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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启文:熊育群,一直在奔跑

http://www.newdu.com 2017-10-14 《收获》 陈启文 参加讨论


    与熊育群相遇是我深感宿命难逃的一件事。
    在遇到他之前的一段不短的时日里,确切地说是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开始,在很多人的议论中,我就知道世界的某个角落里有这样一个人存在。尔后,关于这个熊育群的寓言,传说,甚至是神话,逐渐在岳阳广泛流传。这让我有些妒忌,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人,竟成了梦城的文人们在精神会餐时的一道必不可少的佳肴。很长一段时间我并不知道此人的样子。在我的想象中,那应该是一个农民的儿子,一个像牛一样用憨厚善良的眼睛打量世界的人。
    然而,对这个男人的想象,大都不很符合他的真实形象。
    一个词在火中复活
    终于,在某个春天熊育群回到了家乡梦城。他的回家无疑是梦城文人的一个节日。
    一个小兄弟欢天喜地把我招了过去。我看见一个男人,衬衫扎在裤带里,双手抄在牛仔裤口袋里,肩上斜挂着一架相机。这是我第一次和他见面,当时我竟愣了一下,这个人既无熊样,也一点不牛,很有几分帅气的一个经典男人形象。在南方,他也算是高个子了。尤其是和我相比,我立刻就感到比他矮了一截。
    很多事自然是早就知道了的。这个人不仅和我同乡,还是同年同月生,和我同一年参加高考,又几乎是同时开始写诗。当然,同乡的概念在这里稍稍放大了一下范围,他的故乡在洞庭湖与汨罗江交汇的地方,是洞庭湖东汊,又叫汨罗江尾闾;我的故乡在洞庭湖与长江的交汇处,是一片广袤的河床。这一衣带水的两个地方,同属于梦城的辖地。每一个作家都有自己的基本视野。这种本质决定了他同自己的精神故乡无法割裂的关系。我和熊育群共同的故乡通常被人看作洞庭湖文化圈,属湖湘文化的边缘。湖湘是一个很独特的地方,它虽属于地理上的南方,但它与真正的江南在气质上是根本不同的。那种典型的南派写作风格是以江南为背景的,以吴文化为依托,而吴文化是沉静的讲究细节的文化,但过于柔软,自恋。湖湘文化无疑属于楚文化的一部分,楚文化既能深切细致地感知生活,又有硬朗、强悍的一面。而具体到我和他生长的湖湘一地,这里边又掺杂了许多巫文化(巫鬼气息和超自然力)。这样的文化被巫性浸润得十分神奇诡谲。然而以我故乡那片无名的河床,是绝对不敢跟熊育群的汨罗江尾闾去比的,那里不仅属于熊育群还属于屈原,熊育群的故乡就是以屈原命名的——屈原行政区,那是屈子沉江的地方,是一个民族诗歌的上游。当一个叫熊育群的诗人恰恰在屈原沉江的那天降生,你不能不说这是天意,这个在那一天呱呱落地的婴儿天生就是诗人。有人说他是屈原的小老乡,这不太准确,只能说“他血脉里延承的诗魂成就了他”。
    然而诗人熊育群一开始显然并不想成为一个诗人。这位同济大学建筑工程系毕业的高材生颇是练了些实在本领的,其实更应该成为一名建筑工程师。事实上也是这样,据说,毕业后他干这行还干得挺不错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选择做一个诗人。当熊育群成了屈原一样的行吟诗人之后,我渐渐发现了这两位行吟诗人最大的不同,他们一个在走向终点,另一个则正在出发。但显然,他们都有一种自我放逐的天性。
    我的血 惟一的流动
    惟一地 从皮肤出来
    能改变点什么
    熊育群把自己比作“流浪的笔尖”,但这几句诗与流浪和奔跑无关,但这是我最喜欢的诗之一,我想一个人的流浪与奔跑,更多的时候都不是为了奔向某个诱惑自己的风景,而是为了让血液流动——惟一的流动!尤其在这样的一个时代,我们的血管里已经淤塞了许多生命之外的东西,心灵的污垢,也许只有用血来冲洗。这也是更多的时候我愿意读他的文字的原因。我想,他的这些文字迟早会出卖他心灵最深处的秘密。
    薪火相传——
    一个词在火中复活
    这一夜,古老的词句在寻找
    自己的灵魂,祖先的灵魂
    这是熊育群的诗,是我迄今很少能够背诵的几句现代诗之一。我想这可能就是他成为诗人的秘密。一个词在火中复活,这个词不是别的,是诗,或者,诗人。
    许多年前就有一位外地的著名作家曾经预言,处在洞庭湖和诸多河流交汇地的梦城可谓得天独厚,一定会有大作家诞生。这让本土作家不免沾沾自喜,连一些写了多年仍未入门者,也踌躇满志地以为这个“大家”舍我其谁?然而,文学是大浪淘沙,沙里淘金(虽然沙里可以淘金,但金子终归是非常少的)。当这一轮轮淘汰过后,泡沫荡尽,真正能留下来的毕竟是极少数。而能留下的也是那些最能沉潜下来的。
    而现在,我深信,熊育群就是预言中的那个人。不光是我,几乎梦城所有的文友都这样看他。当所有的人都这样看他时,他默不做声地坐在椅子上,一脸儒雅的笑容。这样的儒雅在当今文人中是罕见的。
    我发现他好像不太习惯这种太热闹的场合。他的眼睛开始频频转向窗外。我想他可能嗅到了一种熟悉的气味。
    而此时,摆在我们桌上的一壶酽茶已泡得淡而无味。
    好像是我提议的,去那个大湖上逛逛。
    那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季节,湖上风平浪静。船上,他抱着自己的胳膊,呆看着。他的神情很是缅怀。或许,他想坐坐杜甫坐过的那条船。但我们却搞来了一条武警的巡逻快艇。这无疑让他大煞风景。他可能已经看到湖面上漂浮的油污和那些打着赤膊用电打鱼的现代渔民,还有那些可怕的迷魂阵。我们的快艇其实开得很快,有些东西还没等看清就已经过去了。但他显然比我们每一个人的眼光都要敏感,敏锐。我感到了他的忧郁。他对这个大湖已经不是敬仰,而是流露出了伤心的怜恤之意。我听见他似乎微微叹了口气,但那低低的一声叹息瞬间被周围的嘈杂淹没了。
    他走的时候不无责备地对我说,老天,头都给折腾大了。
    我知道自己又干了一件蠢事。
    熊育群在赞比亚稀树草原上,身后是非洲有名的猴面包树
    一直在奔跑
    熊育群这次离开梦城之后,很长时间都没和梦城的兄弟们联系过了。根据某个消息灵通的小兄弟猜测,他可能又去了罗马,或者巴黎,也可能是非洲的某个我们谁也没听说过的小国。作为诗人的熊育群,正以驴友、摄影家和散文家的声名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传诵。
    对此,我怀有敬仰,而且嫉妒。如果有来世,我一定争取去南方的那家著名的大报去做一名高级记者。但我不知道有没有熊育群那本领,能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到那里去。如果换一种方式,这个熊,这个在权势面前从不低头的熊,我想肯定会在聪明的甚至狡黠的人类面前碰得鼻青脸肿。具体到这个方面我感到我的不幸和悲惨,我就是那个碰得鼻青脸肿的家伙,在广州混了几年最终又回到了故乡梦城,现在还躲在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舔噬自己难以弥合的伤口。
    散文家熊育群却在我的痛苦中一次次出发,用他自己那本艺术大师对话集的书名来说,一直在奔跑。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无论这个熊狂奔了多远,他从来没有离开过楚地。莫言说,他是楚人,并且以此为傲,虽然旁征博引,学问芜杂,但骨子里继承的还是楚文化的浪漫精神。莫言是真正懂得这个熊的。
    或许,最懂得他的还有一位,那个早先在汨罗江畔下乡插队、几年前又在此地重新定居、过着半耕半读半隐生活的韩少功,他在一篇文章中写道,清末郭嵩焘也是出生在湖南省汨罗江边的人,是中国第一任驻英法公使,是首批游历和观察欧洲的中国人之一。我不知道育群在欧洲游访的时候是否想起了郭嵩焘,但我相信育群的目光一定燃烧着前人走向世界的激情,其脚步正在延续着中国人对欧洲文明不倦的叩问。这是一篇有着丰富的感情、深邃的思想和浓郁诗意的美文,一篇令人反复回味的大境界作品。
    韩少功又说,中国人对欧洲应该说一直还是知之甚少,知之甚浅。
    说实话,他说出了我想说但不敢说的心里话。尽管时下到欧洲的人越来越多了,回来了写欧洲见闻的、出书的也不知道有多少,仅我栖居的这一个小小的梦城,每年出版的欧美游记就有好多本,当然,大多是粗糙的自费出版物。这样的东西无疑已经搞坏了我对此类读物的味觉和神经。第一次看韩少功先生特别推荐的那本《罗马的时光游戏》,我也并未往心里去,只是随意翻翻。然而我很快就有点翻不动了,我感到了它的厚重。
    熊育群在巴黎罗丹博物馆加莱义民雕塑前
    他笔下的巴黎,卢浮宫,罗丹,激情溅活的石头——
    石头切削变成墙体,一块块叠压着,成了巴洛克、哥特式的建筑。一条马路一条马路,横着竖着展开,平行地铺,十字架一样交叉地铺——石头的巴黎,工匠们的砌筑,几百年僵固成永恒的形状。人工打凿的痕迹,让它们获得瘠薄的历史感。所谓历史感,只是生命的陈迹。
    下午,徒步巴黎街头,从巴黎圣母院,沿着塞纳河,经卢浮宫、奥赛博物馆,左拐往南,左右,石头的房屋紧逼过来,手里,一张巴黎地图,我的目标只有一个小点:罗丹博物馆。我想象着另外一种石头。那些石头也许变成心灵的语言,表达了生命的气息。
    熊育群的这一系列文章空间意识很强。这种空间不仅是他所描述的欧洲的现实生活空间,不仅是以自己的亲历的场景非常娴熟又非常练达地写出了他眼里和心中的欧洲,不仅只着眼于有形的形象,更在于其无形的意蕴。其所呈现出来的不仅是欧洲社会人生画面,还有那看得见的欧洲背后所隐藏的那看不见的更加辽阔丰富的另一个欧洲。熊育群没有按照某种观念去图解欧洲的历史变迁,全凭着鲜活的生活具象和艺术感知来抒写一个他所看见的所亲身经历的欧洲,从字里行间随处可见梦幻般的欧洲对作者灵感的激发,由此而获得了一种独特的不与他人重复的体验,写出了欧洲的内在活力,也寄寓了一种饱含意蕴的象征和暗示,那些现代元素对中国大陆二十世纪以来的文化空间建构是不可忽视的。这种精神上的沟通与文化互动对于一个民族长久的未来愿景而言甚至比经济的互补更有价值。欧洲许多得天独厚的价值观正在成为许多大陆人一种文化上的自觉选择,成为一种普遍的价值取向,而不是符号化了的文化姿态。那种独特的感情体验和新颖的理性思索令人回味无穷。
    他笔下的奥地利,维也纳,蓝色多瑙河,音乐——
    这一切,对一个异乡人无疑在情感上有着巨大的作用,在这座没有一个朋友的城市,我觉得自己是那么轻松、随意,变得乐于与人沟通、交流。我想,这是人们喜欢音乐的基础。音乐就是一种心情的交流与共鸣,一种感受的共享。是我们大家心里一条共同的河流。它轻快活泼,轻盈跳荡,波涛起伏,一路依着节律往前流动。蓝色多瑙河就把这种诗意生活的赞美——音乐之波,流淌到世界各地。
    维也纳是最不孤独的城市,你能感受到另一条河,它是善的美的河流,在人们心里奔涌着。维也纳人热爱自己的城市,想让一切都能保持下去,让生活永远像优美的回旋曲一样周而复始:人们每年都兴致勃勃去听新年音乐会,每年的音乐会都是保留曲目;人们不愿城市改变,几百年依然保持着原貌。像河流一样,水在流淌,一代一代人在生活,一种恒定的美好心情长流不变。
    这样的文字是欧洲的版图无法覆盖的。
    它让我们重新找回了文学表达的深刻与力量,诚如鲁迅翁所言,借一斑略知全豹,以一目尽传精神。既写出欧洲的内在活力以及其所构成的内在张力,又制造出耐人寻味的阅读效果。它会让我们的胸襟和灵魂变得更加辽阔。无论对他本人,还是对他捕捉的每一个意象,这都是一次充满了激情的叙述,一次最有价值的努力。读来有鲜明的作者在场感,并有着对自我生命、自身存在的内在表达激情。尤其难能可贵的是作家眼光的深远,作品在关注文艺复兴以来的巨大变化时,更特别强调了欧洲先进的文化、生活方式以及发育得十分充分的现代文明对中国现代化潜移默化的影响。这种良性的文明互动和交替影响,其实对中华民族的复兴无疑有着重大的意义。
    这是我第一次发现,熊育群不仅是一个诗人,而且是一个哲人。
    一个孤独的朝圣者
    从《罗马的时光游戏》开始,我对熊育群散文研究的认真程度,不亚于研究一个武林高手的秘笈。
    在他不断奔向罗马、巴黎和维也纳等世界文化中心时,也在不断走向世界的边地,文化的边缘,湘西,云南,西藏,还有那些我们根本不知道的非洲小国……
    尤其是西藏。我承认,对于西藏的了解,几乎全是从他几本关于西藏的书里得来的,《灵地西藏》,《探险西藏》,《西藏的感动》,《走不完的西藏》。迄今我仍未去过西藏,更别说那绝美而又狰狞的后藏了。我怕在那里突然感冒。我是一个很容易感冒的人。说穿了我是怕把一条老命丢在了那里。像我这种心态的人,是永远走不进西藏的。西藏是人类最后一块圣地,能够走进去的永远只有圣徒。可这个熊,在我的想象中他最应该待在南方都市宽敞的书房里,过着优雅不凡的生活。到底是什么力量在驱使这样一个人一次次走向了那片离太阳最近的土地?
    札达,时间的守望者,古格遗址,一场没有见证的杀戮——
    站在山下,抬头再望城堡,那一个个漆黑的洞穴,就像古格人延伸着的眼睛,枯望着这个几乎永远不会改变的世界。又似一张张开启的嘴唇,想喊却发不出声来,他们早已暗哑了,像土林那样被时间的工匠带走了声音。哪怕长年居住在它的下面,札不让的村民,也听不到那声长长的却是无声的呐喊。
    我突然感到了惊悚,奔跑着离开。我到底为何来到这里,是人生的一个梦境还是一场真实的屠城?
    熊育群无疑是一个极具天赋才情的写作者,但这每一个字都不是凭天赋就能写出来的,而是靠他的牺牲。我越来越深刻地感觉到,这个人,命定是一个孤独的朝圣者。即便在最绝望的时候,他其实也没有绝望。在高原吹过的强劲的风里,一片空旷,一片浩瀚得可以看见天际线的荒原。但我分明看到了他坚定的眼神,还有那种踏破贺兰山阙的气势。那次,他差点把命丢了。在离死亡越来越近时,他的文字行进得固执而顽强。我渐渐明白发生过的一切都是真的。当他全神贯注地抬头看天时,我已经深怀敬意地想到,西藏人民将要给他举行一次隆重的天葬。
    然而,他居然活着回来了,还冒着生命危险救出了雅鲁藏布大峡谷大塌方中的一个女子。这不啻是个奇迹。
    能解释这个奇迹产生的原因,除了天意,或许,还有信仰。
    古格遗址,照亮雪域藏地的一盏明灯——
    从郎达玛灭佛导致王国的分崩离析,到古格的兴佛,以佛法立国,带来一个盛名远播的王朝,历传二十八代后,又到古格的一朝毁灭,这片土地上演的盛与衰的历史剧,都紧紧联着一个“佛”字,其昌盛在于佛法,其毁灭亦在于佛法。
    客观地审视一个教派,不难看出,佛教教人积德行善、不杀生,它代表的是人类天性中善良的一面,也是人与自然万物和谐共处的最高法则和艺术,与如今人们提倡的保护环境、可持续发展的时兴口号不谋而合,前者是从人的本性生发开的,后者则是现代社会破坏环境遭到大自然的报复不得不妥协的结果。前者反应的是人性,后者反应的是理性。应该说,这样一种教旨的教派于人于社会都是有益的。但人性又有贪婪、凶残的一面,它威胁着善的生存。善与恶的争斗几乎贯穿了人类的历史。当两类不同信仰的人走到一起,几乎无一例外,善者莫不以悲剧告终。这真是佛的悲哀!人性的悲哀!
    这样的文字不但为我们提供了再度去审视世界的某个细节,也为我们提供了审视信仰的某种方式。当我合上书页时,我第一次想到一些深邃难解的问题。在这里,尽管熊育群没有给我们提供任何答案,但他最后的那种祈祷似的语气,比任何一个答案更加意味深长。
    我想他本身就是一个虔诚的信仰者,没有信仰,没有现在这个熊育群。
    这个时代躁心太盛,到处是情绪宣泄的泡沫。哪怕是写西藏或其它边地的文字,也很少有人能够虔诚和沉潜下来,当许多作家都拼命自我呈现的时候,熊育群,一个虔诚的写作者,不但沉潜下来了,而且表现出了一种与信仰有关的超然。他的一次次出发,不是去西藏,也不是去别的地方,而是为着抵达自己的内心深处,灵魂的彼岸。这一次异乎寻常的精神历险,
    使得他的写作远离了一切的流行标准,反而更加独异,成了比边缘更边缘的一种另类。诗人郑玲说,他既在中心,又在边缘。他既单纯,又复杂。
    生命打开的窗口
    在熊育群的文字中有一种是我特别喜欢的,那些属于生命的最深刻体验。
    我愿把他祭亡母的那篇作为他这方面的代表作。
    生命打开的窗口——
    汨罗江上有招魂的歌,两千多年前的屈子泽畔行吟:“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道士吟唱:“魂兮归来兮,东方不可以托栖,太皓乘震兮旸谷宾,日出鸟兽孳尾兮,青帝曷所依,归来归来兮,东方不可以托栖……”
    我依然在黑夜里赶路。母亲也曾沿着我走的路,在夜色中向我走来。远方的城市灯火迷离,我在红光一片的天穹下睡眠,钢筋水泥的高楼把我层层包裹。路上的母亲心里满是母子相聚的憧憬。今夜我赶着路,月台上是父亲送别的身影。汽笛一声,影子如同惊跑的记忆,一切悲伤似乎都随站台的退却而恍惚而淡薄,人生的一幕拉上了帷幔。清澈的空,只余明月如钩。
    我的后面,依然还有赶路人,沿着我同样的路线,在庞大的铁质车厢里,看一路光影重重。也许,多少年后,在谁模糊的记忆里,有我匆匆的面影。
    读到这里我的心明显地颤抖了一下。我觉得他不仅是在写自己的母亲,也是我的母亲,那无疑一个民族的慈母形象,或许会把每一个读者的思绪带回各自所来的地方。然而,我们要走的路,以及,我们身后辈辈不绝的后来者要走的路,却又多么迷惘,虚幻,诚如熊育群所说,所谓人生的意义只是“也许,多少年后,在谁模糊的记忆里,有我匆匆的面影”。而我想正是这样的文字使得他超越了质朴亲情的庸常叙写,让我们真实地看到了生命打开的那个窗口。
    除了叙写母亲这样的普通人,他在那本艺术大师对话集中,也有着同样的生命体验。那一个个宿命的却又不屈服于命运的天才,让熊育群找到了倾诉自己内心的淋漓尽致的方式。
    指挥席上的谭盾——
    时间是个奇妙的东西,它让奇迹在一个人身上呈现时,有一种惊人的力量。二十余年时间,一个插队知青,以一把缺弦的乐器考入中央音乐学院,从一个"农民音乐家"变成了当代国际古典音乐大师!隐蔽到时间深处的往事,再呈现出来时,已是风靡世界的最动听的声音――谭盾又把乡村生活的意境表现在他许许多多的作品中。
    看着他挥动的手臂,听着湘西风土味的声音弥漫,谭盾带着我向着岁月的深谷俯瞰、滑翔,他就像站在一个制高点上,像声音的王,那么自信地抛洒出心里面的声音,灵魂的生命的声音。我是把他看作乡村的梦游者,还是一个技术娴熟的作曲大师、指挥大师呢?一瞬间,他潇洒的身影消失到了广阔的时空里。
    多少年了,我一直想走近这样的艺术大师,想找到和他们、和艺术沟通的方式,但一直没有这样的机会。我甚至有点感激熊育群,是他,实现了我,兴许还有许多人一直无法实现的愿望,通过他的文字,也让我们有了与这些艺术大师对话的可能。
    最好的文学艺术家永远只跟自己比,想着的不是超过别人,而永远是超越自己。楚人谭盾是这样,楚人熊育群也是这样。但任何艺术的超越,抑或说,要想打开艺术的任何一个窗口,必然先从生命开始,先要打开生命的窗口,这样才可能有神奇的发现。读熊育群的散文读得越来越多了,就越是感觉他骨子里还是一个诗人,他是用诗来写散文,写一切。我惊叹他文字的美丽、精致和优雅,也开始注意到他散文随笔的强烈的文本意识。他的散文随笔无疑应该纳入先锋文学的一部分。一切的先锋永远都不仅是单纯的形式的解放,而是在现实生活、精神领域和艺术世界里同时进行自我解放、自我超越。而我喜欢熊育群的叙事语言,不仅仅只是其精致性和唯美性,而是这样的语言是最有穿透力的语言,是可以深入到最有活力的日常生活细节中,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写出与别人不同的东西,对所有的文学艺术家都是一种挑战。艺术家们也一直把这种挑战看作一种享受。熊育群一直在锤炼自己的语言,也一直在探讨语言的可能性。对于文学艺术,能否用你独特的语言描述你对某个事物的感觉,是关键。这都是打破文学惯性的勇敢方式。
    但我从来没想过有那么一天,这个熊会突然鼓捣出一部中篇小说。在这方面,我一直就很放心,并且把这当成我的最后一点优势。然而我唯一的也是最后一点优越感只保留到了今年年初,现在他的小说也出了名,仅凭一篇小说,而且,是处女作。记得,那次在珠海拱北口岸,我们在等候一位文学女博士的短暂间歇中,他跟我说他写了一部中篇小说,他不顾我的惊愕,就像逼问我这个写小说的,又好像自言自语:小说离现实到底能走多近?如何逼近现实?逼近现实之后小说的作用是否会发生微妙的改变?
    我很愕然,他的这些问题我真的从未认真地思考过。后来,我在《十月》上读到了这部中篇,又在《小说选刊》上再次读了这部中篇,还有他的创作谈,使我对他的这部小说有了更深切的理解。
    一次直接的切入——关于《无巢》
    这是一次实验。小说离现实到底能走多近?如何逼近现实?逼近现实之后小说的作用是否会发生微妙的改变?
    《小说选刊》主编杜卫东谈到了一个“新闻小说”的概念。他解释说,就是要用小说的手法来书写一个具有思想张力的新闻事件;事件基本是真实的,但要具备小说的美学形态。2006年7月我们在贵州时,他向我约稿,希望我写一篇“新闻小说”时说了上面的话。我明白这是他贴近现实的一种努力。我犹豫了一下就答应下来了。那时我首先想到的是我的一个观点:现实的精彩超越了作家的想象力。
    曾有三次创作讨论会,我说到这个观点。我的依据同样来源于现实。那些光怪陆离的事情在我们身边发生,其匪夷所思甚至以我们常用的思维逻辑都无法解释,我们对于现实的理解在发生着困惑。在无锡的一次会议上,莫言也说到了同样的观点。我们的社会正在发生着什么?改变着什么?纷繁复杂的生活,其迅疾的变化几乎令每一个紧跟它的人丝毫不敢懈怠!我们感到了想象的疲惫和无力。那么,作为一种语言的艺术,小说如果放弃想象,放弃我们自己创造并遵循的规律,它还是小说吗?说到底,小说是一门虚构的艺术,艺术创造就是虚构。
    但是,当生活以出人意料的方式推进时,我们的想象在这个不可思议的宏大背景下,呈现出了一种虚伪的特征。
    然而,紧贴现实,我们的精神又如何飞翔?“新闻小说”,我理解它依然是小说,不是报告文学,更不是新闻通讯,我们需要的只是现实生活中的事件。
    熊育群,一个从未写过小说的人,不但一出手就不凡,还提出了所有今天的小说家们都应该深思的问题。我甚至认为,这个意义已经超出了他这部小说本身的意义。关于现实,作家阎连科就这样反省过近二十多年来的文学思潮,他认为文学当然不应该承担过分的责任,这是几十年文学发展的教训,但如果文学到了什么也不再承担时,文学也就不再是文学,而是流行文化。如今劳苦人民已经从文学中退了出去。我们从文学中很少看到对底层人真正、真切的尊重、理解、爱和同情。像萧红那样的写作已经几乎绝迹。
    阎连科是我敬仰的作家,他说出了我想说的话,无论是小说,还是整个文学艺术,既不能回避现实生活,也不要拘泥于现实生活。换句话说,既能够钻进生活的内部,又能从生活中跳出来。这一点,熊育群比我们这些摸索了许多年的人更幸运,他一开始就做到了。但当我向他表示真诚的祝贺时,他好像并不高兴,他眼里布满了忧愁和阴翳。我知道,他可能又想到了那个来自贵州的打工仔,为什么到广州三个多小时,他从一个正常人变成一个杀人犯并自杀?“我想到了城市的疯狂扩张,对农村的鲸吞剥夺,城乡之间巨大而不幸的贫富差距,给人造成的生存和心理的灾难。而悲剧往往又在弱者、善良人之间发生。”
    这不是被熊育群打开的而是被冷峻现实所打开的最残忍的生命窗口。
    一个真正的楚人
    熊育群是楚人,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一个楚人在广州竟然写了那么多作品,这是很难想象的。我曾经在那个南方的大都市待过一段不短的时间,但我一个字也没写。而现在,几乎每隔不久就可以读到熊育群发表在中国最权威的刊物上的散文,诗歌,可能只有很少的人注意到了,他寄居在这座城市里,正在潜移默化中提升这座城市的精神品位。
    熊育群是熊人,则是我辈胡乱叫出来的,谁叫他姓熊!这里面,多少也掺杂了一些我们对这个人比较复杂的心理因素。但如果稍加考证,这个熊出自黄帝有熊氏之后。其得姓始祖——鬻熊,商末人,其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曾为周文王之师,被封为护国侯。鬻熊曾孙熊绎建立楚国,建都于丹阳(今湖北秭归东南)。于此可证,熊育群不但是楚人,而且是楚王室的后裔,有着极其高贵的血统。但熊育群很少言及祖先的辉煌,不管我们叫他什么,大多数时候我们把他叫成一种动物——他都答应,并且以自嘲的方式故意迎合我们,甚至是讨好我们。有人说,在日常生活中,什么人最能坦然承受别人的嘲讽并不惮于自嘲,是不是那种特别有德行、涵养以及幽默感的人!熊育群就是这样一个人。尽管他总是小心翼翼地谦虚着,但我仍然感到了他作为一个诗人内心的骄傲。他从骨子里给我一种非常自信的感觉。他对自己的艺术禀赋是深信不疑的。
    仅就动物的本性而言,熊首先是一种有极强记忆力和复仇心理的动物。而我和这个熊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成了那种见一次面就会吵一次架的人,我开始体会到,你是不能轻易对他发起攻击的,否则他就会对你加以最无情的攻击。当然,这都是喝酒惹的祸。既是文人,尤其是斗酒诗百篇的诗人,少不了是要喝酒的。但关于他的酒量我至今心里没底,有人说他特别善饮,不说海量,至少也是洞庭湖的量。然而,在这方面他的表现一直有点熊,至少每次把我灌得半醉的不是他,而是另外一帮兄弟。我不知道他是否也是半醉了,我们的争吵每每从这个时候开始,他的还击也在这个时候变得最无情最有力量。不过,他仍能保持彬彬有礼的告别。酒尽,人散。熊育群和我那些哥们用开了十几年的一辆富康把我晕乎乎地拉到广州东站,握手,告别,最多拍拍肩膀表示一下亲热,也表示自己还没醉。男人的告别,永远都这么简单。火车在我上去的最后一秒钟,开动了。酒在我抵达梦城的早晨醒了,那已是彻底的清醒。
    熊育群在哪里呢?我心里总会下意识地跳出这样一个念头。
    这样的往来见面总是来去匆匆,而我和他最亲密的一次接触是去年底在澳门。那是我们在一块待得最长的时间,至少有三天三夜是门对门的邻居。这使我对他的部分生活细节有了更多的了解。
    那次在澳门我们又在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情上又吵了起来。他开始拼命喝酒。男人跟男人不能喝酒,一喝酒本相都露出来了。但男人在女人面前喝酒可以压惊,还可以获得女人的好感。就是在那次,我发现他真的不善饮,他一不小心呛了一口酒,咳嗽得整个脸都涨红了。文学报的徐春萍捂着小嘴呵呵笑了起来。后来,她还给我发来短信,希望再看看两个湖南男人喝酒,吵架。
    那晚,在澳门最大的赌场,这个人就像一个行单影只的凭吊者,安静得有些陌生起来。他没赌,但他是最后一个出来的。或许,这个为了文字可以赌命的人,其实并非一个赌徒。
    熊育群是妙人,这不是我的发明,是一位叫凸凹的作家说的。凸凹说熊育群之妙,是因为“这么多年在文坛上游走,像他这样的赤子不多了,稍有点文名的人,就有了极强的‘身份感’——明明是喜在心头,却弄出满脸的忧伤;明明是得意非常,却也要装出沦落的样子。一团的暧昧,让人不堪忍受。不少所谓名人都像在暗夜里诡秘窥视的地鼠,而熊育群,这位冰心文学奖获得者,却是在阳光下不设防的灵鹿。”这可真是妙不可言,熊育群一变而为灵鹿。凸凹“真切地感受到他旅行家的品行,是那年在湘西德夯的偶遇。在过一个独木桥的时候,他轻盈而过,如履平地,有很强的平衡感。而我却战战兢兢,左摇右摆。晚上我们下榻在一个苗族的木楼,白天的劳顿,使我早早地瘫软在床上,而他却仍兴致勃勃地参加苗族的篝火晚会。第二天爬德夯的一处钻天峰,每到一处沟坎,他都要搀我一下,悉心的照料,像个善解人意、温柔体贴的女子。”
    真羡慕凸凹,能够得到熊育群如温柔体贴的女子一样悉心的照料,能够看到这个熊所表现出的对人的无比友善,无比宽容和宽厚。而我对他显然还太缺乏了解,甚至感到奇怪,在第一次见面之前,我觉得我认识他已经很久了,而现在,我觉得我和他的距离反而越来越遥远。也许是他跑得太快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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