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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海鹏:“特赦”伦理与诗歌法则——张枣后期诗歌之一页

http://www.newdu.com 2017-10-14 《同代人》 李海鹏 参加讨论


    “特赦”是“赦免”的一种,在法律上,它隶属于刑法范畴之中。赦免主要有两种,大赦和特赦。前者是一种大范围、普遍式的赦免,而后者则是小范围、个案式的赦免。但是同为赦免制度,它们在功用上大致相似:“赦免在古今中外的政治法律体制中都存在,原本是君王的一种恩赐制度,是君权的重要组成部分。但是随着社会的发展,赦免制度逐渐演变成为国家用以调节利益冲突、平衡各种社会关系、救济法律之不足的一种有效的刑事政策。”[1]作为一种社会法则,对它的使用和理解将影响到我们的生存状态。然而事实上,赦免制度是法律中极为特殊的一部分,它意味着因为某些原因而发生的法律松动,或者说,它是法律内部为自己设定的“违法”行为。如果说严格按照法律设定的生活是“必然生活”的话,那么赦免制度则指向了某种“可能生活”[2],它是对这种“可能生活”最初的立法,它打开了这扇门。
    因此,如果一个人在生活中时刻感到精神上的幽闭和拘禁,那么他必然会在内在精神上寻求一种赦免,赦免之后的生活会按照他的意愿重新立法,并以此打开新的生活可能和空间,总之,他将处于一种崭新的存在状态和生存伦理之中,在其中他将最大可能地感受到存在的意义和在世的幸福。这种对个人的赦免无疑正是特赦。其实,每个人在生活中都难免会在某些时刻感觉到特赦的迫切,而敏感如诗人者,更会为此坐立不安。诗人张枣在这一点上表现得尤其突出。旅居德国十几年,在其旅居生活后期的几首重要作品中[3],可以清晰地看到,他深陷于对“特赦”伦理的追问和寻求之中,而且难能可贵的是,伴随着他生存处境的变化(主要是国外、国内两重时空的切换),“特赦”伦理在诗歌中也存在着变化。由此,围绕着“特赦”伦理,他这几首诗彼此之间既存在着发展,也存在着呼应;围绕着“特赦”伦理,他这一时期的几首诗也构建出了独特的景观。
    1997年的德国,张枣在一个清晨醒来,这为他带来一首力作《春秋来信》。纵观张枣的诗歌历程,这首诗的重要性诚如诗中反复出现的意象“绿扣子”一样,占据着一个枢纽性的位置。1987年,初到德国的张枣写下过这样的诗句:
    血肉之躯迫使你作出如下的选择:
    祖国或内心,两者水火不容。
    这首诗题名为《选择》,事实上也暗示出了张枣在面对中国/德国这两重空间时的伦理抉择。在这两行诗中,“祖国”与“内心”被发明为一项二元对立,这暗示着彼时的张枣,内心是与远赴德国这一选择两厢契合的。这意味着,对于彼时的张枣来说,“祖国”作为家的能指已被抽空(这很容易让人联想起30年代巴金对“家”这一能指的处理),即,“祖国”作为一种空间的选择,在伦理上已然意味着某种拘禁、幽闭或不自由,彼时意气风发的削瘦青年张枣必须为自己开辟新大陆,而德国顺理成章地与张枣的内心相同构。而十年以后的1997年,年过三旬的张枣在《春秋来信》中已经开始呼吁“要关掉肥胖”,更为重要的是,他在该诗的开始写下了这样两行,在我看来,这与上面所引《选择》的开头形成了重要的呼应:
    这个时辰的背面,才是我的家,
    它在另一个城市里挂起了白旗。
    还是相同的逻辑和伦理抉择,只是十年的光阴,让张枣面对中国/德国这相同的两重空间,完成了伦理的反转:“家”重新回到了遥远的东方,而“德国”对诗人的内心构成了压抑的围城。在张枣的诗歌话语里,“内心”与“家”是同构的能指,它们在“德国”与“祖国”这两重空间中不停摇摆,诗意在这对立的两极中荡着秋千。
    “住在德国,生活是枯燥的”[4],然而这首诗中的张枣,面对着幽闭和挫败感,虽然意识到了“祖国”的吸引,意识到了长久以来错过的“家”,但这对于张枣来说,仅仅是个开始,他在诗中描绘了“祖国”的景观,但这些景观看起来还并不清晰、具体,更像是一位久居德国的中国诗人在清晨醒来时,处于时空的迷失感和想象力的失神状态中构建出的愿景[5],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一状态既是觉醒的开始,也是梦境的最后延续。然而这首诗的重要意义正在于此,它是张枣进入他崭新的诗歌阶段的那道“梦/醒”之间的暗门。因此,张枣在这首诗中为自己设定的诗歌法则不是从“德国”逃亡回“祖国”,而是暂且待在原地,保持静止,静观自己身上矛盾的转化(我深深地/被你身上的矛盾吸引),直到身体在矛盾转化中虚化成镜像(静的时候,窗下经过的邮差以为我是我的肖像),并在这种虚化所造成的迷惘中叩问精确的存在(哪儿,哪儿,是我们的精确啊?)。总之,在这首诗中,张枣还并未彻底决心选择“特赦”的伦理,而是在原地的矛盾中等待着作出伦理抉择的成熟时机,因此,这首诗笼罩在一种抉择的迷惘和等待的神往两相缭绕的精神氛围中,深深的矛盾感就凝聚在诗中那枚掉落的“绿扣子”之中:
    是的,无需特赦。得从小白菜里,
    从豌豆苗和冬瓜,找出那一个理解来,
    来关掉肥胖和机器——
    我深深地
    被你身上的矛盾吸引,移到窗前。
    “祖国”的景观在《祖母》中具体起来,这主要源自于“家”的清晰。在这首诗中,“家”是如此的清晰:它就是一个中国的清晨,“祖母”晨练、买菜归来时走向的房间。而同一时间,身在德国的张枣,正在一片午夜的黑暗中苦思冥想着“回家”的办法。这一次,他不再迷恋于矛盾所带来的静止和身体的虚化,而是主动出击,出人意料地使用了诗歌的“分身术”——“小偷”被发明出来。可以说,这一形象的合理性在于,一方面,盗窃已经成为80、90年代以来中国加速现代化进程中伴生的最重要社会伦理问题之一,因而,“小偷”对“祖国/家”的提喻作用准确异常;另一方面,对于远在欧西的张枣来说,“回家”既是一件渴望的事情又是一件不可的事情,而“小偷”这一能指本身正好包含着渴望(贪欲)和不可(犯罪)这两重伦理意涵,可以说,他是帮助张枣在诗意上完成“回家”最好的身体。“立法者是游戏者的最高境界”,在这首诗中,作为立法者的张枣很显然对“小偷”使用了特赦的伦理,他赦免了“小偷”在社会伦理意义上的罪过,因而在语言伦理层面上彻底释放出“小偷”这一能指所蕴含的诸如灵活多变、出人意料、让人吃惊等内在意涵,可以说,对“小偷”的发明,终于让“在西方憋着午夜”的张枣解禁,一重崭新的审美时空和伦理时空被饱满地架构在“祖母”的房间这一诗歌景观之中。“小偷”的身体即张枣为自己的“返乡”而成功发明出的抒情主体之分身,就这样,在“小偷”既富喜感又具危险性的“登堂入室”中,张枣终于从西方的午夜抵达了东方的清晨。
    在《春秋来信》和《祖母》中,张枣都是“悟言一室之内”,而在《大地之歌》中,张枣则展示出大视野,架构起大景观,可以说这首诗延续了《春秋来信》中“砌建上海”的主题,如果说这一主题在《春秋来信》中只是“心中一份蓝图”的话,那么在《大地之歌》中,张枣则像执政官一样,实现了“增砖添瓦”,架构起伦理全景图式的诗歌景观。同样地,“特赦”仍然构成张枣“重建大上海”过程中内在的伦理法则,它深深地渗透在诗中事无巨细、繁琐多样的当下性生活景观之中,并构成对它们的最高立法:
    那些偷税漏税还向他们的小女儿炫耀的人;
    那些因搞不到假公章而扇自己耳光的人;
    那些从不看足球赛又蔑视接吻的人;
    那些把诗写得跟报纸一模一样的人,并咬定
    那才是真实,咬定讽刺就是讽刺别人
    而不是抓自己开心,因而抱紧一种倾斜
    几张嘴凑到一起就说同行坏话的人;
    ……
    那些从不赞美的人,从不宽宏的人,从不发难的人;
    那些对云朵模特儿的扭伤漠不关心的人;
    那些一辈子没说过也没喊过“特赦”这个词的人;
    那些否认对话就是为孩子和环境种植绿树的人;
    ……
    事实上,重返“祖国”并不意味着时空价值的一劳永逸,也就是说,张枣并未把通过“特赦”而抵达的新时空规定成意义僵化、生硬的能指,而是看到了“祖国”(在这里具体化为“大上海”)这一新时空内在的复杂性和作为能指其内涵的暧昧性。在上面所引的一大段诗歌中,抒情声音很明显扮演着城市拆迁队的角色,它列举了一长串有待被逐出“大上海”的人,原因很简单,他们不懂得“特赦”,不符合这崭新时空中至高的伦理精神。拆迁之后便是重建的过程,张枣同样为我们开列了一长串排比句,就像政府公示的新城市建设指南一样:
    ……
    是呀,我们得仰仗每一台吊车,它恐龙般的
    骨节爱我们而不会让我们的害怕像
    失手的号音那样滑溜在头皮之上;
    如果一班人开会学文件,戒备森严,门窗紧闭,
    我们得知道他们究竟说了我们什么;
    我们得有一个“不”的按钮,装在伞把上;
    我们得有一部好法典,像
    田纳西的山上有一只瓮;
    而这一切,
    这一切,正如马勒说的,还远远不够,
    ……
    看得出来,张枣重建“大上海”,用的不是严刑酷法,而是“特赦”之法,它永远在试图打破人与人、人与物之间紧张、残酷的伦理关系,比如“吊车”不再使人害怕,而是与人之间达成爱的伦理;比如政府的工作者与普通市民之间不再互相提防,而是打破禁锢,彼此特赦。整首诗提纲挈领的一句是:“如何重建我们的大上海/这是个大难题”,而张枣给出的方案是:拆迁与重建,皆在“特赦”伦理的关照下完成。《大地之歌》就在这样的诗歌法则中架构起清明上河图式的伦理景观,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样的举动,无异于柏拉图的理想国之建构。
    在诗艺上,张枣绝对是个不知餍足的诗人,这表现在他拒绝自我重复,总是在试图打破已有的写作边界,这也意味着他会在写作中不断面临新的危机。归国以后的《枯坐》就是这样一首写于百无聊赖中的自新之诗。无论是《春秋来信》中伦理的反转,《祖母》中小家之幸福的达成,还是《大地之歌》中理想国的建构,都未能使张枣从此一劳永逸地面对“祖国/家”这一让他在国外神往已久的时空。我在前面说过,在张枣那里,“内心”与“家”是具有同构性的能指,围绕着“内心”伦理抉择的变化,“家”也在“德国”与“祖国”之间不断摇摆。而在《枯坐》中,我们会发现,原本通过前三首诗稳定下来的伦理抉择,这里又发生了松动和变化。
    枯坐的时候,我想,那好吧,就让我
    像一对夫妇那样搬到海南岛
    去住吧,去住到一个新奇的节奏里——
    归国日久,居家也变成了枯坐,诗人多变的内心与“祖国”之间再次发生了龃龉。而这次,高明的是,张枣不再选择“德国”这一摇摆的另一极,而是为自己安排了一次“国内的流亡”,并以此为自己的内心发明出“一个新奇的节奏”。事实上,在张枣的诗歌中,“德国”“祖国”都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政治伦理概念,这不同于很多或流亡、或旅居国外的诗人,在他那里,这些时空所包含的政治伦理都被发明成他的诗歌语言伦理,也就是说,它们一直被用来制造“新奇的节奏”,何处有“新奇的节奏”,何处便是张枣“内心/家”之所依。
    与这首《枯坐》相呼应的,还有一篇文章《枯坐》,这篇文章中,张枣详细讲述了这首诗的来龙去脉:“我想写两个陌生人,一男一女,揣着偷税漏税的钱,隐姓埋名地逃到海南岛去了。他们俩特搞得来,待在一起很贴心,很会意,很好玩。比这个时代好玩多了,悠远多了。”[6]可以看到,张枣再次使用“特赦”伦理,他特赦了这对违法的情侣,并由此设下一个“孤岛游戏”:他只讲述这两人的“好的故事”[7],时代的繁荣也好,荒谬也罢,都与这场游戏无干,下面是这游戏中最动人的伦理景观:
    在路边摊,
    那女的第一次举起一个椰子,喝一种
    说不出口的沁甜;那男的望着海,指了指
    带来阵雨的乌云里的一个熟人模样,说:你看,
    那像谁?那女的抬头望,又惊疑地看了看
    他。突然,他们俩捧腹大笑起来。
    张枣深知,只有不断触碰边缘才有突围的可能,大多数人所遭遇的禁锢和幽闭,恰恰是因为太过迷恋中心。而这些诗使人相信,它们的作者对内心的去向保持着时刻的警惕和自觉。这样一场孤岛游戏、流亡故事,事实上正是张枣面对幽闭围拢的危机时玩给自己看、讲给自己听的——张枣是这样一个诗人,他所迷恋的景观永远在边界之外的惊叹里:
    我们每天都随便去个地方,去偷一个
    惊叹号,
    就这样,我们熬过了危机。
    [1]胡静:《赦免制度研究》,中国政法大学2005年硕士毕业论文
    [2]“可能生活”是中国哲学家赵汀阳早年提出的伦理学概念,具体可参见其专著《论可能生活》,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1月
    [3]最具代表性的四首,按时间顺序如下:《春秋来信》《祖母》《大地之歌》《枯坐》
    [4]张枣著,颜炼军编选:《张枣随笔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4月,第1页
    [5]诗中的这些景观,比较重要的如:
    “云朵,砌建着上海。
    我心中一幅蓝图
    正等着增砖添瓦。”
    “工地上就要爆破了,我在我这边
    鸣这面锣示警。游过来呀,
    接住这面锣,它就是你错过了的一切。”
    可以看到,张枣注意到了“祖国”在自己时空中的变化,但这些景观并不清晰、具体,很大程度上还是概念性的,相比于后面几首诗,我们会看得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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