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一枫在圈内有个别号,叫“老孟之青春版”。老孟就是孟繁华,他们俩人确实是挺像的,都高大威猛,都好动,都有表演才华,都是话痨,而且声音都很响,非常响,他们在北京喝酒吃肉,胡说八道,我在杭州都觉着吵。不过,他们在一起却是相当有趣的,一个回首往事,看着自己的青年时代,一个遥望未来,看着30年后的自己,这青春和未来居然如此之雷同,这人生是否也就相当圆满了。 不过,他们还是有不同的地方的,老孟到底是上一代的人物,无论怎样笑谑,身上总有股抹不去的英雄气,这股英雄气正好与他高大威猛的形体相符。石一枫曾经是以“后王朔”自居的,身上有痞气,京痞气。“后王朔”是什么意思呢?以我的理解,王朔是把社会当笑话来谑,而石一枫是把人生当笑话来谑,所以是“后王朔”。11年前,他来《当代》,那时,他刚北大中文系研究生毕业,才25岁吧。那年,他写了一个中篇小说《不许眨眼》,并不复杂的故事,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一次约会,但他滔滔不绝,毫无正经,就像西门庆在酒吧眉飞色舞地谈他的人生,并且他比西门庆还厉害,他的每一个句子都是会飞的,极端的形而下,又极端的形而上,完全显示了一个“后王朔”京痞在语言上的非凡才能。我几乎是被震惊了,想了半天也不知怎么评论这等小说,我只好说,你是天才。但天才总是要先被埋没,毕竟这小说不太靠谱,不太合时宜。《不许眨眼》后来发在《西湖》上,当时的《西湖》并不怎么引人注意,这个天才的小说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被淹没了。 《不许眨眼》之后,石一枫在文学上暂时还没得到认可,但在现实生活中,他很快就得到了认可。他是文如其人的,他的言说方式与小说中的“我”完全一致,一个具有形而上情怀的伪痞子。他把自己的身段放到最低,就是张爱玲恋爱的那种身段,低到尘埃里去,他先是自谑,然后谑人,谑事,谑物,谑凡可以谑的一切。如果不说话,他就是一堆肉,也无痞子气,看上去还是蛮严肃的,不过有点萎靡。但一开口,就不同凡响了,嘴巴张开以后,紧接着眉毛飞起来了,眼珠子也飞起来了,手啊脚啊也飞起来了,他的整个身体跟着他的语言在飞。凡是可以不正经的,他决不会正经,凡是可以说脏话的地方,他决不会用干净的语言,既便没有脏话可说的地方,他拐弯抹角也能说出脏话来。但太不正经太脏了,他自己又不好意思,他其实是个羞涩之人。他顺便又给自己的脏话加上了一层文学和哲学的包装,反正他多余的才华一时也没地方用,也用不完。这样,他以脏话为中心、为结构,成功建立了一套他自己的形而上的文学的脏话体系。 石一枫成了“脏话巨人”,在圈内,长时间没有对手,他几乎可以独孤求败了。但这世界确实是天外有天,他意外地败在了一位美女手下。这美女是谁我就不说了,地点是在千岛湖的游船上,他刚拿了《西湖》的“新锐文学奖”,心情很好,千岛湖的风景也很好,越是在好的地方,他越喜欢胡说,这叫解构,很有快感的。忽然,他就和美女较上劲了,只一会儿工夫,只见石一枫面红耳赤,嘴里只剩下虚弱的哈哈声,话是一句也接不上了,美女是那种纯度很高的百分百的形而下,他苦心经营的形而上脏话,在美女面前,简直就不堪一击。 这回惨败,石一枫肯定记忆深刻,此后,他做人说话,明显收敛了许多,同时,也可能在相当程度上改变了他的小说叙事。去年,他发表在《十月》的中篇《世间已无陈金芳》,终于让他暴得大名,俨然已经是青年作家的代表人物了。《世间已无陈金芳》中的“我”,依然是《不许眨眼》中的那个“我”,他们是一脉相承的,聪明,无聊,狗眼看世界,似乎摆对了自己在这个世界的位置。但后面那个“我”,也正如石一枫本人,他长大了,成熟了,不再满足于语言的狂欢,不再无来由地戏谑人生,他突然内心充满了压抑许久的悲悯感,因此,他创造了一个现实主义的经典人物——陈金芳。 说美女改变了石一枫,或许只是个玩笑,他的改变应该是得益于《当代》杂志吧,他在《当代》当编辑也有11年了,众所周知,《当代》一直固守着现实主义,耳濡目染,他向现实主义回归,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像石一枫这样才华过剩的作家,如果再给他一片坚实的现实主义根基,是完全有可能成为大师的,我觉着,他已经有那么一点大师的气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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