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上面的说法不会让人误解,即认为小说技艺并不重要。相反,不管长篇小说要有怎样的向上气象,技艺都是其题中应有之义,甚至是首要的起点。在古希腊那里,艺术首先是一项技艺。这个朴素的源头提醒我们,一个人在成为伟大的艺术家之前,必须首先是个卓越的工匠。一个伟大的作者,也必须已具备了必要的写作技术,尔后才能用高度的创造性来赢得自己文学封神榜上的地位。 这个强调当然也要防备一个相反的会意,即认为技艺是小说惟一值得重视的东西。如果小说不能恢复对世界的好胃口,不把其兴起时的朝气,发展时的锐气,绵延时的大气,以新的方式在此放进小说现下的技艺之中,恢复更为健康的胃口, 长篇小说的前途,起码就目前来说,仍然岌岌可危。可是,怎样把过往的技艺放进小说现下的技艺之中呢? 能剧宗师世阿弥的一段话,大约可以说明如上的问题。他在《风姿花传》中说,“作为‘能’演员,虽然掌握十体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不可忘记‘年年岁岁之花’”。“十体”是能剧的各项具体技艺,所谓“年年岁岁之花”,则是将“幼年时期的童姿,初学时期的技艺,盛年时期的作派,老年时期的姿态等,将这些在各时期自然掌握之技艺,都保存在自己的现艺之中”。在这个意义上,一个有野心的长篇小说写作者,其使用的小说技艺就不应只是单纯的当下技艺,也不应只是试着恢复过往的某些技艺,而必然是复合了过往小说诸种技艺在内的“现艺”。 把过往的技艺都保存在现艺之中,还只是保守性向上路线,而长篇小说甚至有更锐利的向上可能。是什么? 在写作《追寻逝去的时光》之前,普鲁斯特已经写了不少文章,有成千上万的笔记,有一本未完成的小说,但新作品始终找不到满意的形式。造成这一问题的原因,普鲁斯特认为,不是自己缺乏意志力,就是欠缺艺术直觉。他为此苦恼不已:“我该写一本小说呢?还是一篇哲学论文?我真的是一个小说家吗?”或许可以确信,当一个真诚而有天赋的写作者面对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就走到了某种新文体的边缘,再进一步,或许将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新世界筚路蓝缕的创始者,永远不会面对一条现成的路,他只能靠自己从洪荒中开辟出来。走这条路的人,要有“先进于礼乐,野人也”的气魄——最先接近礼乐的人,是创始性的“野人”,前行的路上还没有依傍。在这样的“野人”脚下,新的路才会出现,所谓“道,行之而成”。或许也只有这样,写作者才不会一直纠缠在小说的诸种清规戒律上,而是恢复小说本有的好胃口,把小说曾经的探索有效地转化为自己的前行资粮,不因为困难而止步,以特有的小心尝试适合自己的文体。 当写作者的才华、品味,乃至于性情、感受力和判断力,通过陌生而精微的写作形式表达出来的时候,新文体即将出现,新的文学世界也将徐徐展开,那些看起来庞杂的中国经验,也才可能形成一个足供思考的整体。甚而言之,新文体是否仍被称为小说,已不再重要。就像普鲁斯特,当《追寻逝去的时光》出现的时候,怎样命名这本书已不再重要,记得它是一本伟大的著作就够了。写作者或许应该清楚,为自己只千古而无对的体悟寻找独特的表达形式,本就是先进性写作的要义,也是一个人确认自己天赋的独特标志。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