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文坛比作武林,韩少功属于“高手”。这种高,不止是写作技巧的高,也不以作品数量取胜,而是思想和笔力所抵达的境界。 “语言是生活之门。一张张门后面的‘马桥’是无限纵深,需要我们小心地冒险深入。”在国际华语纽曼文学奖授奖活动上,韩少功的致辞智慧幽默。 作为文体意识和语言意识都超乎寻常的作家,韩少功的作品几乎一路伴随争议。也正缘于此,从语言的切口进入谈论韩少功,大概是必要的途径之一。和很多作家的炫技不同,韩少功的语言给我们带来了陌生感,让人为之惊奇、为之思考、为之心动、为之争论乃至拍案叫绝。 也因此,不论何时何地,阅读韩少功是一次次愉快的旅行。他试图以幽默的小说语言闯入言说之外的意识暗区。在他构筑的文字迷宫里,除了享受,更多的是对生活、对时代、对中国社会的思考。 在席卷文坛的“寻根浪潮”中,韩少功不再将方言作为一种增强作品生动性、真实性的简单工具。此后的《马桥词典》,不仅通过语言透视文化和历史的变迁,更将语言与人的生存、命运联系在一起。 “我觉得欧式的小说也很好。《报告政府》就是典型的欧式小说样式。人物、主题、情节三大要素,中规中矩。但是,我想我能不能尝试一些我们中国老祖宗的传统?《马桥词典》就有一点《世说新语》的样子。” 韩少功在《马桥词典》中享受了写作的自由,从传统的刻板形式中完全解放出来。这种多点透视、进出自由的方式和经验,在下一步创作中可能完全失效。每次面对一堆新的材料,韩少功总在寻找合适的表达方式,“像和面一样,慢慢地和,因地制宜,量体裁衣”。他说,永远不会有一种万能和通用的形式,这就像用二胡拉贝多芬,用摇滚唱《黛玉葬花》,可作为游戏,但决不可能成为经典。 他想把“小说”扩展成一种广义的“读物”,就像历史上很多跨体裁的作品一样,《马桥词典》是尝试,《暗示》是尝试的继续,有很多非小说因素夹杂其中。它企图展示语言和具象在一般情况下,怎样互相压缩和互相控制,从而影响我们的日常生活,包括导致诸多悲剧和喜剧。 “所谓好的语言却常常短缺。这里有两种倾向我比较警惕:一种是语言与事实之间只有机械僵硬的关系,语言没有独立而自由的地位;另一种是语言与事实之间完全没有关系,语言独立和自由得太离谱,泡沫化的膨胀和扩张,一句话可以说清楚的事用三句话来说,用八句话甚至八十句话来说,甚至把矫揉造作胡说八道当作语言天才……”韩少功曾经称之为“语言空转”,就是说这种语言没有任何负荷,没有任何情感、经验、事实的信息的携带。 他认为,目前的创作除技术层面外,经验资源和文化资源的匮乏,构成了作家的两大克星。“有人说,中国人经历了很多曲折动荡,经验资源从来不缺。其实这也不对。如果没有适当的文化资源配置,就像好风景碰上了烂胶片,碰上了白内障,也会变成烂风景或者假风景。这就是对自我经验的误读和误用。我的意思是,中国作家千万不能吹牛,即便你打过仗、坐过牢、下过乡、失过恋,也不一定是经验资源的富翁。倒是应该经常警惕一下:自己的经验记忆是怎么形成的?是不是被流行偏见悄悄篡改了?是不是自欺欺人的假货?从某种意义上说,作者最大的瓶颈,还是对自己和对社会的无知。” 创作40多年间,韩少功的作品也在渐变。这种变化,既是社会变化在产生逼压,也是作家本身知识和感受的变化在促成变焦。两种变化交错,差不多就是古人所说“文料”和“文意”之间的互动关系。比如《爸爸爸》+语言哲学,才会有《马桥词典》。《马桥词典》+中国的城镇化,才会有《山南水北》。韩少功说,正常的作家都在不断地做这种加法。写作就是吸收各种变化的过程,以便把感受积累做成一些“有意味的形式”,做出各种文字的形式感。 韩少功被公认为思想型作家,因为他总能敏感地抓住社会动荡、变革的深层动因,并以文字的形式,极端艺术化的手法诉诸作品。在他的创作过程中,一直没有停止过对人类文明、对人性的思考。无论是代表作《马桥词典》《山南水北》《日夜书》,还是近作《孤独中有无尽繁华》和《夜深人静》。 韩少功算不得先锋派作家,却在很长的时间里都保持着先锋的姿态。他的文体革新与精神探索并驾齐驱,他对中国经验加工提炼的深度,显然超出了同时代的作家。 这一姿态,既缘自他与群众血脉相连的融洽与体贴,也缘自他胸怀天下的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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