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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元洛:千年如在觅诗魂

http://www.newdu.com 2017-10-17 《人民日报》2014年01月0 李元洛 参加讨论

    上个世纪最后一年的高秋,诗人余光中首度访湘。由岳麓书院开坛演讲至汨罗屈子祠挥毫赋诗,由岳阳楼畔即兴题词至在常德诗墙刻有其名作《乡愁》的石碑前握手言欢,我全程陪同,历时半月,最后在张家界机场话别。他飞香港转赴台湾,我则回返潇湘的腹心之地长沙。在检票处的入口,眼看近在咫尺即将远隔天涯,余光中在挥一挥衣袖的同时,回头笑向我说:“元洛兄,君向潇湘我向秦,再见了!”
    余光中临行借用的,是晚唐诗人郑谷名诗中的名句。郑谷,袁州宜春(今江西宜春市)人,约生于唐宣宗大中二年(公元848年),距今已千有余载。唐懿宗八年(公元867年)他年方弱冠之时,游历江淮,自春徂夏,然后远赴长安参加秋试,在扬州瓜洲渡与友人告别时作《淮上与友人别》一诗:“扬子江头杨柳春,杨花愁杀渡江人。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
    在古典诗歌史上,咏叹与友人离别之情的诗可谓多矣,在郑谷之前的初唐、盛唐与中唐,此类题材的佳篇也早已如繁华照眼,但郑谷之作较之前人的顶尖作品,虽不能说后来居上,至少也不遑多让。景物的点染铺垫,遣词的复沓回环,结句的君我与去向的两两对举,均可见他力求新创的不凡才情。不然,余光中怎么会熟记成诵、脱口而出?余光中所去之地,并非今日西安昔日之长安,而是孤悬东海之中的宝岛,但“秦”毕竟是远离中原僻远之地的象征,后生晚辈的余诗人如此巧借,郑谷有知,当也会欣然首肯而抚髯一笑吧?
    郑谷生逢晚唐,时当末世。如日中天的盛唐已经成为过去的光荣与梦想,唐王朝好像西山的落日,就要举行闭幕礼了。而晚唐的诗歌呢?虽然盛唐气象不再,有如晚霞,但也闪耀着它独有的炫目的色彩,引人回望。
    晚唐诗坛除了杜牧与李商隐这两个“重镇”之外,也还有不少名家捧场,郑谷就是其中的一位,《四库提要》甚至还说他“固亦晚唐之巨擘矣”。我虽乃当代之湘人,却也与唐代之赣人郑谷“缘”接千载:因为我早已读过他的全部诗歌并心仪其中的佳作;因为他的父亲郑史咸通初年曾任永州刺史,他七岁时随父去湘,有诗歌咏岳阳楼,此诗虽已失踪,但他的《卷末偶题三首之二》仍有“七岁侍行湖外去,岳阳楼上敢题诗”之句以记其事;因为中国诗歌史上记载不少“一字师”的故事,其中最著名的一则说的就是他和诗僧齐己,而齐己正是湘人。此外,就是余光中引其诗而和我话别了。什么时候,我能一游他的故里,于千年后去寻觅他的诗魂呢?
    上年高秋,我中学与大学的同窗李谷虚兄,邀我前往一偿夙愿。郑谷当年还乡是马蹄得得,我今日从长沙前去还愿则是车轮滚滚。不及细赏城区的容貌风光,我一心只去寻觅郑谷的遗踪旧事。
    明代正德年间《袁州府志》记载说:“崇桂坊,府治西二十步,唐郑谷登第名。”郑谷世居袁州府城西门之外,地在城郊。其时宜春城小人稀,今日已俨然都会。我们驱车往西,只见马路纵横,路边的楼房鳞次栉比,路上的车辆踵接肩摩,更有新兴的宜春学院在平野摊开它豪阔的幅员,哪里还寻得到“崇桂坊”的影子?
    宋词人张先有“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之辞,人称之为“张三中”,又有“云破月来花弄影”、“娇柔懒起,帘压卷花影”、“柳径无人、堕飞絮无影”之句,人又曰之为“张三影”,其《一花丛》结句为“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盛传一时,连欧阳修都倒屣相迎作者,并称之为“桃杏嫁东风郎中”。其实,早在唐代,读者就已经以名作名句中的关键词为作者命名了,例如晚唐的赵嘏,其《早秋》诗有“残星数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之语,杜牧激赏之下就称其为“赵倚楼”。郑谷呢?他下第南游,曾赋《燕》与《鹧鸪》两首七律,前者开篇即是“年去年来来去忙,春寒烟瞑渡潇湘”的清词丽句;后者则让他以此得名并成名,人美称其“郑鹧鸪”,仿佛今天的知名注册商标:“暖戏烟荒锦翼齐,品流应得近山鸡。雨昏青草湖边过,花落黄陵庙里啼。游子乍闻征袖湿, 佳人才唱翠眉低。相呼相应湘江阔,苦竹丛深日向西。”
    我们在宜春的大街小巷东寻西觅,听不到郑谷的哪怕一声謦咳,也觅不到今人纪念他的任何标识。谷虚告诉我,他上世纪60年代之初来宜春时,尚有一条街道还名为“鹧鸪路”,待至后来拓建时,就弃旧图新易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东风大街”了。我不禁联想到中唐籍贯浙江建德的诗人徐凝,他有《忆扬州》的著名绝句:“萧娘脸上难胜泪,杨柳眉头易得愁。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多年前我也烟花三月下扬州,一座城门高悬的匾额上赫然入目的就是“徐凝门”三字,而路经一条宽阔的马路,其大名竟然就叫“徐凝路”。目击身经,我当时对扬州人的眼光胸怀与文化品位,不免肃然起敬。此时,对照郑谷,我当然也难免感慨系之。
    郑谷,是宜春历史上土生土长的有数的文化人物。懿宗咸通年间,尚未中举的他就与许棠、张乔等名诗人并称“咸通十哲”。僖宗光启三年(887年)他进士及第,曾为县尉,历拾遗、补阙,昭宗乾宇四年(897年)擢都官郎中,人称“郑都官”。八年后之天佑元年,军阀朱全忠焚烧长安,胁迫唐哀帝李柷迁都洛阳,图谋篡位,唐朝即将寿终不正之寝,郑谷乃弃官回乡,寓居于州城西北秀江河边化成岩之北岩别墅。化成岩一带今日已辟为“化成公园”,那里是否还有遗迹可寻呢?
    我们急急渡江而西,只见千年前的郊野之地,今日也已街衢纵横。秀江之畔,公园之侧,一座古物翻新的庙宇照例香火鼎盛。公园空旷清幽,平地上有人声熙攘的门球场,山坡上有幼儿园和其他不明其详的单位之房舍,只是没有任何有关郑谷的即使是介绍性的文字。郑谷晚年居停的北岩别墅的方位究竟在何处?无人知晓。我问仍然青峰耸翠的化成岩,它也沉默是金,拒不作答。但它还应记得郑谷写于此间的名作《雪中偶题》吧:“乱飘僧舍茶烟湿,密洒歌楼酒力微。江上晚来堪画处,渔人披得一蓑归。”欧阳修在《六一诗话》中赞扬郑谷时说:“其诗极有意思,亦多佳句。”如此宝贵的地方文献,流传久远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怎么不刻石立碑于公园里供游人一开眼界呢?
    唐王朝灭亡后,郑谷离开化成岩隐居于宜春之仰山。仰山,为武功山的支脉,以“山势高耸万仞,可仰而不可登”而得名,过去声名赫奕,为袁州镇山。郑谷在仰山东庄筑堂读书,并将回乡后所作百余首诗结为《宜阳集》,后人遂将他隐读之山称为“书堂峰”。今日之宜春,明月山乃车水马龙的热门景点,仰山已少为人知。我既来宜春,当然要去仰山瞻仰,驱车前往,名为古庙河的溪河伴我们前行,一路潺潺汩汩着我听不清听不懂的俚语方言。车至山脚的“渚田”,谷虚告诉我郑谷的《野步》一诗写的就是这里,他随之以湘音朗吟起来:“翠岚迎步兴何长,笑领渔翁入醉乡。日暮渚田微雨后,鹭鸶闲暇稻花香。”
    路转峰回,由夏日吟唱至高秋的蝉声为我们殷勤带路,到得书堂峰山腰,谷虚指着一处杂草丛生的狭窄地坪说:“民间父老相传,这里就是读书堂的遗址了。”湖南诗僧齐己是郑谷的铁杆粉丝,前后写给郑谷的诗有18首之多。他千里迢迢来读书堂拜会郑谷,郑谷将其《早梅》诗的“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改为“昨夜一枝开”,遂成千古佳话。我对谷虚说:“现在有多少人知道,‘一字师’的故事的原产地就是这里呢?”
    环目四顾,寂寂无人,青山仍青着从唐代以来就青着的青色,溪涧仍溪着从唐代以来就溪着的溪声,只是再也寻不到郑谷的一角衣衫,半枚履印,再也找不到读书堂的一截断瓦,半口残砖,诗人早已走进了云烟深深深几许的历史。蓦然回首,山林间居然有一匹悠闲的白马,在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地低头嚼着青草,那该是当年郑谷的坐骑的子孙后裔吧?
    且让我纵身而上,快走踏清秋,从古驿道直去唐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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