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用词严格体现礼仪的内外尊卑秩序。例如,周天子去世,《春秋》用“崩”字表示;鲁公和夫人去世,《春秋》用“薨”字表示;鲁国大夫和其他国诸侯及夫人去世,《春秋》用“卒”字表示。本来诸侯及其夫人去世都应该用“薨”字,但《春秋》出于内外之别,有意用“卒”表示其他国诸侯及夫人去世。楚国和吴国都僭越称王,而《春秋》仍然称吴、楚之君为“吴子”“楚子”。对弱小的宋国,《春秋》仍称“宋公”。春秋时期周王室衰微,但《春秋》仍然尊周天子为天下共主。《春秋·隐公元年》载:“冬,十有二月,祭伯来。”《春秋公羊传》解释说:“祭伯者何?天子之大夫也。何以不称使?奔也。奔则曷为不言奔?王者无外,言奔,则有外之辞也。”东周大夫祭伯此次来鲁,不是履行出使任务,而是前来投奔。《春秋》记载其他诸侯国大夫投奔鲁国,都用“来奔”表示,诸如文公十四年载“宋子哀来奔”,襄公二十八年载“齐庆封来奔”,等等。此次祭伯奔鲁,《春秋》却只用一个“来”字。这是因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如果用“来奔”,那就是两个诸侯国之间的人员流动。只用“来”不言“奔”,说明祭伯无论投奔哪一个诸侯国,都在周王室的版图之内。省略词语,也能表示《春秋》的立场态度,如《春秋·僖公二十一年》载:“秋,宋公、楚子、陈侯、蔡侯、郑伯、许男、曹伯会于霍,执宋公以伐宋。”《春秋公羊传》解释说:“孰执之?楚子执之。曷为不言楚子执之?不与夷狄之执中国也。”“执宋公以伐楚”是个无主句,它的主语应该是“楚子”,《春秋》有意省略主语,以此来宣示夷夏之别 。 《春秋》不书爱憎而情感态度自见。《春秋·隐公元年》载:“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春秋公羊传》解释说:“克之者何?杀之也。杀之,则曷为谓之克?大郑伯之恶也。曷为大郑伯之恶?母欲立之,己杀之,如勿与而已矣。”老谋深算的郑庄公运用欲擒故纵的方法,捕杀觊觎君位的亲弟共叔段,《春秋》用一个“克”字来聚焦、放大郑庄公的过恶。公元前694年,鲁桓公在出访齐国期间被妻舅齐襄公谋杀。《春秋·桓公十八年》载:“公薨于齐。”“薨”本来表示鲁公及夫人正常死亡,《春秋》用“薨”字是讳言鲁桓公被奸人谋杀之事。事隔四年之后,鲁桓公之子鲁庄公与齐襄公一起打猎。《春秋·庄公四年》载:“冬,公及齐人狩于郜。”《春秋谷梁传》解释说:“齐人者,齐侯也。其曰人,何也?卑公之敌,所以卑公也。何为卑公也?不复仇而怨不释,刺释怨也。”齐襄公是鲁庄公的舅舅,也是鲁庄公的杀父仇人,鲁庄公不思复仇,反而认敌为友,与齐襄公一起狩猎,所以《春秋》用了一个“人”字,既表明对齐襄公行同禽兽行为的否定态度,同时又表示对鲁庄公认敌为友的鄙视。对于以下杀上的行为,《春秋》用一个专门动词“弑”,不用谴责而诛讨之义自见。如《春秋·隐公四年》载:“卫州吁弑其君完。”同年又载:“卫人杀州吁于濮。”州吁杀卫君用“弑”,卫人杀州吁则用“杀”,同样是杀人行为,前者是以臣弑君,后者是惩罚弑君者,不同的字表明了不同的情感态度。《春秋》通过用词来维护王侯尊严。公元前632年,新霸主晋文公在温地召集周王和诸侯会盟,开启了以臣召君的恶例。《春秋·僖公二十八年》载:“天王守于河阳。”《春秋谷梁传》解释说:“全天王之行也。为若将守而遇诸侯之朝也,为天王讳也。”一个“守(狩)”字为周天子遮羞。不过,《春秋》对周王的非礼行为同样予以讥刺,如《春秋·文公九年》载:“九年,春,毛伯来求金。”天子不私求财,此次周王却派大夫毛伯赴鲁求金,《春秋》用一个“求”字讥刺周王的非礼行为。又如《春秋·桓公十五年》载:“十有五年,春,二月,天王使家父来求车。”《春秋谷梁传》解释说:“求车,非礼也。求金,甚矣。”《春秋》没有直接批评周王非礼,而是通过用词来显示批评态度。 《春秋》语言经过后人精心的推敲和修饰。《春秋·庄公七年》载:“夏,四月,辛卯,夜,恒星不见。夜中,星陨如雨。”《春秋公羊传》解释说:“如雨者何?如雨者,非雨也。非雨,则曷为谓之如雨?‘不修《春秋》’曰‘雨星不及地尺而复’,君子修之曰‘星陨如雨’。”《春秋公羊传》所说的“不修《春秋》”,是指未经修饰的《春秋》初稿。庄公七年关于陨石雨的记载,在《春秋》初稿中是“雨星不及地尺而复”,初稿的写法会使人误以为真的是天下流星雨,此外流星雨是不可以用尺来丈量的。修改后的《春秋》将其改为“星陨如雨”,就比“雨星不及地尺而复”要准确多了。 《春秋》寓褒贬于词语之中,这极大地丰富了《春秋》语言的信息量,提升了语言的表现力,“《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史记·太史公自序》)。这引导读者在《春秋》语言的字面意义之后,进一步寻绎它所蕴含的第二义、第三义。 (作者:陈桐生,系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中文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