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当镜像能够洞彻灵魂,不禁令人思考镜子是否有自我意识?镜子的背后是否有另一个人?有一部西班牙电影讲述女人误将自己锁进梳妆镜背后的防空密室,补给充足却无力呼救,只能透过孔洞看见爱人在自己消失之后继续生活,开始新的恋情。每一天当爱人照镜子的时候,镜子背后都是这个女人的脸。何塞·安赫尔·巴伦特也曾感觉到镜子里的脸显露出“失声的惊恐”,仿佛有人被关在镜子背后的狭窄空间,戴着“这张不属于任何人的面具”看着“我”,而这面具,其实长着“我”的样子。这是又一重“不识于我”,镜子里的自我,长着世上最熟悉的一张脸,却是世上最不熟悉的灵魂,仿佛只是一张面具、一层伪装。此时镜像里陌生的自己不再是对自我形象的提示,而成为另一个独立存在的个体,成为让“我”不孤独的假象。如同乌拉圭作家爱德华多·加莱亚诺讲过的一个故事:在巴塞罗那的林荫大道上,卖小鸟的店铺会给只关一只鸟的笼子装上镜子,让小鸟不知道自己是独自关在里面的。在纽约,深夜的时候有男人独自在吧台上喝酒,一整排酒瓶后面有一面镜子,而独自喝酒的人可能会把杯子扔过去,镜子碎片飞溅。 当镜子碎成片,每一片里都有一副重影,无限复制的影像限制在不规则的尖锐形状里,大多有直观的疼痛感。有时候,诗人在碎片里看见自己破碎的脸,仿佛生命也无法重新黏合。布里内斯走进房间,看见镜子的碎片里自己已经成型的生命,无声无息的画面,让曾经为镜面镶边的金属锡都惊奇。碎镜子里的画面让他感觉自己已被宣判无效,每一块碎片不同的角度,始终没有完整的图景,又或者生命本身也早已裂痕重重。有时候,诗人在碎片里看见“你的脸”,那个触不到的人,“光芒四射,漫不经心”。罗萨莱斯笔下,每当镜子上的雾气散去,里面永远出现同一个人的脸,“而活着不过是一面淌血的镜子,每一天被震碎,当我穿过它去看你”。穿越镜子的过程,每一次都徒增伤口,但是诗人知道所有深刻的东西必然都疼痛。这种穿越将镜子变成一道实体的分割线。何塞·奥古斯丁·戈伊蒂索罗笔下的男人和爱人站在镜子两边,成为对方的观众,一起跨到另一边,跨过“年岁与失望的生命”,望着金属边缘里定格的两人,仿佛被钉在油画里,“阿波罗和达芙妮:她变成树,/他抓住自己的爱”。吉尔·德·别德马也将镜子视为分隔生死的标志,曾以《穿过镜子》为题纪念自杀的诗人加布里埃尔·菲拉特。 17世纪马德里学派创作过一幅由二十余幅小张油画组合而成的作品,题为《生死镜》,每一幅小张象征一面镜子,照出生前罪孽与死后审判,环绕镜面的是一句教化箴言,比如两个小鬼举着一面镜子让穿着华丽的贵妇对镜梳妆,镜子里显露出的却是骷髅的模样,旁边写着“镜中死人证明,过分在意肉身的人对灵魂太过大意”。另一幅则描绘了一位临终者努力照着镜子,旁边写着“如果你看这面镜子,看仔细里面的东西,那就是未来”。我们的诗人似乎也都在努力看清楚镜子里的东西,想看到的却不一定是未来。回到镜像的初始,在出现镜子之前,最自然的镜像来自水面,水中倒影不仅有自身的影像,还有整个世界,仿佛以头倒立的策兰看见的“天空是下面的一个深渊”。毕肖普幻想过一个“左总是右,影子总是身体,海很深,天堂很浅”的颠倒世界,最终只是想说,在那个颠倒的世界,“而你爱我”。戈伊蒂索罗也曾经做过类似的梦:“从前有只/善良小狼/被所有羔羊/欺负虐伤。//另外还有/坏心王子/优雅巫婆/和正直海贼。//所有这些/都曾发生。/当我梦见/一个颠倒的世界。”从直面自我到观察世界,镜像里不仅有自己,还有一个颠倒的世界;诗中镜像,在自我与世界之间穿梭。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