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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波:初心、活力与个体的美学 ——论新世纪诗歌的写作转型和审美可能性

http://www.newdu.com 2017-10-14 《南方文坛》2017年第4期 刘波 参加讨论


    
    汉语新诗已经走过百年历程,阶段性的总结似有必要,毕竟它的现代性之路曲折跌宕,这一过程里还有更多未被发现的“难言之隐”。相对于其他文体,新诗在其无足轻重的位置上备受争议,它不断依附于意识形态又试图挣脱束缚的纠结,其实也从侧面宣告了诗人们的不甘心,不满足,而在美学和政治之间,它还有更多可挖掘的价值。新诗的形式探索与现代性启蒙,一直在“地上”和“地下”交叉进行,直至1980年代,伴随着一轮又一轮的先锋实验,它终于在百年新文学史的层面上获得了自身的合法性。但诗人们的写作,在强大的古典和西方传统面前,仍然显得有些底气不足:诗歌在1980年代的狂欢和美好的幻象,如今可能仅属于少数者的记忆,它们是部分朦胧诗人和“第三代”诗人风光的出场所带来的“身份认同”,此后,各走各的路,诗歌回到了它的常态。从诗歌内部来说,我们需要这样的常态,它打破了纵情所导致的单一性,诗歌重塑了其多元化审美格局。这一场由新世纪诗人们所领受的美学转换,至今仍然在路上,在更多未知的可能性中。
    重识历史与现实的诗歌图景
    在研究“第三代”诗人的过程中,我一方面能感受到1980年代那个特殊氛围给诗人们所带来的幸运和荣光,另一方面,也从更内在的喧嚣中发现了贫瘠与荒凉,这些主题在一代诗人身上构成了某种平衡。
    这种平衡是整体性的,可能不会在某一个诗人的写作中获得印证,但其时代性决定了他们的诗歌情结和个体人生是捆绑在一起的,外界因素与自我的追求会对其有所影响,但他们终究还是会回到诗歌的源头,来寻找那久违的写作尊严。这也是不少“第三代”诗人在新世纪回归诗歌的原因。“新归来派”们的重新入场,给诗坛带来的貌似是活力,可能还有一种陈旧的诗学观念和权利意识在里面,这些甚至成为了诗歌探索过程中隐性的阻碍力量。
    并不是说“第三代”诗人整体上进入了腐朽之境,而是他们中的部分诗人在短暂的诗歌狂热后,并没有进入写作上的自觉探索期,这中间出现了历时性的经验“断裂”。当他们重新出发时,对现代性的理解可能仍然停留在当年的美学层面上,不过是隐藏在内心深处残余的诗歌激情,在促使他们释放表达的快感。也就是说,靠激情和才华支配写作,是不少“第三代”诗人的创作状态,如何让更富智性与难度的诗歌观念成为他们的写作律令,新世纪以来确实面临着挑战。有的诗人突破不了瓶颈,原地踏步;有的诗人则直接成了“诗歌活动家”,诗歌只是他混世的工具。从世俗意义上来说,这也不是多大的过错,而从根本上看,却是诗歌之不幸。当事件大于文本,我们如何在娱乐时代直面这种本末倒置的荒唐现实?当诗歌的价值观被某些“潜规则”所渐渐扭曲,有些更年轻的诗人就理所当然地认为荒唐属于正常,可以自然地接受,那么,还有多少真相值得我们去为诗歌写作赋予它的严肃和神秘?这些困惑留给后来者的,最根本的还是如何突围,回到一种更开阔的“常识”。或许暂时还无法完全扭转局面,但小规模和小范围的变革,也正悄然在一些追求孤独感的诗人身上发生。
    狂热的理想主义精神属于过去某个特殊时段,而狂热被淡化和消解的节制理想主义,又是新一代诗人的选择,这个选择不是刻意挣扎的结果,乃自行留守在诗歌现场的必然。“都说诗歌是一碗青春饭,事实也的确如此,当代汉语诗歌只有青春的才华横溢,而无成熟的自毁以至伟大,是悲哀也是喜讯。”这是韩东的反思,“第三代”之后的诗人所面临的,其实就是这样的现实:非理智的狂热一旦过去,青春书写所留下的那点理想主义精神正持续发酵,在对接了时代浮躁与社会功利之际,因心性、兴趣之不同,诗歌群体内部也会发生分化。一部分诗人在追求语言炼金术和先锋精神的过程中,点亮了新世纪的诗歌之灯,而另一部分人则在自由、正义和特殊时代转型的意志统摄下,为驱逐内心的黑暗选择了“愤怒”言说。这好像是“第三代”诗歌精神的某种延伸,甚至还可以接续上朦胧诗人的集体主义意志,然而,新一代诗人的变化又显得异常微妙和暧昧,他们一方面懂得诗人在这个时代的境遇,另一方面也困惑:在一个没有诗意的时代,诗歌何为?
    我不是要从勇气、胆识或才华的角度来重新认识新世纪诗人,他们可能在这些诗之内外的因素上比我思考得更多、更深。不管其呐喊之声多么悲愤,也不管其彷徨和迷茫的精神怎样彰显,他们所希望昭示的,还是更为理智的写作,为现代汉语的精神之光,为诗歌所延伸出来的美、爱和善意。这些可能要比“第三代”诗人的狂热与无羁显得更富深意。尤其是当诗歌回到了常态后,那些的夸张的表达凸显出的是表演性,而另一种整合日常的“生活流”写作,看似也走了极端,其实诗人在注入诗意时悄然渗透进了经验转换的“复杂”。我们不可再以粗暴的方式,非此即彼地简化这内在的繁复逻辑。当年知识分子写作与民间写作的对峙,在新世纪诗人这里不再是划分势力范围,而是寻找双方相互认同的可能性,不少诗人也因此有了对“民间知识分子写作”这一定位的新认识。他们的写作是一种抒情“风景”的再造,显现的是新的抱负和魅力,可一旦遭遇时代和美学错位,又同样会面临读者接受的尴尬。
    当不少诗人的代表作仅只具有符号意义时,更年轻诗人的诗歌在浩如烟海的作品里难以脱颖而出,其经典化滞后,一方面是因消费时代的快餐文化盛行,另一方面也和互联网时代优秀作品被淹没不无关系。然而,这些外界条件的限制,并不足以说明后来诗人的写作就仅仅是对“第三代”诗人的被迫接续,他们所建立的新维度,同样有其创造的诸多可能。相比于过去反抗朦胧诗的宏大抒情而追求“日常生活化”,新世纪诗人也对日常有自己的认知:“自开始写作以来,我始终保持着小地方人的视角和言说习惯,笔下的山川河流、神灵鬼怪、家长里短、趣事逸闻,我都会尽可能地让审美愿望和社会诉求止于日常性。”他们又是怎样写日常的呢?“拎一只腊猪蹄去菜市/请最好看的肉案女剁成块/买一块豆腐一把韭菜回来/毛毛雨在中途落下/背书包的父母/磨蹭着不肯回家的小人儿/是否不过马路就能我行我素/路过读书院的时候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我看见我/拎着四种颜色的塑料袋/走在五颜六色的人群中/而人群不过是不断溃堤的防波堤”(张执浩《纪实》)。这样的诗虽然源自日常生活,但是最后的落脚处有超越感,有生活的平面中溢出来的那部分飞翔之景,这或许就是于坚所言的“日常生活的神性”。这种微妙的、“无诗意”的诗意更有其自足性,它不是浮在词语表面上,而是沉潜到了修辞和主题同构的肌质里,节制、内敛,往下沉,会显得意味深长。
    新世纪以来,完全依靠激情的浪漫主义写作已趋式微,它们可能属于“朦胧诗”或“第三代”诗歌美学之一种,但随着其特殊时代潮流的退场,已逐渐让位于普遍的“求真意志”。即便对于历史本身,也需直面真实的当下,它得契合于完整的人生体验,而不是空洞的价值虚无主义。自1980年代以来,很多诗人都在写历史,面对创伤和记忆,“第三代”诗人是直面呈现,如同屈原那样发出“天问”(廖亦武《天问》),而之后的诗人们在理性的思考中竭力过滤掉历史中虚无的一面,将其与当下现实结合,让诗既富历史感,又不乏现实性。陈先发的《忆顾准》就试图重新解读历史,“让他酷刑中的眼光投向我们。/穿过病房、围墙、铁丝网和/真理被过度消耗的稀薄空气中/仍开得璀璨的白色夹竹桃花。/他不会想到,/有人将以诗歌来残忍地谈论这一切。/我们相隔39年。/他死去,只为了剩下我们”。诗人从回顾历史的角度与知识分子亡灵对话,他再现历史场景,重写那段屈辱,能让我们由此挽回人的尊严吗?那是由诗人的良知和史家情怀所带来的对自由与正义的向往,相对于缺少了主体性的价值虚无,诗人写出了历史和现实交织之重。面对苦难史,我们不可能匍匐在地面上写作了,所有的逃避只会让我们自取其辱。我想,这并非诗人有意与历史作短兵相接的正面交锋,而是拒绝遗忘的一种提示方式,富有更深层的启蒙色彩。
    在面对二十世纪那段苦难史时,“第三代”诗人们有的绕道而行,有则惯用隐喻,有的采取解构策略,还有的则诉诸批判与召唤,以让大多数人从中获得“历史的回声”。历史记忆对于亲历者是残酷的折磨,而对于后来者又何尝不是一种警醒。当年轻诗人拿起笔时,他们重新启用个人化的历史想象力(陈超语),在文字中所投射出来的思想之光,是性情和修养的体现,更带着一种人文情怀。在这一代诗人身上,我们看到了汉语诗歌的成长,它关乎个人技艺的锤炼,也指向公共审美的提振;他们的努力拓展了诗歌生活的边界,同时也修正了一种陈旧的秩序,让诗逐渐回归到常态书写,而非靠哗众取宠获得掌声,因为那些外在的喧哗之声经不住时间的淘洗,很快就会被更为尖锐的美学标准所改写甚至取代。这可能不是诗歌线性发展的逻辑使然,但写作的常道终究是那条一以贯之的情思之链,在语言和思想潜移默化的融合里寻求探索的路径,此为我在“第三代”之后的诗人身上所看到的变化。当沉下去的写作成为一种精神自觉,它就不再是语言游戏的狂欢,而是诗人的生命体验和关于词语的呼吸。
    诗意守护和精神定位
    和“第三代”诗人在1980年代那种为诗歌而放纵和流浪相比,1990年代之后,诗人们多在体制内讨生活;即便是自由职业者,其生存也或多或少地与体制发生关系。也即是说,一个人在当下似乎不可能完全脱离社会规则而存在,可当追求自由精神的诗人被套上某种制度性的枷锁,束缚会让他们试图摆脱来自现实生活的压力。与此相对应的,有些诗人就在精神上寻求一种轻逸之感,当日常的轻逸被置换到写作中时,它可能会导致诗歌美学上的苍白、乏力。普遍的沉重,源自内心深深的不安全感,困惑不断增加,而精神上找不到出口的焦虑,透过文字能隐隐地现出一种分裂和茫然。于此背景下,反思性的写作在合唱的时代就显得异常必要,诗人在写作内部并不关乎知识分子身份,但他们向往诗歌的纯粹仍然是对过去理想主义精神的某种守护,这在消费主义时代的变体,不是因体制所导致的异化,而是内心期望保持高洁的精神象征。
    无论是对语言创造的承担,还是作为思想启迪的标准,中外经典诗歌里的那道正义之光,会让更多年轻诗人意识到写作的尊严。这不仅是在提醒自己,同时也在启蒙他人:为我们喧嚣的生活提供一份参照,让自己不至于太偏离写作的常道。“一首成功的诗歌应该具有让时光重现、让万物复活并再度生长的力量,它能发出召唤人心的声音。”诗能发出召唤人心的声音,首先要求诗人在写作时要入心,话虽简单,这样的实践其实是一种难度。当此时代,妥协的写作更多,且陷入了普遍的应景,这种顺从或迎合,也许会得到一时的名利,可诗歌就此沦为了工具。一定程度上的“精神洁癖”,能适当地纠偏过于中庸的写作,它在平衡现实与美学这二者时,不会让文字太陷入无力感中。与其说是跟时代和解,不如真正回到内心,在自我成长的背景中理解我们身处的当下,此时,“介入写作”不是衡量诗人是否存有良知的标准,它仍然只是在引导我们怎样理解那些“冒犯性”的诗歌。多数人在写一般意义上的好诗,也要允许有诗人写“非诗”,这可能才是诗歌能从美学惯性的乏力中超拔出来的通道。保持独立性,坚守民间立场,这些口号说起来简单,但能保证完全的纯粹,确实不易。诗人也有动摇的时候,因为稍有风吹草动,生存的那条主线被切断后,求生的本能就可能会驱使自己放弃,何况有人认为写诗在当下本已属奢侈。
    绝对的完美不属于诗歌,我们还有什么不可言说的呢?即便是在“中生代”、70后与80后诗人群体中,他们整体的人文素养似已优于前辈诗人,可他们仍然会有无言的禁忌,隐喻是一种修辞,也可能是一道遮掩的屏障。真相与残酷的现实,都是当下写作中不可绕过的主题,随着社会的变化和时代的波动,或隐或显地不断冒出“存在主义”式的难题。“……有人给太阳打上马赛克,/因为公鸡还在沉睡。/有人给先知的脚打上马赛克,/为这个国家省下一双鞋子。//他们给大地的洞穴打上马赛克。/他们害怕双眼,害怕/赤裸的蛇——/有人给恐惧打上马赛克。”(唐不遇《马赛克》)带着世故的遮蔽,其实是一种权力的象征,在诗人笔下,它属于想象的一部分,但在诗歌之外,它又是不可回避的真相。而诗人何以冒险?一种责任感和承担意识,不允许他对那些滞重、尖锐的荒诞视而不见,于是,超越性的批判书写也就变得顺理成章。
    ——这是我在新世纪以来诗人们的作品中所感受到的信念,他们的写作对当下构成一种对抗,一种向下去清理“黑暗”的启示。“当诗人发现他们的词语只指涉词语,而不是指涉必须尽可能忠实地加以描写的现实,他们便绝望了。这很可能是现代诗歌音调如此阴郁的原因之一。”面对公共事件发言时,诗人的笔有时可能指向时代的病症和社会的痛点,而一旦回到生活的现场,更多人还是会寄托于自我的内心。靠困惑带出的动力,携着文字向前走,对于多数诗人来说,也正是感受诗性世界的方式。追问何以会如此?时代为什么在异化我们正常的心理?问题意识的不断被激活,也是诗人能找到自我定位的关键。“没有一首诗是纯粹个人的行为:它是个人对公众的回应。宣称自己与社会格格不入的诗人,同时也正是以一种最特别的姿态重新融入社会。”如果没有这样的定位,写作会变得散乱,缺乏一道向中心集束的力量。这很大程度上还取决于诗人们的思想视野和精神境界,若无此,写作同样会显得绵软无力。但在普遍的无力中,总有一些诗人会拒绝自我复制,也警惕被意识形态所规训的写作模式和不痛不痒的情绪流。他们将自己置身于时代的残酷中,去体会丧失批判精神和意志消沉所带来的身心尴尬,这样的书写才是立足于真相的告白,而不是在伪善与虚假的“惺惺相惜”中领受表象的安宁。当虚假和真相被揭露时,那种不堪经受的脆弱感会立刻击中我们的神经,此时,反讽文字的力量再强大,可能也无法挽救诗人自身的孱弱和理想主义精神的坍塌。
    很多诗人的困境在于:如何穿越文字本身,而抵达某种思想的高度?这还是在于坚守。不写单向度的语言之诗,也不写应景的主题之诗,而是写内心之诗,写真正的人生之诗。“无言者对有言者说:雨/会有一天大起来。//无言者的言不是沉默的。//对一个体制而言,/无言者的雨是鲜红的、热的、/轰鸣的。//无言者面对一处山水,/如面对一座立刀旁的监狱。//说无言就是说死,//说出雨,紧接着雨大起来/立刀旁全是沟渠,引浑浊的雨水/向更多的寂静流去。”(《无言者》)孙磊这首诗副题为“献给懦弱的人”,没有明确的所指,只是一个集体称呼,想必是针对所有可以贴标签的“懦弱者”。恐惧在当下不仅是很多人的心理状态,也是打破孤寂与黑暗的一道符码。人在面临生死时,会试图以一种脆弱打败另一种脆弱,以一种恐惧降伏另一种恐惧,这不是庸人自扰,其客观存在决定了人如何以强力意志来避免堕入那道悲苦的深渊,以求得新生。可在这些条件没有实现的情况下,我们如何去抵达内心的光明?借助诗与自我对话,能部分地解决交流问题,也可在一定的精神空间中获得对现实与历史的独特认知。
    由此,我们在写作时必须要认清自我的处境,这种处境决定了精神的领地和写作的方向感:你是因批判而心生恨意,还是因宽恕而发自内心地去爱,这是一个诗人的认知高度所在。我们从历史中获取智慧,而从现实里寻得人生的希望,多少苦难也无法阻止人“向死而生”地对存在之难的探寻,这就是有些诗歌富有穿透力的原因。“有人仅余残喘,有人输掉青春。/道理太多,我们常被自己问得哑口无言。//将词献祭给斧头,让它锻打成一排排钉子。/或在我们闪耀着耻辱的瞳孔里,黑暗繁殖。//末日,没有末日,因为压根儿就没有审判。/世界是一个矢量,时间驾着我们去远方。//自由,也没有自由,绳子兴奋地寻找着一颗颗/可以系牢的头,柏油路面耸起如一只兽的肩胛。//爱只是一个偶念,如谄媚者门牙上的闪光。/再没有故乡可埋人,多好,我们死在空气里。”(朵渔《论我们现在的状况》)这些新鲜而陌生的词语搭配,不一定是在为生活作总结,它或许恰恰是要提醒我们:现实是残忍的、无情的,而被语言所重塑的生活,则会显出另一种不同于日常的对话性,决绝,干脆,字词间承载着悲剧性的思辨色彩。这可能不是我们所熟悉的现实,但诗人为我们出示了世俗生活的另一面,是具有审视精神的写作还原。
    对新世纪诗人作品的多元化呈现,并非要强调“中生代”、70后、80后诗人就比“第三代”诗人更高明,也不是说他们的美学一定符合时间进步观,只是他们将过去二元对立的格局作了拓展,让诗歌在新世纪之交重新获得了它个性的光芒。尤其是诗人们的想象力不仅用在了语言表达和修辞技艺上,而且更集中地用在了对各种主题的构型里,那是对思想提升的文本实践,让每一首诗在贯注理性精神的同时,仍葆有其耐人寻味之美。
    现实感与力量感的融合
    在以前的诗歌语境里,很多诗人追求的是“远方的抒情”,或者不少读者流连于“生活在别处”的想象,认为那样才代表了一个诗人的心性和情怀。这种对诗歌写作的单一性审美认知,其实是对诗歌理想主义精神的一种误解。虽然后来极端日常化写作反拨过这种宏大诗意,但在大众读者心目中,朗朗上口的浪漫抒情一直就是现代诗的正宗,其他的则为异端。可是,在新诗百年的美学演变历程中,浪漫主义的抒情只是一个角度而已,并不能涵括全部的诗歌创造。写作应是多元化的,无论从语言表达,还是从主题内容上,皆以自由创造为前提,其所提供给我们的,不应是一堆失之简单的碎片风景,而是一种富有整体感的文学气象。
    多元化书写或许意味着抛开禁忌,自主选择,但也可能会引起评价标准的混乱乃至丧失,这对于很多年轻诗人来说,确是一柄双刃剑:选择与处理得好,就是创新,一旦处理不好,也会滑向松散和肤浅。从这一层面来说,新世纪出道的不少诗人仍然面临写作上的转型,每一次转型都可能是一次重组与新生,它通向更为内在的觉悟。如同苏珊·桑塔格所言:“所有写作都是一种纪念。”它针对当下和未来,但终将面对历史的检验,诗歌同样摆脱不了这一规则。我们通常认为一个诗人有风格,是体现在他历时写作的独特性上,然而,稳定的风格,也可能意味着技艺上的故步自封,还意味着某种美学的板结与僵化。“诗歌虽然神圣,本质上却是一种不敬神的亢奋。”齐奥朗对诗歌的认识,还是在于创造性。尤其对于1970年代之后出生的诗人,我们从他们的作品中可以看到不断变化的轨迹。虽然也会遭遇创作上的瓶颈,而率真和活力一旦在他们身上被激发出来,其作品的力量也能得以在字里行间落实。
    新一代诗人的成就无可否认,只是他们的作品需要我们用心去感悟。他们不再代表哪个流派,仅以个人的方式认领属于自己的精神根据地,不论里面暗藏“阴谋”,还是外挂着传统或现代的模式,这些都离不开个体伦理的审视。因为身份认同尚未解决时,更富差异性的美学接受对于诗人来说还是显得艰难,表象之问与终极之问交织在一起,又有多少人能真正分辨出到底哪一极适合自己。越来越多的困惑促成了诗的生成,生活里无法解决的疑难,在诗歌中获得了另一种形式的呈现,那是经验转化的结果。新世纪诗人们的写作经验更加细微、芜杂和灵活,也更具深度和现代意识,我们如何从这一代诗人的写作中获取公共美学视角,则是对阅读和接受能力的考验。诗人们既在传承,也在传承中不断地扬弃陈旧的审美观念,从而构成了新的自我创作语境。他们的写作未见得符合所有人的审美趣味,但顺着“灵魂出窍”的方向写,总能在诗中为词语和句子覆上一层光泽,它照亮的是被我们忽略和遗忘的角落,也能够由此打开一度幽暗的内心世界。
    那些钟情于语言实验探索的诗人,因此获得了神性之光的照耀,而那些朝向灵魂深处进发的诗人,更是在这样的平台上建构起了自己的精神疆界。近几年,“城市文学”盛行,作家都在为读者讲述城市里的“中国故事”,即便来自农村,他们也都不约而同地“向城市致敬”,这可能就是城市化进程给新一代作家带来的美学要求。时代的分野对每个人的阅读都构成了挑战:我们的乡村经验只留给了记忆,最终归到了怀旧的范畴,而当城乡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时,我们价值判断的天平又倾向于哪一边?身在城市,可还是怀念乡村,这是一种生活的悖论,却又是不无真切的现实。“我们可以定制流水/一泓小溪从门前缓缓流淌/还可以定制树荫/叶子必须相当茂密且绿影婆娑/当然,还要定制几声蝉鸣/太多有些嘈杂,太少又嫌单调/自然,也需要定制一些清风/散发缕缕花香也很必要/尤其重要的,是得定制一间木屋/宽敞、朴素、低调,立在大地上一动不动//总之啊,这些都不难/在北京附近郊外几十公里就可找到/但问题是,在这个红尘滚滚的时代/到哪里去定制一个愿意安静地隐居于此的君子呢?”(李少君《京郊定制》),对于自然诗人来说,如何在喧嚣的都市寻找一方宁静之处,只有求助于当下盛行的“私人定制”。我们虽然能够定制自然之景,但人心却已被污染,再也回不到初始的原生状态了。这是现代社会的困惑,虽然诗人也在反思,在抵制,一切似乎都回不去了,唯有在诗中留存一份对自然的念想。
    抒写自然,对于具有都市身份的诗人来说,或许只是一种理想的再现。我们对每日生活的城市既熟悉,又异常陌生,被这种“乡愁”意绪困扰多年后,方可发现,那乡村之根才是精神上的归宿。“在乡下,我要建一间木屋/搭一座菊圃/门前吠一只狗,房后鸣几只鸡/东边种一片桑麻,西边植数株翠竹/晴天里我在小溪边洗墨/雨天里我在瓜棚下磨砚/清晨早起,读一遍四书五经/向晚有闲,题几行五言七律/这时光如此宁静,像月光淌下我湿润的心跳/像微风吹荡我温热的血液/我在花丛浇水,在菜园施肥/四周鸟在叫,虫在吟/我不知晓的细小动物们在欢歌和聚会/我是多么有幸啊,世界给了我如此的恩宠和馈赠……”(熊焱《乡野生活》)这是古典的乡村乌托邦吗?当这些场景在头脑中形成画面时,是如此真实,又如此与我们求得安宁生活的渴望形成共鸣。所有在都市生活中的焦虑、烦躁与不安,一旦回到乡野中,都可以获得暂时化解,但这并不是一时的麻醉,而是身心背负的重担在自然里才能得以卸下。虽然乔治·斯坦纳建议诗人选择沉默,“当城市中的语言充满了野蛮和谎言,再没有什么比放弃写成的诗歌更有力。”选择表达真相,同样也是一种承担,诗歌书写又何尝不是对话性的交流。从城市生活到乡村怀旧的二元转化中,清醒的诗人不再做名利的囚徒和欲望的奴隶,现代生活同样可以在古典的氛围中获得丰富的可能,因为辽阔的精神疆域需要更大容量的生存哲学来填充,只有在词语间寻找神秘感的诗人可以做到,他们内心里有一个永恒的向往之域。
    城乡二元书写在不少诗人笔下构成了一种矛盾的张力,那些至少现在无法解决的冲突,就是诗意的一部分,比如王夫刚笔下异乡人的隐忍和慈悲,霍俊明诗中华北平原的乡村之痛,谢湘南笔下城市与乡村线上的那段无法弥合的距离,杨康诗歌中几近于撕裂的城乡痛楚,都是值得赞美的“残缺的世界”。不仅仅这些关乎天地自然的疑难值得诗人们去思索,就是与时代紧密相关的个体命运,也在其文字中得到了相应的安放。不管时代如何粗鄙、暴戾,很多诗人内心还是存有一丝对汉语言的敬畏,对文学精神的守护。“既然诗歌与我们的存在有关,诗歌所传达的就应该是自由的声音。”这自由的声音源于现实,同样关乎诗人的灵魂。他们的书写中,既有批判的锋芒毕露,也有关于宽容、爱和善意的持守;既有现代的孤独经验,也不乏古典的优雅品质,这些都是诗人们精神还乡的见证。
    蓝蓝、杨键、谷禾、朵渔、郑小琼等诗人的作品,让我们见识到了诗意语言介入到现实时所产生的力量,它们可能是扭曲的,变形的,但都无不关涉深层次的矛盾和个人内心冲突,这是诗歌为时代所昭示的最无功利性的灵魂记录。杨键的历史怀古,胡弦的陌生叙事,阿翔的障碍诗意,孙磊的隐喻美学,阿斐的直白其心,都可能代表着新世纪诗人不同的创作风貌,他们既有自觉的文体意识,其作品中也隐藏着独特的精神内涵。因为个性和素养不同,新世纪以来,诗人们在主题选择和介入力度上也是有差异的,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倾向:始终在批判中透出悲悯情怀,在犀利否定的同时,也对人性之美出示了郑重的肯定;在追求自由的表达里葆有一颗初心,让写作定格在向善的层面,在对爱的守护中保持思想的力度和文辞的精彩。他们应该是新诗发生以来最活跃的一群诗人,不仅是当下诗坛的中坚力量,也是未来汉语诗歌传统的缔造者与开拓者。新世纪诗人们写作的耐心和韧性,也许就是在这样一种“人生之慢”的期待中,可获得最终的感应、确立与超越。(本文注释从略,详见《南方文坛》2017年第4期。)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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