穷”,认输之后,结局很惨:“归声、就,复与田。”孔晁注:“声、就,复与周之二邑,周衰,晋取之也。”⑨面对师旷的五称(其中第二称“古之君子,甚成不骄”未出现“称”字,但仍有“曰”字。)太子晋“应”(对应师旷的“五称”,是太子晋的“五应”)之若响,师旷告善。自“王子曰:‘太师何举足骤?’”到“王子……曰:‘太师亦善御之?’”为太子晋向师旷提的三个问题(三“曰”),师旷应以三“对”,在这个环节上,博学的师旷要不是接不上话头,就是说“未之学”,太子晋再无问题,因为接连三个问题答不上来,也就算输了。 类似的例子也见于《史记·田敬仲完世家》: 驺忌子见,三月而受相印。淳于髠见之,曰:“善说哉!髠有愚志,愿陈诸前。”驺忌子曰:“谨受教。”淳于髠曰:“得全全昌,失全全亡。”驺忌子曰:“谨受令,请谨毋离前。”淳于髠曰:“狶膏棘轴,所以为滑也,然而不能运方穿。”驺忌子曰:“谨受令,请谨事左右。”淳于髠曰:“弓胶昔干,所以为合也,然而不能傅合疏罅。”驺忌子曰:“谨受令,请谨自附于万民。”淳于髠曰:“狐裘虽弊,不可补以黄狗之皮。”驺忌子曰:“谨受令,请谨择君子,毋杂小人其间。”淳于髠曰:“大车不较,不能载其常任;琴瑟不较,不能成其五音。”驺忌子曰:“谨受令,请谨修法律,而督奸吏。”淳于髠说毕,趋出,至门,而面其仆曰:“是人者,吾语之微言五,其应我若响之应声,是人必封不久矣。”居朞年,封以下邳,号曰“成侯”。⑩ 本段文字又见于《慎子》上篇,五问依次属之淳于髠、田骈、环渊、接予、慎到五人。上文中,从“得全全昌,失全全亡”,到“大车不较,不能载其常任;琴瑟不较,不能成其五音”,淳于髠(或淳于髠五人)一共提出了五则忠告,而这些忠告,并非明白如话,用淳于髠的话说就是“微言”。邹忌(前385—前319)五个“谨受令”之后,逐一给出了若合符节的回答,所谓“响之应声”是也。在这场游戏中,淳于髠等显然是彻底地输了,所以只好“趋出”了之。作为胜者一方,不仅赢得了这场游戏,而且还有不小的连带收入:“居朞年,封以下邳,号曰‘成侯’。”结合上引叔誉告负之后晋国的重大损失,可知熟谙这一类游戏对当时的士大夫是何等的重要! 在《国语·晋语五》中,还有如下一段记载: 范文子暮退于朝。武子曰:“何暮也?”对曰:“有秦客廋辞于朝,大夫莫之能对也,吾知三焉。”武子怒曰:“大夫非不能也,让父兄也。尔童子,而三掩人于朝。吾不在晋国,亡无日矣。”击之以杖,折委笄。(11) 秦客出廋辞于晋国之朝堂,其中的廋辞已无可考,总共有几则廋辞也不得而知,但范武子(约前660—前583)之子范文子答出了三个,正好是三个!且从范文子得意之情,可以认为在这场游戏中,他是一个赢家,于是笔者以为,这里也可视为一次五称三穷的实例,且发生的时间早于邹忌和太子晋。 现在再回过去看看上述“称说”的内容:或者为考察接受者的临场反应能力,如师旷的前两问、太子晋的首尾两问;或者考察接受者的知识面,特别是对一些艰深冷僻知识的了解程度,如师旷的第三问和第五问、太子晋的第二问;或者考察接受者对名物把握的准确程度,如师旷的第四问、淳于髠等的五则微言,上述《晋语五》秦客的廋辞,笔者猜测大概也属这一类。 二、《荀子·赋篇》、《孔子项托相问书》等所反映出的该论辩游戏的嬗变轨迹 《荀子·赋篇》显然也是在此类五称三穷游戏背景下的产物,梁启雄《荀子简释》援引《文心雕龙·谐隐》“遁词以隐意,谲譬以指事”释其文体,可谓得其肯綮。 《赋篇》的前一部分是五则隐语,(12)先有谜面,后有谜底:礼、知、云、蚕、箴,但在谜面部分的最后,依次分别有以下一小段文字: 臣愚不识,敢请之王。 臣愚不识,愿问其名。 弟子不敏,此之愿陈,君子设辞,请测意之。 臣愚而不识,请占之五泰。 臣愚不识,敢请之王。 于此可知,第一、二、五凡三则,所要求的答问方为君王;第三则,答问方为师长,第四则,答问方则为君王身边的五泰(五泰,宋本作“五帝”,唐杨倞注云:“五帝也。”)。因此,笔者认为这里尽管也刚好是五则隐语,但答问方有三位,且其中有不在场的五泰,对比前述《逸周书·太子晋》和《史记·田敬仲完世家》的实例,这里应该不是同一次游戏提出的问题。而且,五则谜面之后,答问方对谜面的文字分析,与提问方的语言一样的雍容典雅,所以这五则隐语当是《赋篇》作者的搜集整理成果,与五称三穷的游戏实战有别。这样费时费力地搜集整理,反过来说明这一类谐隐游戏有它的市场。 类似的游戏在后世络绎不绝,隋唐时期出现的《孔子项托相问书》,根据其中的故事和言说方式,当是吸收了不少与孔子有关的故事(如孔子与子羽对话,见于《唐写本孔子与子羽对语杂抄》;又如《列子·汤问》所载《两小儿辩日》),是经过一千年的丰富、充实、发展而定型的。 其前半篇如下:(13) 昔者夫子东游,行至荆山之下,路逢三个小儿。二小儿作戏,一小儿不作戏。夫子怪而问曰:“何不戏乎?”小儿答曰:“大戏相煞,小戏相伤,戏而无功,衣破里空。相随掷石,不[如]归舂。上至父母,下及兄弟,只欲不报,恐受无礼。善思此事,是以不戏,何谓(为)怪乎?” 项托有(又)相随拥土作城,在内而坐。夫子语小儿曰:“何不避车?”小儿答曰:“昔闻圣人有言:上知天文,下知地里(理),中知人情,从昔至今,只闻车避城,岂闻城避车?”夫子当时无言而对,遂乃车避城。下道遣人往问:“此是谁家小儿?何姓何名?”小儿答曰:“姓项名托。” 夫子曰:“汝年虽少,知事甚大。”小儿答曰:“吾闻鱼生三日,游于江海;兔生三日,盘地三亩;马生三月,趁及其母;人生三日,知识父母。天生自然,何言大小!” 夫子问小儿曰:“汝知何山无石?何水无鱼?何门无关?何车无轮?何牛无犊?何马无驹?何刀无环?何火无烟?何人无妇?何女无夫?何日不足?何日有余?何雄无雌?何树无枝?何城无使?何人无字?”小儿答曰:“土山无石,井水无鱼,空门无关,轝车无轮,泥牛无犊,木马无驹,斫刀无环,萤火无烟,仙人无妇,玉女无夫,冬日不足,夏日有余,孤雄无雌,枯树无枝,空城无使,小儿无字。”夫子曰:“善哉!善哉!吾与汝共游天下,可得已否?”小儿答曰:“吾不游也。吾有严父,当须侍之;吾有慈母,当须养之;吾有长兄,当须顺之;吾有小弟,当须教之。所以不得随君去也。” 夫子曰:“吾车中有双陆局,共汝博戏如何?”小儿答曰:“吾不博戏也。天子好博,风雨无期;诸侯好博,国事不治;吏人好博,文案稽迟;农人好博,耕种失时;学生好博,忘读书诗;小儿好博,笞挞及之。此是无益之事,何用学之!” 夫子曰:“吾与汝平却天下,可得已否?”小儿答曰:“天下不可平也,或有高山,或有江海,或有公卿,或有奴婢,是以不可平也。” 夫子曰:“吾与汝平却高山,塞却江海,除却公卿,弃却奴婢,天下荡荡,岂不平乎?”小儿答曰:“平却高山,兽无所依,塞却江海,鱼无所归;除却公卿,人作是非;弃却奴婢,君子使谁?” 夫子曰:“[善哉!善哉]!汝知屋上生松,户前生苇,床上生蒲,犬吠其主,妇坐使姑,鸡化为雉,狗化为狐,是何也?”小儿答曰:“屋上生松者是其椽,户前生苇者是其箔,床上生蒲者是其席。犬吠其主,为傍有客;妇坐使姑,初来花下也。鸡化为雉,在山泽也;狗化为狐,在丘陵也。” 夫子语小儿曰:“汝知夫妇是亲,父母是亲?”小儿曰:“父母是[亲]。”夫子曰:“夫妇是亲。生同床枕,死同棺椁,恩爱极重,岂不亲乎?”小儿答曰:“是何言与!是何言与!人之有母,如树有根;人之有妇,如车有轮。车破更造,必得其新;妇死更娶,必得贤家。一树死,百枝枯;一母死,众子孤。将妇比母,岂不逆乎?” 小儿却问夫子曰:“鹅鸭何以能浮?鸿鹤何以能鸣?松柏何以冬夏常青?”夫子对曰:“鹅鸭能浮者缘脚足方,鸿鹤能鸣者缘咽项长,松柏冬夏常青[者]缘心中强。”小儿答曰:“不然也!虾蟆能鸣,岂犹(由)咽项长?龟鳖能浮,岂犹(由)脚足方?胡竹冬夏常青,岂犹(由)心中强?” 夫子问小儿曰:“汝知天高几许?地厚几丈?天有几梁?地有几柱?风从何来?雨从何起?霜出何边?露出何处?”小儿答曰:“天地相却(去)万万九千九百九十九里,其地厚薄,以(与)天等同。风出苍吾(梧),雨出高处,霜出于天,露出百草。天亦无梁,地亦无柱,与四方云[气],而乃相扶,故以为柱,有何怪乎?” 夫子叹曰:“善哉!善哉!方知后生实可畏也。”(14) 本篇中,孔子最初提出十六个问题。接着又是七个,然后是两个,最后是八个,孔子前后共向项托提出了三十三个问题,项托都对答如流,孔子连用六个“善哉”给予肯定;相反,项托向孔子提出了三个问题,对孔子的回答,项托给予了“不然也”的判断,并提出进一步的质疑,孔子渊博的知识储备在这个聪明的小儿面前显得捉襟见肘。 笔者所以要大跨度地呈现这种微言隐语的智力游戏,是想由此说明,这种考验人们思维能力、知识水平的游戏,在中国古代长期存在着,《汉书·艺文志》云:“古者诸侯卿大夫交接邻国,以微言相感,当揖让之时,必称诗以谕其志,盖以别贤不肖而观盛衰焉。”班固这里主要说的是诸侯卿大夫赋诗言志的盛况,但也应该包括五称三穷之类的“微言”,其共同的作用是于己可以言志,于人可以“别贤不肖而观盛衰”。这种微言隐语的传统虽然不像赋诗言志那样蔚为大观,但从先秦文献中的《国语·晋语五》、《逸周书·太子晋》、《慎子》、《荀子·赋篇》、《战国策》,到《汉书·艺文志》“杂赋家”所载的《隐书》十八篇,到《世说新语·捷悟》所载蔡邕“绝妙好辞”的题碑,再到隋唐五代时期的《孔子项托相问书》、《晏子赋》,也可谓不绝如缕,从中还隐约可见这一类论辩游戏的发展轨迹:与春秋战国时期的隐语相比,后来者涉及的知识更加生活化。这是由于这种游戏的舞台日渐下移,最初是在外交场合、朝廷堂庑,贵族们比口才、晒腹笥,这个时候,由于对话双方出类拔萃的知识结构,游戏时会有不少只有知识精英们涉及的内容,如《国语·鲁语下》中的防风氏传说、肃慎氏之矢,《庄子·天运》开篇的十五个问题,《管子·白心》中提出的天维地载问题,特别是《孟子》一书中多次作为问题讨论的三代历史人物事件(容下文展开),这些知识或问题,因为极其艰深,是很难出现在诸如后世西南少数民族青年男女的对歌当中的,就如上引《孔子项托相问书》中“何山无石”等十六问,所问所对很难说当得上先秦两汉那些游戏参与者的博闻强识,有的只是游戏者的机敏;《晏子赋》中,虽然梁王谓晏子“知天地之纲纪,阴阳之本姓(性)”,但接下来所问的“何者为公?何者为母”等十五问及晏子之所答,也分明烙印着明显的民间色彩。 尽管这种游戏在其不同阶段上有着上述内容上的差异,在先秦以降的文献中,也没有看到是否依然遵循着古老的“五称三穷”的游戏规则,但在叙述方式上,却呈现出明显的共性:因为需要考验游戏参与者的知识面和智力水平,于是,不同阶段的叙述者都会找到几个博学者、捷给者的代表性人物,譬如孔子,譬如晏子,《国语·鲁语下》中防风氏传说、肃慎氏之矢等材料中,孔子是一个典型的博雅之士,《列子·汤问》中的“两小儿辩日”和《孔子项托相问书》中,孔子则仅仅是作为博学捷给者的陪衬——连孔子这样博学的人都被难倒了,可见另一方(如辩日的两小儿、项托)是何等的博雅!这些置于孔子名下的故事,未必与历史上的孔子真有多少关系,其中的孔子只是作为一个多智者的符号,叙述者需要这样一个公认的智能型、知识型人物,即使孔子被嘲弄,其初衷也不过是想突出游戏的另一方的机智与博学,(15)未必真要唐突圣人,这是题外话。 三、论辩游戏背景下的《天问》成因分析 既然类似“五称三穷”这样的论辩游戏在长时段中广泛地存在着,士大夫们在揖让应对、进退周旋中尤其需要表现得博闻强识、辩才无碍,这必然增强他们对非一般知识了解和掌握的热忱,于是笔者想到了集中呈现这一类非日常知识的文本——《天问》。 关于《天问》的成因,东汉的王逸有以下的论断:“《天问》者,屈原之所作也。何不言问天?天尊不可问,故曰‘天问’也。屈原放逐,忧心愁悴,彷徨山泽,经历陵陆。嗟号昊旻,仰天叹息,见楚有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图画天地、山川神灵,琦玮僪佹,及古贤圣怪物行事,周流罢倦,休息其下,仰见图画,因书其壁,何(呵)而问之,以渫愤懑,舒泻愁思。楚人哀惜屈原,因共论述,故其文义不次序云尔。”(16)不知王逸何所据而云然,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中的图画未必有那么丰富,其壁上的空间也未必能容纳得如此鸿篇巨制。更何况从开篇“遂古之初,孰传道之”之后很长一段文字根本就无法形诸画图。再者,既然是书于壁上,那就照录即可,为什么其文其义还会“不次序”——“不次序”或者仅仅是王逸的解读?(17)所以颇疑王逸之论断原不过是悬揣之辞。 如果放在“五称三穷”论辩游戏的大背景下,结合屈原三闾大夫的职掌,(18)及其“博闻强识,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19)的特长,笔者认为,《天问》是屈原编纂的一部问题集,目的是让贵族子弟们记住这些艰深古怪的问题,让他们在外交舞台、朝堂廊庙揖让应对、进退周旋之时,应付裕如,不辱使命。 事实上,《天问》中的问题,在传世文献特别是先秦两汉文献中也每每被作为问题提出来讨论,下文将用文献比对的方法,按《天问》文本的先后,将其他文献中与《天问》相似的提问或讨论呈现出来。(20)从二者的相似性中,读者诸君自能作出判断,因而按语力求从简。考虑到与《天问》形式上力求相似,所举例子,仅限于作为问题讨论者,那些作为现象描述的文字,如上古子史文献中记载的历史故事和《庄子》、《山海经》、《淮南子》、《列子》等文献所涉及的非主流陈述皆不在比勘范围之内。 (1)曰: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闇,谁能极之?冯翼惟像,何以识之?(《天问》) 殷汤问于夏革曰:“古实有物乎?”夏革曰:“古初无物,今恶得物?后之人将谓今之无物可乎?”殷汤曰:“然则物无先后乎?”夏革曰:“物之终始,初无极已。始或为终,终或为始,恶知其纪?然自物之外,自中之先,朕所不知也。”(《列子·汤问》) 谨按:《汤问》“古实有物乎”一问,与《天问》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意义相近;而《汤问》终始、先后之议则可对应于《天问》之“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2)圜则九重,孰营度之?惟兹何功,孰初作之?(《天问》) 孰主张是?(《庄子·天运》) 谨按:《天运》“孰主张是”与《天问》“孰营度之”,无论设问的内容还是形式都极为相似。《天问》之“孰初作之”,复与上引《列子·汤问》物之先后终始的讨论交集。 (3)斡维焉系?天极焉加?八柱何当?东南何亏?(《天问》) 康回冯怒,地何故以东南倾?(《天问》) 孰纲维是。(《庄子·天运》) 天或维之,地或载之。天莫之维,则天以坠矣;地莫之载,则地以沈矣。夫天不坠,地不沈,夫或维而载之也夫。(《管子,白心》) 汤曰:“然则上下八方有极尽乎?”(《列子·汤问》) 谨按:《天问》、《天运》、《白心》这三种来自不同学派的上古文献同时指向一个问题:天之“维”,尽管或作名词,或作动词,但其核心义素则完全相同。《汤问》的“八方”与《天问》的“八柱”意义有交集,《天问》“天极焉加?八柱何当”二问,在《汤问》中合并为一个问题:“上下八方有极尽乎?”有纲维、极、柱,于是也有坠、沈,有亏、倾。各家都提出了类似的问题,可见此类话题具有广泛的群众基础。 (4)九天之际,安放安属?隅隈多有,谁知其数?天何所沓?十二焉分?日月安属?列星安陈?(《天问》) 天其运乎?地其处乎?日月其争于所乎?意者其有机缄而不得已邪?意春转运而不能自止邪?……孰居无事推而行是?(《天运》) 谨按:天、地、日月,这是《天问》与《天运》这一部分共同的设问对象,而《天问》的动词“放”、“属”、“沓”(王逸注:“沓,合也。”)、“分”、“陈”,与《天运》的动词“运”、“处”、“争”、“已”、“止”有着广泛的交集。 (5)出自汤谷,次于蒙泛。自明及晦,所行几里?(《天问》) 孔子东游,见两小儿辩斗,问其故,一儿曰:“我以日始出时去人近,而日中时远也。”一儿以日初出远而日中时近也。一儿曰:“日初出大如车盖,及日中则如盘盂,此不为远者小而近者大乎?”一儿曰:“日初出沧沧凉凉,及其日中如探汤,此不为近者热而远者凉乎?”孔子不能决也,两小儿笑曰:“孰为汝多知乎?”(《列子·汤问》) 谨按:《汤问》中两小儿辩日,运思过程中必然会考虑到日月运行及其里程,故此上引二则材料尽管在表达方式上相距较远,但问题的核心指向是相同的。 (6)夜光何德,死则又育?厥利惟何,而顾菟在腹?(《天问》) 云者为雨乎,雨者为云乎?孰隆施是?孰居无事滛乐而劝是?(《庄子·天运》) 谨按:《天问》讨论的是月球,《天运》讨论的为云为雨,问题的具体指向有别,但都涉及天文气象,包括下面要列举的星象,皆是当时知识精英们需要面对的艰深问题。 (7)何阖而晦?何开而明?角宿未旦,曜灵安藏?(《天问》) 风起北方,一西一东,有上彷徨,孰嘘吸是?孰居无事而披拂是?敢问何故?(《庄子·天运》) 谨按:本条与上条,《天问》关心的是昼夜时序的轮转,而《天运》讨论的是风云雨露的形成,皆是对于自然现象发问,所问皆甚大,亦甚难。 (8)九州岛安错?川谷何洿?东流不溢,孰知其故?(《天问》) 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此其过江河之长,不可为量数。(《庄子·秋水》) 汤又问:“物有巨细乎?有修短乎?有同异乎?”革曰:“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莫不注之,而无增无减焉。”(《列子·汤问》) 谨按:因为中国大陆地形的特点,类似《天问》“川谷何洿”以下二问在上古文献中被反复地提起,这里仅举《秋水》和《汤问》二篇,比起《天问》前面部分的问题,对于知识精英而言,这里涉及的要算是一般性的地理知识了。 (9)东西南北,其修孰多?南北顺椭,其衍几何?(《天问》) 王子歌《峤》,曰:“何自南极,至于北极?”(《逸周书·太子晋》) 谨按:《天问》此二问问得具体;要回答《太子晋》“自……至于……”一问,必然也要面对类似“其修孰多”、“其衍几何”的问题。 (10)何所不死?长人何守?(《天问》) 延年不死,寿何所止?(《天问》) 汤又问:“物有巨细乎?有修短乎?有同异乎?”革曰:“其中有五山焉:一曰岱舆,二曰员峤,三曰方壶,四曰瀛洲,五曰蓬莱。其山高下周旋三万里,其顶平处九千里。山之中间相去七万里,以为邻居焉。其上台观皆金玉,其上禽兽皆纯缟。珠玕之树皆丛生,华实皆有滋味,食之皆不老不死。所居之人皆仙圣之种。”(《列子·汤问》) 吴伐越,堕会稽,获骨焉,节专车。吴子使来好聘,且问之仲尼,曰:“无以吾命。”宾发币于大夫,及仲尼,仲尼爵之。既彻俎而宴,客执骨而问曰:“敢问骨何为大?”仲尼曰:“丘闻之:昔禹致群神于会稽之山,防风氏后至,禹杀而戮之,其骨节专车。此为大矣。”客曰:“敢问谁守为神?”仲尼曰:“山川之灵,足以纪纲天下者,其守为神;社稷之守者,为公侯。皆属于王者。”客曰:“防风何守也?”仲尼曰:“汪芒氏之君也,守封、嵎之山者也,为漆姓。在虞、夏、商为汪芒氏,于周为长狄,今为大人。”客曰:“人长之极几何?”仲尼曰:“僬侥氏长三尺,短之至也。长者不过十之,数之极也。”(《国语·鲁语下》) 谨按:《天问》只有问题,没有答案,故而特别难懂;而上引《汤问》、《鲁语下》等则有问有答,读来生动有味,也易懂,这是由它们各自的文体决定的:《天问》全篇由“曰”领起,这与《逸周书·太子晋》中的提问由“称曰”或“曰”领起同。作为一部问题集,《天问》与《庄子·天运》首段相近,与《太子晋》师旷“称曰”后面有太子晋“应曰”,以及《荀子·赋篇》谜面后面有谜底有别。(21)可以相信,士大夫们当时所要准备的肯定不仅仅是一大堆问题,毕竟他们还要面对人家的提问,类似《山海经》、《淮南子》、《竹书纪年》等文献中有“怪力乱神”之嫌的材料,应该就是《天问》这部问题集相应的答案所在。从中不仅可见当时知识精英们的问题意识,也可见他们的知识储备。 (11)启代益作后,卒然离蠥。何启惟忧,而能拘是达?皆归?卄,而无害厥躬。何后益作革,而禹播降?(《天问》) 万章问曰:“人有言‘至于禹而德衰,不传于贤而传于子’,有诸?”孟子曰:“否然也。天与贤则与贤,天与子则与子。昔者舜荐禹于天,十有七年;舜崩,三年之丧毕,禹避舜之子于阳城;天下之民从之,若尧崩之后不从尧之子而从舜也。禹荐益于天,七年,禹崩,三年之丧毕,益避禹子于箕山之阴;朝觐、讼狱者,不之益而之启,曰:‘吾君之子也。’讴歌者不讴歌益而讴歌启,曰:‘吾君之子也。’丹朱之不肖,舜之子亦不肖;舜之相尧、禹之相舜也,历年多,施泽于民久。启贤,能敬承继禹之道;益之相禹也,历年少,施泽于民未久。舜、禹、益相去久远,其子之贤不肖皆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匹夫而有天下者,德必若舜禹,而又有天子荐之者;故仲尼不有天下。继世而有天下,天之所废,必若桀纣者也;故益、伊尹、周公不有天下。伊尹相汤以王于天下,汤崩,太丁未立,外丙二年,仲壬四年。太甲颠覆汤之典刑,伊尹放之于桐三年;太甲悔过,自怨自艾,于桐处仁迁义,三年以听伊尹之训己也,复归于亳。周公之不有天下,犹益之于夏、伊尹之于殷也。孔子曰:‘唐虞禅,夏后、殷、周继,其义一也。’”(《孟子·万章上》) 谨按:《孟子·万章》中,集中记录着孟子对当时思想界热议中的一些历史、伦理、政治问题的响应,如本条世袭还是禅让的选择,下文舜不告而娶与传统孝道的冲突,伊尹以割烹要汤传说与儒者正身以俟原则的矛盾,大舜处理其无良弟弟故事中亲情与正义的纠结,武王伐纣时疾恶已甚之举所引发的舆论质疑。其实无论是制度设计,还是价值观念的重构,都有赖于这些历史和理论问题的解决。作为奔走于知识界和外交舞台的士大夫们,虽未必需要孟子那样的理论深度,但一般的问题意识和对问题的预案还是不能不预为储备的,这也是类似问题在先秦和西汉士人口中历久弥新的原因之一。 (12)冯珧利决,封狶是?何献蒸肉之膏,而后帝不若?(《天问》) 南宫适问于孔子曰:“羿善射,奡荡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22)(《论语·宪问》) 谨按:南宫适其实没有向孔子提问,因为答案已在问题本身,所谓“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所谓“强梁者不得其死”。类似这样指向士人道德修养的话题,告诉我们在先秦士人的知识谱系中,有相当一部分生活智慧、历史经验与个人修养联系在了一起,有时候看起来是一种智力游戏、知识比赛,但尚德的先贤们总是能将这些材料锻炼成为为己之学的营养。 (13)舜闵在家,父何以鱞?尧不姚告,二女何亲?(《天问》) 孟子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舜不告而娶,为无后也,君子以为犹告也。”(《孟子·滕文公下》) 万章问曰:“《诗》云:‘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信斯言也,宜莫如舜。舜之不告而娶,何也?”孟子曰:“告则不得娶。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如告则废人之大伦以怼父母,是以不告也。”万章曰:“舜之不告而娶,则吾既得闻命矣。帝之妻舜而不告,何也?”曰:“帝亦知告焉则不得妻也。”(《孟子·万章上》) 谨按:《天问》提出的问题,答案居然在之前的《孟子》中!其实这只是那个时代知识精英们所普遍关心的问题,正如《天问》所提出的问题,也能在与之相先后的《山海经》、《淮南子》、《庄子》、《竹书纪年》等中获得解决一样。 (14)縁鹄饰玉,后帝是飨。何承谋夏桀,终以灭丧?(《天问》) 万章问曰:“人有言:‘伊尹以割烹要汤’,有诸?”孟子曰:“否然……吾闻其以尧舜之道要汤,未闻以割烹也。”(《孟子·万章上》) 谨按:兴衰成败,特别是王朝的更替,总是能引发许多思考,是天命所在,还是民视民听,这是上古社会特别是春秋战国迄两汉思想界持续关注的话题,因而《天问》所问者也多见于当时的文献。同时,围绕在王朝更替事件上的若干当事人也每每有正反两张面孔,如本条涉及的伊尹在《国语·晋语一》、(23)《竹书纪年》卷上、《韩非子·难一》中,其形象就不像儒家学者笔下、口中那么光鲜,这些互相冲突的传闻异辞,有些可能是基于历史真实,另一些则可能是基于为尊者讳,当历史真实与政治正确发生冲突的时候,也就是人们思考的开始,作为儒家学者的孟子,对伊尹以割烹要汤的解释,令人联想起孔子对“夔一足”和“黄帝四面”的解释。(24)由此,笔者认为,对《天问》所提的问题,就是当时也未必只有一种答案。 (15)舜服厥弟,终然为害。何肆犬豕,而厥身不危败?(《天问》) 万章曰:“象曰:‘谟盖都君咸我绩。牛羊父母,仓廪父母,干戈朕,琴朕,弤朕,二嫂使治朕栖。’象往入舜宫,舜在床琴。象曰:‘郁陶思君尔。’忸怩。舜曰:‘唯兹臣庶,汝其于予治。’不识舜不知象之将杀己与?”曰:“奚而不知也?象忧亦忧,象喜亦喜。”曰:“然则舜伪喜者与?”曰:“否。昔者有馈生鱼于郑子产,子产使校人畜之池。校人烹之,反命曰:‘始舍之圉圉焉,少则洋洋焉,攸然而逝。’子产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校人出,曰:‘孰谓子产智?予既烹而食之,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故君子可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彼以爱兄之道来,故诚信而喜之。奚伪焉?” 万章问曰:“象日以杀舜为事,立为天子,则放之,何也?”孟子曰:“封之也。或曰放焉。”万章曰:“舜流共工于幽州,放驩兜于崇山,杀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诛不仁也。象至不仁,封之有庳。有庳之人奚罪焉?仁人固如是乎?在他人则诛之,在弟则封之。”曰:“仁人之于弟也,不藏怒焉,不宿怨焉,亲爱之而已矣。亲之,欲其贵也;爱之,欲其富也。封之有庳,富贵之也。身为天子,弟为匹夫,可谓亲爱之乎?”“敢问‘或曰放’者何谓也?”曰:“象不得有为于其国,天子使吏治其国,而纳其贡税焉,故谓之放。岂得暴彼民哉?虽然,欲常常而见之,故源源而来。‘不及贡,以政接于有庳’,此之谓也。”(《孟子·万章上》) 谨按:舜封弟象于有庳,在孟子看来似乎是一则敦亲睦族的典型事例,有必要曲为之说,不知道万章是否接受了乃师的解释,起码到屈原的时代,这仍然是一个不易对付的问题,大哉问,难哉问!此其所以为《天问》乎? (16)到击纣躬,叔旦不嘉。何亲揆发足,(25)周之命以咨嗟?授殷天下,其位安施?反成乃亡,其罪伊何?争遣伐器,何以行之?并驱击翼,何以将之?(《天问》) 武发杀殷,何所悒?载尸集战,何所急?(《天问》) 子贡曰:“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论语·子张》) 齐宣王问曰:“汤放桀,武王伐纣,有诸?”孟子对曰:“于传有之。”曰:“臣弑其君,可乎?”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孟子·梁惠王下》) 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孟子·尽心下》) 谨按:汤武革命,顺乎天,应乎民,但对于以暴易暴的具体过程,以及既得利益集团为了证明革命的合法性炮制的许多说辞,就连子贡和孟子都不得不持保留态度,于是给后人留下了不小的讨论空间,《天问》在这方面一口气问了七个问题,反映出当时知识阶层对当朝历史的深刻反省。 上引上古文献中与《天问》有交集者,凡涉及《天问》中四十五个问题,这在全诗一百七十个问题中所占比例已经不小,而且,这个数字仅限于本人个人阅读所及,在内容与形式上都基本重合者,如果将类似以下材料列入统计范围:孔子在弟子面前评价尧、舜、禹、泰伯等三代人物(《论语·泰伯》等篇),孔门弟子与孔子讨论管仲(《论语·颜渊、宪问》),孟子弟子向孟子请教尧传位于舜、孔子于齐卫以何人为东道主、百里奚是否要(要挟)秦穆公(《孟子·万章上》),那么这个比例还会更高。事实上,这些问题在先秦士人间被广泛地讨论,同时这些话题又特别能够考察士人的知识水平和思维能力,知识精英和士大夫们有必要预为研修,以便参与诸如“五称三穷”这样的论辩游戏,或者出使时沉着应对。 需要特别关注的是,在战国后期,存在着一种知识、学问集大成的趋向,学者们每每将以往的文献与传说以类相聚,以备游说、论辩或写作之用,如《汉书·艺文志》《春秋》类载有楚大夫铎椒《铎氏微》三篇、赵相虞卿《虞氏微传》二篇,《史记·十二诸侯年表》记载:“铎椒为楚威王傅,为王不能尽观《春秋》,采取成败,卒四十章,为《铎氏微》。赵孝成王时,其相虞卿上采《春秋》,下观近势,亦着八篇,为《虞氏春秋》。”刘向《别录》云:“铎椒作《抄撮》八卷。虞卿作《抄撮》九卷。”(26)此等皆汇聚《左传》相关材料于一书。《韩非子》将许多历史、传说故事分门别类地安排在特定的论点之下,成为六篇《储说》,也是一个比较典型的例子。又如《战国策》,杨宽《战国史》一书中曾说:“纵横家着重讲究游说。因为讲究游说,就有人按照当时政治斗争的需要,把历史上的权变故事和游说故事,以及说客游说君主的书信和游说词汇编起来,编成各种册子以供学习模仿。”(27) 综上所述,在知识、学问集大成的背景下,出于接受教育的国士们参与类似“五称三穷”这样的论辩游戏的需要,笔者认为,屈原将当时知识界关注的问题,“自天地山川,次及人事,追述往古,终之以楚先”(28),用诗歌的形式整理成篇,使之易诵易记,于是就有了《天问》这首奇诗。 关于《天问》的成因及功能,迄今尚无过硬的直接证据证实或者证伪。本文从上古的一种论辩游戏出发,呈现《天问》与上古知识界所讨论所思考之问题的诸多交集,希望找到一种合乎情理的解决方案,也为太史公关于屈原三闾大夫的职掌及其“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的说法提供一个具体的脚注。不当之处,还望学界同好和师友正之。 注释: ①韩婴:《韩诗外传》,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76页。孙诒让据《史记·平原君列传》裴驷《集解》引刘向《别录》之文校云:“此云‘辞置下’,当作‘辞正为下’。(“置”或为“直”之误)‘输公’,‘公’疑当作‘志’,‘输志通意’即‘抒意通指’,文异义同。‘扬其所谓’,‘扬’疑当作‘揭’,与‘明’义亦略同。‘是以辩者不失其所守’,‘辩’当作‘胜’。”参见许维遹《韩诗外传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09页。 ②孔晁注:《汲冢周书》卷9,上海:商务印书馆,1919年,第2页。 ③罗家湘:《太子晋的成年礼》,《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2005年第3期。 ④一本无“其”字。 ⑤“时诗”,原作“诗诗”,据《四部丛刊》本改。 ⑥“以是”,原作“是以”,据《四部丛刊》本改。 ⑦陈逢衡云:“大约一姓不能再兴之意,末有脱误。”陈逢衡《逸周书补注》卷20,道光乙酉年(1825)刊修梅山馆藏本,第22页。 ⑧孔晁注、陈逢衡补注:《逸周书补注》卷20,道光乙酉年(1825)刊修梅山馆藏本,第10-22页。 ⑨孔晁注:《汲冢周书》卷9,上海:商务印书馆,1919年,第2页。 ⑩《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1890页。 (11)《国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501页。 (12)后半篇从“天下不治,请陈佹诗”起至结尾,梁启雄《荀子简释》云:“《荀子·赋篇》的原文,至此似已结束了;以下的佹诗,好像本来是另外一篇独立的篇章,不是《赋》的卒章,它的标题或是《佹诗》,或是《诗篇》。”参见梁启雄《荀子简释》,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355页。其说有理。又,《汉书·艺文志》赋类载“孙卿赋十篇”,疑为同类二组。 (13)该篇后半篇是诗,这是这种文体向说唱艺术演变后的产物。 (14)黄征、张涌泉校注:《敦煌变文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358页。 (15)伏俊琏:《孔子项托相问书的写作时代与体制特征》,载伏俊琏《敦煌文学文献丛稿》,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187-204页。 (16)洪兴祖:《楚辞补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85页。下文引《楚辞》之文,除特别出注者外,皆引自该书,不再出注。 (17)王夫之曰:“篇内事虽杂举,而自天地山川。次及人事,追述往古,终之以楚先,未尝无次序存焉。”参见游国恩《天问纂义》,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2页。 (18)《史记·屈贾列传》刘宋裴骃《集解》引《离骚序》曰:“三闾之职,掌王族三姓,曰昭、屈、景。原序其谱属,率其贤良,以厉国士。” (19)《史记》卷20《屈原贾生列传》。 (20)不同文献的排比,以与《天问》之相关度为序,不以文献本身之先后为序。 (21)提出问题之后是否有答案,取决于诗文篇幅的限制和相关文字的功用,放在文体学史上看,甲骨卜辞一般地都有“前(叙、述)辞—贞(命)辞—占辞—验辞”等四个环节,但并非所有的卜辞都有验辞;同样,据本人的研究,《国语》记言之语一般地会有“嘉言善语的缘起—嘉言善语—嘉言善语的结果”三段式的叙述模式,但由于规劝无果,或者有些嘉言善语本身就是评论,未必有什么具体的结果,故而也就没有了第三段。所以,如《鲁语》、《汤问》等有问有答的记载,自然堪称完整,但如《天问》全篇和《天运》首段的模样,也不失为一种体式。 (22)朱亦栋曰:“此条与《论语》南宫适所问正同,谓善射如羿而卒不得其死也。”参见游国恩《天问纂义》引,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221页。其说有理,敢从之。 (23)《国语·晋语一》载“妹喜有宠,于是乎与伊尹比而亡夏”,韦昭注云:“比,比功也。伊尹欲亡夏,妹喜为之作祸,其功同也。”韦昭将妹喜与伊尹比之“比”释为“比功”,显然是曲为之说。《竹书纪年》卷上:“元年辛巳,王卽位,居亳,命卿士伊尹。伊尹放太甲于桐,乃自立。”《韩非子·难一》:“上古有汤,至圣也;伊尹,至智也。夫至智说至圣,然且七十说而不受,身执鼎俎为庖宰,昵近习亲,而汤乃仅知其贤而用之。” (24)《韩非子·外储说左下》:“鲁哀公问于孔子曰:‘吾闻古者有夔,一足,其果信有一足乎?’孔子对曰:‘不也,夔非一足也。夔者忿戾恶心,人多不说喜也。虽然,其所以得免于人害者,以其信也。人皆曰独此一,足矣。夔非一足也,一而足也。’哀公曰:‘审而是,固足矣。’一曰:哀公问于孔子曰:‘吾闻夔一足,信乎?’曰:‘夔,人也,何故一足?彼其无他异,而独通于声。尧曰:夔一而足矣。使为乐正,故君子曰:夔有一足,非一足也。’”和《尸子》卷下。《太平御览》卷79载:“《尸子》曰:子贡曰:‘古者黄帝四面,信乎?’孔子曰:‘黄帝取合己者四人,使治四方,不计而耦,不约而成,此之谓四面。’” (25)游国恩谓“‘足’当作‘定’”,属下,句谓定周家之景命,其说是。参见游国恩《天问纂义》,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367页。 (26)朱彝尊:《经义考》卷170,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881页。 (27)杨宽:《战国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528-529页。 (28)王夫之:《楚辞通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5年,第46页。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