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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心:徐贵祥——文学的战场

http://www.newdu.com 2017-10-14 光明日报 舒心 参加讨论


    
    28年前的那个燥热的夏天,当文学系第三届新学员徐贵祥站到解放军艺术学院(现更名为国防大学军事文化学院)的大门口时,不禁恍然若梦。此后的两年中,这位刚从战火里走出来的战士,又经历了文学战场上的次更为艰巨痛苦的斗争——在与现代文明的种种不适和冲突中,他唯一的精神救赎就是马不停蹄地写作。
    直到临近毕业时捧出成名作《弹道无痕》和《潇洒行军》,徐贵祥才蓦然回首,对军艺文学系这块文学沃土百感交集——这是他青春激情的燃烧之地,也是第一次砥砺成就他的“文学磨刀石”。
    坐在教室里,接受采访的徐贵祥已经就任文学系主任四年有余。从文学系培养出来的学生,到今天肩负培养学生的重任,这条路走了多远,应该走多远,只有他知道其中的分量。他清楚地记得,2013年年初刚上任时,学校首长开宗明义地交代:让文学系重新焕发“徐怀中时代”的光芒!
    “徐怀中时代”是什么时代?
    徐怀中时代就是“作家班时代”。在20世纪末,军艺文学系培养出了莫言、李存葆、朱向前、黄献国、柳建伟、麦家、江奇涛、王海鸰、陈怀国、石钟山、王久辛、殷实、衣向东……他们佳作频出、实力强劲,从这里奔赴中国乃至世界文坛。那是一个军事文学火热辉煌的年代,也是一个军艺文学系成为“造梦工厂”的奇迹年代。
    作为复兴军事文学的新领路人,如何既无愧前辈们创造的辉煌业绩,又不辜负院首长的殷切期待,对于“起点就在高原上”的徐贵祥来说,这位久经沙场的文坛老兵也不禁失眠。
    徐贵祥自己也没有想到,许多年后他会这样回到军艺,再次整装上阵,重新出发,再次进行一场无法预知结果的“战争”——而这次不同的是,参战的不仅仅是他自己,还要为身后带领的师生们负责,为整个文学系的这支青春方阵负责。
    一
    徐贵祥开启军旅文学生涯有两大机缘,一是战争,二是英雄。中越边境自卫还击作战结束后,徐贵祥所在连队被中央军委授予“炮兵英雄连”荣誉称号,二班副班长王聚华则被广州军区授予“战斗英雄”称号。
    “火炮怒吼,映红了夜幕,就在这震耳欲聋的炮声中,我们亲爱的新战士,来自淮北的小徐兄弟,进入香甜的梦乡……”空军作家刘田增发表的特写《铁鞋踏破千重山》(《解放军文艺》1979年5期)中所指的这位“小徐兄弟”,就是徐贵祥。
    战争结束后,部队回到广西,驻扎在扶绥山圩农场。徐贵祥因为了解战友王聚华的情况,参加了战例编写工作,也写通讯报道。突然有一天,他看到了刘田增的特写中有对自己的描写,激动得热泪盈眶。他想,自己的事迹可以进入作品,为什么自己不能写出来?
    之后不久,徐贵祥就开始了业余创作,写诗、写散文、写报告文学,逐渐小有名气,先后抽调到团里、师里、军里创作组,参加各类写作学习班。正是在那块红土地上,徐贵祥的文学生涯起步了。
    想象中的战争,是理想化的,也是理性化的。而参加过战争的作家,笔下的战争则带有刻骨铭心的痛楚和难言之隐。战争,是徐贵祥宝贵的资源,他可以在战争的记忆库里无限地开发。
    1979年,徐贵祥还是新兵,就上了前线。那时,他是一位满怀激情的热血青年,满脑子英雄梦想。奔赴前线的军列上,他设计了很多花团锦簇、浪漫雄奇的战斗场面,至于流血牺牲,想都不敢想,也不愿意想。
    那时的徐贵祥的确勇敢。当然,这种勇敢带有很大程度的盲目性。和很多看战争电影长大的年轻人一样,他一直梦想着有一支自己的手枪。没想到刚进入战地前沿,机会就真的来了。
    刚刚开进战区第一天,步兵同对方交火了,不时有牺牲的战友和伤员从火线运下来。徐贵祥所在的炮兵部队奉命隐蔽。就在寻找隐蔽地的过程中,徐贵祥突然惊喜地发现,在一个炮弹坑的边上“躺”着一把手枪。他瞅瞅四下没有人,毫不犹豫地一头钻进甘蔗地,猫腰向手枪的位置快速移动。担任警戒的同年兵王强大惊失色,急得大喊:“徐贵祥,你干什么,小心地雷!”
    徐贵祥根本不理会,折断一棵甘蔗划拉那把手枪,好不容易拿到手,才发现原来只是个空枪套!他快速返回了车队。就在徐贵祥快要跑到王强身边时,身后传来爆炸声,一发炮弹落在了枪套躺着的地方。两个小时之后,他们“货真价实”地投入到第一次战斗,战史上记载那次战斗的全称是“复和外围环形高地进攻战斗”。
    这次战斗涌现了一位著名的战斗英雄。在报告文学集《烽火新一代》中的《炮兵英雄王聚华》里,我们看到此文作者徐贵祥当时的一段描写——
    “正在装填炮弹的王聚华全身数处负伤,生命垂危之际,他端着已经上了引信的炮弹,顽强地挺立着,睁着血肉模糊的双眼,用尽最后的力气……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指导员赵蜀川转身看见了雕像般伫立的王聚华,大叫一声冲过来,接过王聚华手中的炮弹,猛力推进炮膛,按下发射手柄。炮弹呼啸出膛,避免了炮毁人亡的悲剧……”
    徐贵祥经历人生的第一次真实战斗,远非那么传奇浪漫。他亲眼看到王聚华九死一生依然挺立的壮举,也看见指导员赵蜀川临危不惧装填发射炮弹的英姿,更猝然目睹正在修车的老司机胡江富当场被削掉了半个屁股,而自己又意外地荣立了三等功。
    徐贵祥见到英雄,也见到人性,见到斗志昂扬,也见到惨烈伤痛。他不仅是战争的记录者,更是亲历者,有的战友中弹倒下时的鲜血,就洒在他的身上;有的战友牺牲前最后的嘱托,还回响在他耳边。那是他人生中刻骨铭心的分分秒秒,也是他记忆里魂牵梦萦的山河故地。
    第二次上前线是在1984年春天,那时的徐贵祥已经是干部了,听说所在的部队要组建侦察大队到云南麻栗坡参加边境轮战,他马上找到师政治部打报告,要求到前线去。
    徐贵祥之所以如此积极,还有一个原因:自从广西回撤之后,徐贵祥写了很多小说,但是成功率很低,仅在甘肃《飞天》杂志发表过一部短篇——《相识在早晨》。这使他感到很压抑,决定重回战场体验别人体验不到的东西。
    前线有很多故事,战友之间有丰富的感情交流,战场上有深刻的生命体验,徐贵祥必须争分夺秒地把这些东西写出来。他在前线写过6个中篇,写好之后就拿到麻栗坡县城往外寄,向各大报刊投稿。当时,指挥组同一个连队住在一起,连队的通信员赖四毛只要发现有徐贵祥的大宗包裹,就冲进指挥组喊:“徐干事,你的作品发表了!”
    可是,每次打开,都是退稿,徐贵祥无地自容。后来,他私下找赖四毛郑重其事地谈了一次话,告诉他,以后但凡有徐贵祥的大宗包裹,先藏起来,等没有别人在场的时候再交给他。
    1985年冬,部队归建,徐贵祥调到了侦察连当指导员。有一天,他到通信员和文书合住的宿舍检查卫生,发现赖四毛的床底下藏着一堆脏乎乎的东西。徐贵祥问:“这是什么?”赖四毛暗示不要问了,并把徐贵祥拉到一边说:“指导员,是你的退稿,怕别人看见了影响不好,我把它藏起来了。”
    徐贵祥心存疑惑:“我怎么会有这么多退稿啊!”他让赖四毛把包裹拖出来,打开一看,是十本崭新的《小说林》杂志,自己的中篇小说《征服》,是这一期的头条,里面有主编赵润华的一封信,说徐贵祥向《小说林》投的稿子,他们很快刊发了,几次往前线寄稿费和样刊都被退回,还以为徐贵祥阵亡了。
    380元稿费,在当时是一笔巨款。徐贵祥飞快地从邮局取出稿费,寄给在上海住院的姐姐200元,用剩余的180元买了一台风扇。这台风扇,徐贵祥用了20年。
    二
    战争的经历,带给徐贵祥的影响是终身的。直到20世纪80年代末,他考上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很长一段时间仍不习惯军艺生活。因为在前线有一年多的时间,他基本处于不受约束的“野生”状态,不用出操、不用学习,只做一件事:准备战斗。
    “那段时间人和土地基本融为一体,我甚至感觉自己的双脚,已经开始在土地上长根了,也可以随时在大石头上睡觉,野性回归。吃饭没有规律,更没有规矩,有可能用大盆子,就地蹲着吃。”初到北京,徐贵祥感觉与现代文明格格不入。比如吃饭,他老是蹲着吃,狼吞虎咽;比如上街,他一见到红绿灯就犯踌躇。他感到自己既不安全而且渺小。
    有一次,徐贵祥在军艺食堂蹲着吃饭,一个同学讥笑他,他火了,拍着桌子说:“老子是侦察连出来的!”
    “那时候,大家写作兴趣很高,以写出好作品为荣,有成功的渴望、名利的思想,急于想证明自己……”徐贵祥当时喜欢两个作家的作品,一是茨葳格的短篇小说,这是老师黄献国推荐的;二是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他记了半本的读书笔记。另外,当代中国的战争小说,徐贵祥几乎每一本都读过。
    那时候,因为来自基层,因为半路出家,徐贵祥在同学中颇受冷落。他暗下决心:首先要“战胜”同宿舍的人,然后“战胜”班里的人。两年中,他马不停蹄地写作,先后写了《走出密林》《大路朝天》《瞬间越野》等作品,基本上都是宣泄压抑情感、抒发野蛮情绪、与现代文明冲突的基调。一直到《弹道无痕》和《潇洒行军》,才有所转变。
    毕业那一年,徐贵祥一口气发表了五六个中篇小说,感觉扬眉吐气了。
    毕业前夕,时任解放军出版社副社长的韩瑞亭来军艺考察,选调编辑。老师推荐了徐贵祥。在出版社当编辑那些年,给徐贵祥的军事文学创作打下了牢固的根基。
    后来,徐贵祥写《历史的天空》,得心应手,游刃有余,就是得益于这段编辑生涯。
    《历史的天空》,这部后来获得茅盾文学奖的作品,出版并不顺利。有一次,《西南军事文学》主编裘山山到北京来,住在出版社对面的总参游泳馆招待所,徐贵祥去看望裘山山,在那里认识了《当代》杂志的编辑洪清波。通过洪清波,徐贵祥的书稿辗转送到了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编辑脚印手里。脚印认为,作品不错,又把书稿拿给了副总编辑高贤均看。
    很多作家都是编辑培养出来的,徐贵祥非常感谢高贤均。在茅奖参评作品推荐会议上,高贤均抱病上台,就《历史的天空》的特点、价值讲了90分钟,社里才同意上报茅盾文学奖评委会。那时,高贤均已得重病,终究没能等到《历史的天空》获奖的消息。
    2005年7月,徐贵祥领取茅盾文学奖回来,到京郊凤凰岭看望已经安葬的高贤均先生。
    获得茅盾文学奖,徐贵祥并没有太多的思想准备,甚至有些茫然。当他回到家里,母亲问他茅盾文学奖是什么意思,徐贵祥回答说是中国文学最高奖,母亲便有些忐忑不安,嘀咕说:“你也没上过大学,也没有读过多少书,你怎么就获得这么大的奖呢,你可别惹什么乱子啊!”
    “我属于老老实实把小说当小说来做的人。我比较注重传统的基本功训练,把小说的基本元素练了几十年。写小说关键是会讲故事,故事要好看,情节、人物、语言要有特色。我追求人物个性鲜明,不鬼化也不神话,同样的解放军,《高地》里的兰光泽,《历史的天空》里的梁大牙,每个人的每一句话、每一件事、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呼吸都属于他自己。时间和空间就那么大,怎么把人物写透,需要做大量的工作。”
    作为作家的徐贵祥,面对可以任意组合的文字,显得谨小慎微。可是这却造就了他小说的“独一个”。徐贵祥说,写小说是靠实力。有些作者在小说里玩结构、玩语言,最后把读者绕糊涂了。小说最好的形式是看不出形式,没有刻意结构,呈现在你面前的故事却很清晰。
    《特务连》开篇第一段,徐贵祥不知改了多少遍,改到最后,就是一句大白话,最通晓明白、不见波澜的叙述。他坚持认为,一部好的作品应该是简洁的、明白的,一个敬业的作家,应该最大限度地使用自己的建构能力,将生活的错综复杂的原材料精心筛选出来,严密组织起来,巧妙建造起来,把一切复杂的劳动留给自己,把简洁通晓的作品献给读者。
    三
    徐贵祥所塑造的英雄人物,不同于我们惯常印象中的英雄。在《历史的天空》中,梁大牙这一中国战争文学作品人物中的另类形象,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们对英雄的理解是有家国天下的情怀。我们通常在这个领域里高扬旗帜,都是宏大叙事。过去我更多地注重英雄人物的意志、智慧、人格、道德等方面,通过这些年的实践,我会更多地关注战争中人的个性命运和情感,作品会更有烟火味,更接地气。”徐贵祥说,自己的文学创作刚开始时是不自觉的,无师自通。当文学成为职业,便开始有意识地提高文学素养,很多东西从感性上升到理性,逐渐形成自己的世界观、价值观、文学观。“文无定法,有教无类。文学教育也没有一定之规。古今中外,关于文学教育,没有系统权威的教程,这就要靠我们不断地摸索。在这个过程中,对作家的知识结构、观念、方法、境界都会提出新的挑战,也带来深刻的变化。”
    徐贵祥曾经用三句话来讲军旅文学的难写:过去式的没有写好,现在式的不好写,未来式的写不好。如果解决这个问题,他表示——
    一是完善政策。体验生活,是作家的基本功,作家能否顺利地、成功地深入生活,关键在于政策保障和制度约束。
    二是形成机制。进入21世纪,军事生活形态发生重大变化,我军遂行的任务形式多样、科技含量高,譬如联合军演、反恐维和、编队护航、航天航空、抢险救灾等。相应部门和机构,可以拟制一个预案,包括“花名册”“路线图”“调整哨”,以确保作家在各类重大行动中迅速抵达第一现场,获取第一手信息。
    三是改良风气。要让基层官兵真正认识到,文学的力量不是一时一日之功,而在于潜移默化、春风化雨。
    四是整合队伍。第一层次,保留一批德艺双馨、年富力强的专业文学创作人才,担负军事文学经典、精品创作任务;第二层次,重心下移,在军以下作战部队配属专职或兼职文学创作员,或以军事文学创作成果晋职晋级;第三层次,建立一支活跃的业余队伍,鼓励基层官兵进行创作。
    五是建立信息网络。文学系有一千多名毕业生和培训学员,多数在基层,这些同志既是业余文学创作骨干,也可以为专业作家体验生活充当信息员。
    当代中国军事文学,曾有过辉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后诞生的一批战争文学作品,在中国文学格局里占据半壁江山,其根本原因得益于生活的慷慨馈赠。徐贵祥认为,那个时期的作家,多数是战争的亲历者和目击者,有丰富的创作素材,有直接的现场感受,有鲜活的人物和故事,也有强烈的情感冲击。在此后一个较长的时期,军队作家薪火相传,贴近部队,贴近基层,贴近生活,不仅创作出大量的优秀军事文学作品,也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同时,作家在生活中体验,在体验中生活,作家本身的行动,也为中国当代军事文学如何发展、军队作家在强军实践中如何发挥作用、如何提供正能量等命题,提供了独特的思考。
    谈到军事文学的现状,徐贵祥有些感慨:“文学创作没有达到理想的高度,我们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同时我也充满信心。文学系建系20多年了,积累了丰富的教学经验,如今有三个教研室,老师们在文学教学领域摸爬滚打多年,这支队伍已经成为中国军事文学发展的一支重要牵引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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