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黄鹤楼始建于东吴黄武二年,原是军用的哨楼。到南北朝时代,黄鹤楼渐成名楼。陈代诗人张正见的《临高台》是文学史上第一首书写黄鹤楼的诗篇。唐五代时期,黄鹤楼一直是文士的宴游之所,从盛唐的李白、中唐的白居易、元稹到晚唐的皮日休,都曾在黄鹤楼宴游。北宋时期,黄鹤楼一直完好无损,宋初王钦若和北宋后期的徐兢诞生于黄鹤楼。张咏、贺铸等诗人词客更常登临黄鹤楼赋咏。直到南宋初年李纲和岳飞还曾登楼抒怀。南宋中期,黄鹤楼毁圮不存。但南宋后期,黄鹤楼又经复建,再展雄姿。游仪、周弼等人都曾登楼赋诗填词,一时脍炙人口。 关 键 词:黄鹤楼/文学景观/文学书写/唐宋文学 作者简介:王兆鹏(1959-),男,湖北鄂州人,文学博士,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邵大为(1985-),女,陕西西安人,武汉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湖北武汉430072)。 一、六朝时期,黄鹤楼声名渐著 我们首先要追问的,是黄鹤楼始建于何时?据唐人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的记载,黄鹤楼始建于东吴黄武二年(223),距今已有1790年的历史①。《元和郡县图志》卷二八云:“隋平陈,改郢州为鄂州。州城本夏口城。吴黄武二年,城江夏以安屯戍地也。城西临大江,西南角因矶为楼,名黄鹤楼。”② 武汉市,被长江和汉江分隔为武昌、汉阳和汉口三镇。武昌在江南,汉阳和汉口在长江之北。古代的武汉,是分江而治。江南的武昌,六朝时名郢州、江夏郡,唐宋时期名鄂州,因以江夏为城,故又称江夏或夏口、夏渚。江北的汉阳,则称汉阳,又称沔州。东吴黄武二年,在江夏建立城池,同时在城西滨江的黄鹤矶上建楼,即黄鹤楼。原是作为军用的瞭望哨楼,后来才逐渐成为宴游赏景之所。 经过时间的洗礼,南北朝时,黄鹤楼已成名楼。如盛宏之《荆州记》曰:“江夏郡西大江有黄鹤矶,后人建楼,既俯矶上,故不更别名耳。”③盛宏生活年代约为398-456年。《荆州记》约成书于宋文帝元嘉十四年④。《荆州记》虽然没有直接指称“黄鹤楼”,但所言后人在黄鹤矶上建楼,因以为名,很显然说的是黄鹤楼。 任昉《述异记》卷上则载有黄鹤楼的传说故事:“荀瓌字叔伟,潜栖却粒,尝东游,憩江夏黄鹤楼上。望西南,有物飘然降自霄汉,俄顷已至,乃驾鹤之宾也。鹤止户侧,仙者就席,羽衣虹裳,宾主欢对。已而辞去,跨鹤腾空,渺然而灭。”⑤ 这种神仙故事,在今天看来,当然是附会。值得我们注意的,不是这种神仙故事是否可信,而是当时人将神仙故事的发生地附会在黄鹤楼上,足以表明黄鹤楼已是当时人们熟知的名楼。因为让神仙游历在人所共知的楼上,神仙的故事才会更吸引人,对当时的受众而言,也显得亲近而有可信度。 正史里记载黄鹤楼之名,最早的是《南史》和《梁书》。《南史》卷五二《安成康王秀传》:“(天监)十三年,为郢州刺史,加都督。郢州地居冲要,赋敛殷烦,人力不堪,至以妇人供作。秀务存约已,省去游费,百姓安堵,境内晏然。夏口常为战地,多暴露骸骨,秀于黄鹤楼下祭而埋之。”⑥ 《梁书》卷二二《太祖五王传》记载: (天监)十三年,(萧秀)复出为使持节、散骑常侍、都督郢司霍三州诸军事、安西将军、郢州刺史。郢州当途为剧地,百姓贫,至以妇人供役,其弊如此。秀至镇,务安之。主者或求召吏,秀曰:“不识救弊之术。此州凋残,不可扰也。”于是务存约已,省去游费,百姓安堵,境内晏然。先是,夏口常为兵冲,露骸积骨于黄鹤楼下,秀祭而埋之。⑦这表明梁天监十三年(514),黄鹤楼还存世。 此后,陈代诗人张正见写过一首《临高台》诗,描绘了黄鹤楼的壮观:“层台迩清汉,出迥驾重棼。飞栋临黄鹤,高窗度白云。风前朱幌色,霞处绮疏分。此中多怨曲,地远讵能闻。”这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首书写黄鹤楼的诗歌。 二、唐五代时期,黄鹤楼是文士的宴游之所 初唐时期,鲜见资料记载黄鹤楼。直到盛唐,黄鹤楼才频繁出现在诗人的笔下。其中最具盛名的当属崔颢《黄鹤楼》一诗。“此地空余黄鹤楼”的诗句,表明崔颢是临楼所赋。李白所谓“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似乎也表明崔诗是题写于黄鹤楼之上。当时的著名诗人,只要来到武汉,差不多在诗中都要提及黄鹤楼。孟浩然在江夏所写《江上别流人》诗即说:“以我越乡里,逢君谪居者。分飞黄鹤楼,流落苍梧野。”王维的《送康太守》诗也说:“城下沧江水,江边黄鹤楼。朱阑将粉堞,江水映悠悠。铙吹发夏口,使君居上头。” 李白更爱黄鹤楼。他的诗中,有十二首提及黄鹤楼。李白曾在黄鹤楼上送别孟浩然而诞生七绝《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又于黄鹤楼听友人吹笛写下《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即为诗中名句。后来的武汉,也因为这句诗而别称“江城”。在中国,沿江的城市何其多,但“江城”的名号独属武汉,这是诗人李白的创造,也是李白的赐予! 黄鹤楼,在盛唐时期,已成为江夏(武汉)的地标,至少在李白心目中是如此。他在江夏送别友人、离开后怀念江夏,都要提到黄鹤楼。且看李白下面的诗句: 去年下扬州,相送黄鹤楼。(《江夏行》) 雪点翠云裘,送君黄鹤楼。(《江夏送友人》) 昔别黄鹤楼,蹉跎淮海秋。(《赠王判官时余归隐居庐山屏风叠》)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 君至石头驿,寄书黄鹤楼。(《答裴侍御先行至石头驿以书见招期月满泛洞庭》)黄鹤楼,是诗仙李白抹不去的江夏记忆。黄鹤楼能够为诗仙李白如此高密度地关注,足以表明黄鹤楼在盛唐时期人气的旺盛。 中唐时期,黄鹤楼已被称许为“荆吴形胜之最”。代宗永泰元年(765),阎伯瑾应鄂州刺史穆宁之命撰《黄鹤楼记》,说黄鹤楼“耸构巍峨”,“重檐翼馆”。宪宗、文宗时代,黄鹤楼仍是文士的宴游之所。元和十年(815),白居易自长安赴江州(今江西九江),途经鄂州,友人卢侍御在黄鹤楼设宴款待,白居易作有《卢侍御与崔评事为予于黄鹤楼置宴宴罢同望》诗:“江边黄鹤古时楼,劳致华筵待我游。楚思淼茫云水冷,商声清脆管弦秋。白花浪溅头陀寺,红叶林笼鹦鹉洲。总是平生未行处,醉来堪赏醒堪愁。” 卢侍御特地在黄鹤楼置宴招待,也表明其时的黄鹤楼是风景名胜,宴罢可以观赏周边的绝美风光,正所谓“醉来堪赏”:“白花浪溅头陀寺,红叶林笼鹦鹉洲”。 文宗太和四年(830),元稹任鄂州刺史时也曾登临黄鹤楼⑧。《太平广记》卷二三二载: 唐丞相元稹之镇江夏也,常秋夕登黄鹤楼,遥望其江之湄,有光若残星焉。遂令亲信一人往视之。其人棹小舟,直诣光所,乃钓船中也。询彼渔者,云:“适获一鲤,光则无之。”其人乃携鲤而来。既登楼,公命庖人剖之。腹中得镜二,如钱大,而面相合,背则隐起双龙,虽小而鳞鬣爪角悉具。精巧且泽,常有光耀。公宝之,置卧内巾箱之中。及相国甍,镜亦亡去。⑨元稹来江夏,秋晚登黄鹤楼,可见文宗朝黄鹤楼仍是文人的游历之所。 晚唐时期,仍有文士在黄鹤楼游宴。懿宗咸通八年(867),著名诗人皮日休登第后,路过江夏,曾参加鄂州观察使刘允章在黄鹤楼的宴集。《太平广记》卷二六五载: 东都留守刘允章,文学之宗,气颇高介。后进循常之士,罕有敢及门者。咸通中,自礼部侍郎授鄂州观察使。明年皮日休登第,将归觐于苏台。路由江夏,因投刺焉。刘待之甚厚,至于饔饩有加等,留连累日。仍致宴于黄鹤楼以命之,监军使与参佐悉集后,日休方赴召,已酒酣矣。既登楼,刘以其末至,复乘酒应命,心薄之。及酒数行,而日休吐论纷扰,顿亡礼敬。刘作色谓曰:“吴儿勿恃蕞尔之才,且可主席。”日休答曰:“大夫岂南岳诸刘乎?何倨贵如是!”刘大怒,戟手遥指而诟曰:“皮日休,知鹦鹉洲是祢衡死处无?”日休不敢答,但嵬峨如醉,掌客者扶出。翌日微服而遁于浙左。⑩这个故事,既从一个侧面反映出皮日休张狂而不拘礼数的个性,也可见出当时地方要员有资助文士的文坛习尚。 直到唐末,黄鹤楼尚存。唐末诗僧齐己有《寄江夏仁公》诗,齐己生于公元864年,卒于938年(11)。诗中自称“南宗老比丘”,当作于晚年,时当唐朝灭亡前后。诗中又说江夏仁公“独为诗情”“到”黄鹤楼的“上头”,可见其时黄鹤楼依然如故,故仁公能为寻诗兴而登黄鹤楼。 五代后期南唐时,黄鹤楼仍然矗立在长江之滨。诗人卢郢就“登临”过黄鹤楼,并写有《黄鹤楼》诗:“黄鹤何年去杳冥,高城千载倚江城。碧云朝卷四山景,流水夜传三峡声。柳暗西州供骋望,草芳南浦遍离情。登临一晌须回首,看却乡心万感生。”卢郢,李后主时人,曾代徐铉为文,为后主所知,后入宋。从诗中“登临一晌”可知,卢郢乃登黄鹤楼后作此诗。可见当时黄鹤楼还可供人登临。黄鹤楼所在地鄂州为南唐属地,故卢郢能“登临”黄鹤楼尽览形胜。 三、北宋时期,黄鹤楼一直巍然屹立 黄鹤楼在宋代的兴废情况,存有不同的看法。一种意见认为:“黄鹤楼毁于唐末五代时期,两宋期间仅存遗址。”有的则认为“唐黄鹤楼历五代延存到北宋,直到南宋方毁”(12)。后一种意见基本正确,但有可补正之处。 五代的战乱纷扰,并没有殃及黄鹤楼。北宋时期,黄鹤楼一直巍然屹立。从北宋初到北宋后期,都有人在黄鹤楼活动和登临赋咏。 宋太祖建隆三年(962),宋初大臣王钦若(962-1025)诞生在黄鹤楼。吴处厚《青箱杂记》卷六载:“王文穆公钦若,临江军人,母李氏,父仲华,尝侍祖郁任官鄂渚,而李氏有娠,就蓐之夕,江水暴溢,将坏廨舍,亟迁于黄鹤楼,始免身,生男,即公也。时隔岸汉阳居人,遥望楼际,若有光景气象云。”(13)这件事,《宋史》写进了《王钦若传》:“王钦若,字定国,临江军新喻人。父仲华,侍祖郁,官鄂州。会江水暴至,徙家黄鹤楼。汉阳人望见楼上若有光景。是夕,钦若生。”(14) 王钦若的《行状》和《墓志铭》也都载有其事:“初晋公侍郑公任鄂州通判日,秦国夫人有娠,就蓐之旦,江水暴溢,将坏廨舍,亟迁于黄鹤楼。既夕,生公。或言汉阳居人遥望楼际若有气象。”“公尝言:初晋公侍郑公之任武昌也,公母秦国夫人有娠,江水坏廨舍,徙居黄鹤楼。既夕而生公,或言汉口居人遥望楼际若有气象。” 宋初大臣张咏(946-1015),在太宗淳化元年至三年(990-992)任湖北转运使时,也曾“一度登临”黄鹤楼,并写有《登黄鹤楼》诗(15)。 仁宗庆历六年(1046),转运使刘立之曾在黄鹤楼设宴并小住,等候其子刘敞考取进士的喜讯。果然在黄鹤楼等到了儿子第二名及第的喜报。王锤《默记》卷中载: 刘原父就省试,时父立之为转运使。按部至鄂州,与郡守王山民宴于黄鹤楼,数日不发,谓守曰:“吾且止此,以候殿榜,儿子决须魁天下。”守心不平,且曰:“四海多士,虽令似才俊,岂可预料?”立之曰:“纵使程试不得意,亦须作第二人。”来日,殿榜到州,原父果第二名。继得家书云:“初考乃状元,为赋中小误,遂以贾黯为魁。”立之即以书示郡守而行。所谓“知子莫若父”也。(16)贾黯榜为仁宗庆历六年(1046)。刘原父(敞)正是在这一年及第(17)。 无独有偶,与刘敞同年进士的张颙,曾写过一首《黄鹤楼》诗,其中也说到“登临”黄鹤楼,所谓“崔颢题诗在上头,登临何必更冥搜”。张颙此诗未必写于庆历六年,但至少表明在仁宗时代,登临过黄鹤楼的不止刘敞之父一人。 神宗元丰六年(1083),著名诗人张舜民贬监湖南郴州茶盐酒税(18),途经黄州见过苏轼之后,即沿江而上来到黄鹤楼。他的《画墁集》卷八《郴行录》载: 壬戊,早次黄州,见知州大夫杨宷、通判承议孟震、团练副使苏轼,会于子瞻所居,晚食于子瞻东坡雪堂。子瞻坐诗狱谪此已数年。……丙寅,同苏子瞻游武昌樊山,山之巅,有郊天台,即孙权即位郊天之处。……丙子,郡会,登石城,最西临江,即黄鹤白云,最东即头陀寺。寺与楼,下枕大江,对瞰汉阳。江中即鹦鹉洲,黄祖沉祢衡之所。上接湖湘,下临沔汉,乃古今绝景也。白云黄鹤楼者,取费祎上升之地,仙洞尚存。祎始乘白云而去,久之复乘黄鹤而归也。自汉口少南,即故汉阳军,军今废为县。军西附城有山,浑然独起,即大别山。《禹贡》所谓“过三湛,至于大别也”。(19)张舜民所谓“石城”,即今武汉武昌的蛇山。这里又提到黄鹤楼“下枕大江,对瞰汉阳”,“乃古今绝景”,亦表明黄鹤楼当时犹存,是观赏江景的绝佳之处。 元丰八年乙丑(1085),湖北提刑喻陟在黄鹤楼下石照亭题诗,也写到“黄鹤楼边横笛吹”。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八载: 世所传吕先生诗:“黄鹤楼边吹笛时,白苹红蓼对江湄。衷情欲诉谁能会,惟有清风明月知。”此吕先生非洞宾,乃名元圭者也。其诗元题于石照亭窗上,仍记岁月,云:“乙丑七月二十六日。”当元丰间。喻陟为湖北提刑,题诗其后云:“黄鹤楼边横笛吹,石亭窗上更题诗。人世不识还归去,江水云山空渺弥。”或曰:元圭,乃先生之别字也。(20)吕、喻二诗,原题于石照亭上,而石照亭是在黄鹤楼之下:“鄂州黄鹤楼下有石,光彻,名曰石照。其右巨石,世传以为仙人洞也。”(21) 哲宗元祐六年(1091),黄鹤楼中又诞生了一位徐姓小官人,即后来曾出使高丽的徐兢。徐兢《宣和奉使高丽图经》附录《宋故尚书刑部员外郎徐公行状》: 公名兢,字明叔,姓徐氏。上世建州瓯宁县人。自光禄始徙居和州之历阳。秘阁为鄂州法曹,夜梦与黄冠师游大泽中,探怀出小削,以授秘阁而去。读之,盖丁令威华表所留语也。后五日,大水冒城郭,官府悉迁避,秘阁寓居黄鹤楼上,是夜实生公。……公生以元祐六年五月八日,终以绍兴二十三年五月二十一日,享年六十有三。(22)元祐六年五月八日,徐兢的父母也是为避水灾,临时住进黄鹤楼,结果生下徐兢。徐兢之父其时为鄂州法曹。黄鹤楼既可住人,自然完好无损。 北宋末,著名词人贺铸及其友人在绍圣四年(1097)前后三度登临黄鹤楼,并有诗纪事。其《黄鹤楼》诗序云: (黄鹤楼)在鄂州使宅之西南隅。唐阎伯程记云:“《图经》载费祎登仙,尝驾黄鹤返,憩于此,遂以名楼焉。并见于《神仙传》、《述异记》。”按《蜀书传》,本江夏鄳人也。为刺客郭循所害。岂道家所谓兵解者与?丙子九月始登此楼,因赋。(23)据贺铸诗序可知,北宋时期,黄鹤楼就在鄂州官衙使宅的西南隅,二者相距甚近。故王钦若的父祖和徐兢的父母一遇江水暴涨淹及官衙时就迅速搬迁到黄鹤楼内暂住。绍圣三年(1096),贺铸任鄂州江夏宝泉监,八月到任,九月就登上黄鹤楼(24)。次年十二月,又与友人吴潜、慎献玉同登黄鹤楼,有《雪后同达夫慎献玉登黄鹤楼(丁丑十二月赋)》诗。元符元年戊寅(1098)五月,贺铸再度登黄鹤楼,写有《登黄鹤楼怀古兼寄潘豳老昆仲》诗。 徽宗宣和五年癸卯(1123),词人李弥逊曾作《念奴娇·癸卯亲老生辰寄武昌》,也提到黄鹤楼。此时的黄鹤楼,仍然是游人如织,丝竹鼓乐喧天,宴席上觥筹交错。 从公元962年、1046年、1083年到1091年、1097年、1123年,共历161年。这6个时间点,前后相继,表明北宋时期黄鹤楼一直是完好无损,而且声名日著,成为江南三大名楼之一。北宋王得臣《江夏辨疑》云:“州之有楼,著称于江湖之间,如江之庾公、岳之岳阳、鄂之黄鹤是也。”江州庾公楼、岳州岳阳楼、鄂州黄鹤楼,是北宋时期江南三大名楼。 四、南宋初年,黄鹤楼尚未毁于战火 黄鹤楼经历了“靖康之难”战火的洗礼,在南宋初年依然矗立。李纲和岳飞曾登临赋咏。 建炎元年(1127)十月,南宋首任宰相李纲罢相后贬鄂州居住。次年(1128)八月,他行至通城时,作有《次通城送季言弟还锡山二首》,其一说:“渚宫此去无他地,怅望自登黄鹤楼。”这还是想象之辞。李纲之弟李季言一直送他到通城,在通城兄弟俩分别后,李纲说到了武昌,就只能“自登黄鹤楼”,“怅望”故乡,思念兄弟了。到达鄂州后,李纲又作有《怀季言弟并简仲辅叔易》长诗,诗中说到与弟季言“作别今几时,此情浩难收。块处谁共语,把酒无与酬。凭高欲望远,独上黄鹤楼。”这里明确说到“独上黄鹤楼”,可见其时黄鹤楼尚未毁于战火。 民族英雄岳飞在高宗绍兴初年,曾登黄鹤楼,赋有《满江红·登黄鹤楼有感》:“遥望中原,荒烟外,许多城郭。想当年、花遮柳护,凤楼龙阁。万岁山前珠翠绕,蓬壶殿里笙歌作。到而今,铁骑满郊畿,风尘恶。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却归来、再续汉阳游,骑黄鹤。”(25)岳飞登上黄鹤楼“遥望中原”,其时黄鹤楼自然还耸立在大江之滨。绍兴四年至六年(1134-1136),岳飞任荆南、鄂、岳州制置使,屯驻鄂州。他登黄鹤楼赋《满江红》词,大约就在这期间。 绍兴七年丁巳(1137),黄鹤楼还在。洪迈《夷坚志》记载饶廷直于绍兴七年中秋夜半“游黄鹤楼”遇异人,其时黄鹤楼应安然无恙。其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即不见有人在黄鹤楼活动的记载。 五、南宋中叶,黄鹤楼已毁为废墟 大约在宋高宗朝的中后期(1145-1162),黄鹤楼被毁。具体是何年因何被毁,尚难考知。 孝宗乾道六年(1170),陆游赴四川任夔州通判,途中写有《入蜀记》。据《入蜀记》载,他到武昌时,黄鹤楼早已成为废墟,访问当地老吏,才知黄鹤楼故址所在,可见其时黄鹤楼已毁多年。或者绍兴五年前后岳飞登楼、绍兴七年饶廷直游黄鹤楼之后不久,黄鹤楼就毁圮不存。 诗人冯时行(1100?-1163)在绍兴年间曾到过鄂州,写有《鄂州南楼,其下为黄鹤楼故基》诗: 今日南楼独上时,西风无复片云飞。天连江水去不尽,云傍远山闲自归。鹦鹉巧言终掇祸,麒麟高举亦知岁。诗翁仙子今何在,徒倚栏干送落晖。冯时行因得罪秦桧,于绍兴十一年罢知万州,遭大狱。诗中“鹦鹉巧言终掇祸”,或是有感而发。如果此诗作于绍兴十一年(1141)或稍后,那么,绍兴中黄鹤楼就已毁废,只存“故基”。 与陆游同时的理学家张栻,乾道七年辛卯(1171)来武昌时,黄鹤楼也只存“故址”。其《南轩集》卷八《黄鹤楼说》云:“予过武昌,登郡城南楼,步黄鹤故址,览观山川,慨然有感。盖黄鹤名楼,以山得名也。黄鹤之山,逶迤起伏,横亘郡城,属于江浒,见于前人文字间,若浦若矶,亦皆以山名也。”可见,孝宗时,黄鹤楼确已毁废多年。 六、南宋后期,黄鹤楼得到重建 南宋后期,黄鹤楼又经修建,再展雄姿。虽然我们无法知晓是何年何人重修,但黄鹤楼在宋宁宗朝(1194-1224)再度崛起,并不断有诗人登临赋咏,则是不争的事实。 魏庆之《诗人玉屑》卷十九《游伯庄》载: 游仪伯庄,长平之胜士,早游京师,自北方纵览名山;已而浮洞庭,归隐武溪之上。过武昌时,有题黄鹤楼诗,脍炙人口。游默斋尝书置南楼,游受斋漕湖北日,复为之刻石。其诗云:“长川巨浪拍天浮,城郭相望万景投。汉水北吞云梦入,蜀江西带洞庭流。角声交送千家月,野色中分两岸秋。黄鹤楼前人不见,却寻鹦鹉过汀洲。”这段记载涉及三个人物:游仪、游默斋、游受斋。游仪过武昌时有题黄鹤楼诗,脍炙人口。游默斋(名九言)曾将其诗书写置于武昌南楼,而游受斋(名九功)“漕湖北”(即在湖北转运司任职)时,为之刻石。只要考明游九功何时在湖北转运司任职,就可以知道游仪题黄鹤楼大约在何年,进而可知黄鹤楼的重建至迟在何年。游仪诗有“黄鹤楼前”(一作“黄鹤楼高”)之语,显然是亲眼见到黄鹤楼所作。 考《万姓统谱》卷六二:“游九功,字勉之,建阳人。用荫补官。嘉定中,兴元失利,九功知金州,将兵备御,收复邻疆。除湖北运判,知鄂州。”(26)据此可知,游九功是在宁宗嘉定年间,知金州后,再除湖北转运判官兼知鄂州。考刘克庄《后村集》卷四十三《玉牒初草》载:嘉定十一年十月癸卯,“以赵方为龙图阁待制仍旧京湖制置使;大理丞游九功迁官一等,直秘阁知金州”。可知游九功是在嘉定十一年(1218)知金州。又据《宋会要辑稿》载:嘉定十四年“四月四日,湖北运判兼知鄂州游九功与宫观,理作自陈;权知兴国军陈球别与一等州郡差遣。以言者论:‘九功虽无显过,亦非真材,徒自矜夸,妄自标致;球年事已高,精神昏耄,当此多事,恐亦非才。’”(27)嘉定十四年(1221)四月,因言者论勘,湖北运判兼知鄂州游九功落职,则至少嘉定十三年(1220)游九功已就任湖北运判兼知鄂州。也就是说,游九功应该是在嘉定十三年前后“漕湖北”时将游仪题黄鹤楼诗刻石。游仪题黄鹤楼诗,应作于嘉定十三年之前。进一步推知,嘉定十三年(1220)之前,黄鹤楼已重建。游诗所题,未言及新修复建之事,由此又可推知,黄鹤楼早在嘉定十三年之前若干年就已复建完毕。 跟游仪、游九言约略同时的著名诗人周弼也曾两度登临黄鹤楼,并写有两首登黄鹤楼诗。一首是《晚登黄鹤楼》:“戚戚登临地,凄凄欲暮天。相看数株柳,不听一声蝉。山冷云生絮,江空月上弦。无缘舍尘事,闲对白鸥眠。”另一首是《春登黄鹤楼》:“欲尽残春酒,登临事已违。听残怀旧笛,添尽御寒衣。鸟向青山没,人来赤壁稀。最怜城侧树,无可作花飞。”前一首从所写之景来看,应是秋冬之交登临黄鹤楼所作,后一首诗题表明是春天所作。既然是“登黄鹤楼”,自然是有楼可登,再次证明其时黄鹤楼已复建。周弼生于光宗绍熙五年(1194),理宗宝祐五年丁巳(1257)以前卒。一生主要活动在宁宗(1195-1124)、理宗(1225-1264)两朝。假若这首诗作于30岁以后,那么应该是作于理宗朝,即1225-1257年之间。也就是说,黄鹤楼最迟在理宗朝已经复建,13世纪上半叶再度崛起于大江之滨。 元人盛如梓《庶斋老学丛谈》载有黄鹤楼一则轶事,说南宋末年,有人在武昌江边黄鹤楼题《汉宫春》词一首。三年后之己未年,元兵渡江。己未,为理宗开庆元年(1259)。这年元兵在黄州、鄂州一带渡江。《宋史》卷四四《理宗本纪》载,开庆元年“九月壬子,贾似道表言大元兵自黄州沙武口渡江,中外震动”。冬十月癸酉,“命赵葵为江东宣抚使。马光祖移司江州应援鄂州,史岩之沿江制置副使移司寿昌军应援鄂州”。“十二月己亥朔,贾似道言鄂州围解,诏论功行赏”。可见,盛氏所言“后三年己未,大元(兵)渡江”符合史实。题《汉宫春》词于黄鹤楼上者,是在开庆元年己未的前三年,即宝祐四年(1256)。这个确切的时间点表明,至迟在1256年以前,黄鹤楼已复建完工,否则《汉宫春》词无法题写在黄鹤楼上。周弼两登黄鹤楼赋诗,也是在此之前。 文天祥也曾提到友人登黄鹤楼之事。其《文山集》卷十三《送项巽可入南序》说同乡项巽可过九江、出赤壁、登黄鹤楼后,到“玉虹”访文天祥。玉虹在何地,不得其详(28)。其时应在南宋覆亡、文天祥兵败被俘之前。此文再次表明,南宋末年,黄鹤楼已修复可供人登临。 注释: ①(12)参见冯天瑜主编《黄鹤楼志》,武汉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16页。 ②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卷28,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644页。 ③转引自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17,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123页。 ④参见德万《盛宏之〈荆州记〉校读札迻》,《江汉论坛》1994年第6期。 ⑤任昉:《述异记》卷上,《汉魏丛书》本。 ⑥李延寿:《南史》卷52,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289页。 ⑦姚思廉:《梁书》卷22,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344页。 ⑧参见杨军《元稹集编年笺注(诗歌卷)》,三秦出版社2002年版,第1027页。 ⑨⑩李昉等:《太平广记》,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1777、2083页。 (11)参见王秀林《齐己诗集校注》,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4页。 (13)吴处厚:《青箱杂记》卷6,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62页。 (14)脱脱等:《宋史》卷283,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9559页。 (15)参见傅璇琮等《全宋诗》第1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530页。 (16)王铚:《默记》卷中,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35页。 (17)参见张尚英《刘敞年谱》,《宋人年谱丛刊》第4册,四川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065-2066页。 (18)参见李之亮《张舜民诗集校笺》,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189页。 (19)张舜民:《画墁集》卷9,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48页。 (20)(21)吴曾:《能改斋漫录》卷18,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516-517、163页。 (22)徐兢:《宣和奉使高丽图经》,《万有文库》本,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第1-3页。 (23)贺铸:《庆湖遗老诗集》卷4,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236页。 (24)参见夏承焘《唐宋词人年谱·贺方回年谱》;钟振振校注《东山词》附录《贺铸年谱简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514页。 (25)唐圭璋编《全宋词》,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246页。 (26)凌迪知:《万姓统谱》卷62,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936页。 (27)徐松:《宋会要辑稿》,中华书局1957年版,第4088页。 (28)玉虹,疑指赣州。文天祥《陈逢春肖轩记》有“与赵江野齐名于玉虹翠浪间”,即以“玉虹”指称贡二水,代指赣州。此说承井冈山大学刘德清教授函示,特此志谢。《送项巽可入南序》作于何年,尚难考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