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范小青,我一直是叫“小青姐姐”的,这样叫着随便,而且透着亲。因为我开了头,许多人都跟着这么叫。我本来还挺得意,觉得自己的创意广受认可,结果有一次她对我抱怨说:“都是你,现在大家都这么叫,上次连林建法都这么叫,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比我老的,也叫我姐姐,有点受不了!”头一回见小青姐姐受了委屈的模样,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没想到,这个在我心目中的大女人,内心依然有这样小儿女的角落。好吧,今天我在这里陪个不是,小青姐姐,你不是什么大众姐姐,你依然是从小被宠大的范家妹妹(这个形象因为范老先生的那篇写范小青和范小天的名作已经深入人心),永远的小青妹妹,好不好? 小青眉目清丽,身材纤秀,永远是得体的衣服、精致的卷发、淡雅的妆容,让人想起亭台轻巧、花香浮动的姑苏园林。她不开口,气质是淡定的,陌生人容易想的是:艳若桃李,是否冷若冰霜?她一开口,这个担心马上瓦解,她真是毫不造作、快人快语,而且经常边说边笑,眼神透明,笑靥如花,说是写苏州小巷出身的作家,完全没有小巷子的那种弯弯曲曲和阴柔晦涩。范小青的外表秀气纤弱,她的气质上却有大气、爽利的一面,二者统一于半是天然半是后天修为的灵气之中。 她在圈子里是出了名的好人缘。对朋友,她重情义、重然诺,能帮忙的都会倾力相助,而且不会告诉人家她多么忙,或者费了多少周折。那些光辉事例也无法细说,反正说起她,许多人会说:“什么事请她帮忙,只要她答应了,绝对放心!”或者说:“小青没说的,够朋友!”本来以为是江苏的作家们关系好,后来听见其他地方的人也这么说,说这些话的,都是肚子里撑得船、胳膊上跑得马的汉子,他们的夸奖是很有含金量的,让一众堂堂须眉觉得可敬,这在一个女子实在是不容易做到的。这时候我会想起一个词:琴心剑胆。除了属于江南烟雨的亲和力,小青身上确实有一种“侠女“”大姐大”的味道,这就是我自然而然叫她“姐姐”的原因吧。当今的世界粗糙、冷硬而势利,能在一个女子身上,看到细腻柔情和侠义之气奇妙地并存着,是一件让人愉快而且鼓舞的事情。 综上所述,小青给人的印象第一是美丽,第二是人好,第三个呢,是劳模。二十多年来,作家朋友们对她的产量之丰、出品量之稳定保持惊叹,主编、编辑们把她当成秀外慧中、特别能吃苦的楷模到处宣扬。有一次,林建法打电话来约小说,听见我又以“忙、身体不好”之类破理由支吾,就说:“你应该学学范小青!今天的文学杂志,幸亏有像她这样的劳模。”这种含蓄的鞭策对我这号没出息的人完全没有用,人的能力有大小,我对劳模范小青的杰出贡献完全“不能至”,也不“向往之”。若说见贤思齐、向她取经,倒是想问问她,干的是最累心、最毁容的职业,而且一干这么多年,如何保持容颜不老?可有私房秘方?我猜测,这一半是得之于遗传,另一半是得之于好的心态。我见过几次,小青需要处理一件什么事,很无辜地对兄弟姐妹一说,大家马上七嘴八舌地出主意,有的还说:“这事你操什么心?早跟我说一声啊。”有的还有具体出方案:“得这样这样这样。”小青可能还会说:“可是某某某说应该那样那样啊。”旁边支招的高人一脸不屑:“胡说,我来跟他说!反正我们来,你吃吧!”于是刚才还有点六神无主的小青马上高高兴兴地吃起饭喝起酒来了。所说的往往不是私事而是公事,但是小青的姿态使得公事变得柔软,好像是她自己的事,而大家是在帮范小青。 竟记不清是什么时候认识小青的了。印象深的一次是多年前,我们参加一个采风团去云南。在云南,不管有酒量还是没酒量的,在饭桌上都苦苦推辞不饮,主人们本来看她秀气,并没有对她大下功夫,谁知她竟然“将进酒,杯莫停”,自顾自喝得干脆利落,后来甚至对团长主动请缨:“团长,你就派我去敬敬他们那一桌吧!”一副年幼无知胆气冲天的样子,团长高兴,主人惊讶,两下里都合不拢嘴。那天晚上她肯定喝多了,但是没有话多,更没有哭,只是笑,回房间时笑了一路。那个笑啊,像听了笑死人的笑话,或者有了天大的好事。我很羡慕地想:酒是个好东西,可惜我没福气消受。后来在石林,我和她还换上了白族的衣服,拍了许多照片,还和旅行中一直乐哈哈的刘兆林合了影,回家一看,我还是比较本土,她却有点像换上中国民族服装的外国人,眉眼长得太洋了。 还有一次是《苏州杂志》的活动,那时候陆文夫老师还在,费振钟召集,李洁非、吴俊、徐坤、何向阳……好多人去了,苏州的作家参加的有小青、荆歌、陶文瑜、叶弥、朱文颖……我到苏州杂志那个著名的小院的时候,抬头看见,隔了一个清亮的园子,他们一色儿藤椅,错落地坐在廊下,人人神情怡然,个个笑容满面,真像一幅画。小青第一个开口:“你怎么现在才来?”(后来有人说我开始写小说很晚,我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小青清亮的那一声:“你怎么现在才来?”我在心里默默地回答:是啊,我来迟了。)后来陆老师请我们在里面喝茶,还对我和何向阳说:“我就不陪你们吃饭了,如果是你们的父亲来,那我是要陪的。”老前辈加父执的他说这个话,我们除了连连称是,还能说什么?后来到了同里,住在一家民居客栈,清雅幽静,晚餐时能喝酒的又喝了酒,饭后自由活动,李洁非和费振钟在二楼一间房间参禅一般地盘腿对坐,气定神闲地下围棋,这时听见一阵笑语喧哗,我往下一看,几个女作家笑得东倒西歪,小青更笑得靠在栏杆上。那个画面,让我想起了红楼里的群芳开夜宴。 说到陆老师,有一次陆老师请我们在苏州老饭店吃饭,陆老师的女儿是总经理,楼上楼下地张罗,顺便监督医生严令戒酒的父亲。她真是一丝不苟,每次来,目光都首先扫向陆老师面前的酒杯,后来还干脆把那个空杯端走了。酒过三巡,小青趁人不注意,把自己的酒杯往陆老师眼前一放,陆老师对着这杯天外来酒,眼睛一亮,低着头眼光左右略扫半圈,动作幅度很小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轻轻放下,小青一边热情地招呼其他人,一边眼明手快地把那个杯子端回自己面前。不一会儿,陆老师的女儿又上来了,小青大声说:“没喝,他没喝!你放心吧!”没有说话的陆老师,脸上掠过一缕笑意。看他们师徒俩合作的默契程度,我能肯定:这样的事情,肯定发生了许多次。我不觉得这仅仅是一个爱酒人对另一个爱酒人的体谅,这里面包含了对老人更深一层的理解和爱护———我一向反对对上了年纪的人讲清规戒律,赞成让他们随心所欲。后来陆老师走了,我不止一次地想:早知道这样,当时应该让陆老师再多喝几杯啊!不过,还好小青“作弊”了。 小青喝酒,最好玩的一次,是开她长篇《城市表情》研讨会的那次。开会前一天,兄弟姐妹们团团到齐,晚上,小青夫妇,还有范老先生出来给大家接风,小青情绪很高,又喝上了,她丈夫和父亲不断暗示、明说,要她少喝点,她笑嘻嘻地置若罔闻,俨然“已饮矣,遑恤其他!”的不管不顾。等到酒阑人散,我回房间的时候,看见她在我前面游游荡荡,没有方向的样子,我赶上去问:“你去哪儿?”“我回房间。“”你几号房间?”她兴高采烈地说:“我不知道!”我一听就急了“:你喝成这样啦?喂,你这次可不能醉倒啊,明天一早要开会的!”她一面飘飘然往前走,一面笑嘻嘻地说:“我喝多了,明天我要睡觉,你们开吧!”我对着她的背影喊“:是谁的研讨会啊?喂喂,你等等!”虽然第二天她神志清明、衣光鬓亮地坐在横幅下面,我还是没放过她,为了这事,我取笑了她很久,哪怕她到南京当了据说很了得的领导,也丝毫没有“为尊者讳”的打算———反正就算她当真要管起人来,我也不归她管。 她偶尔被我惹急了,就反击说:“你呢?人家在生病,我爸在住院,你还只管来苏州,还带了一群人!”唉,这事是我和小青姐姐来往史上理亏的一页。2007年的10月,范老先生重病住了院,小青是孝女,奔波求医,病榻服侍,加上心里着急,胃病发作,已连续多天都只能喝粥。我不知道她这么水深火热,正好几个同事说想去苏州玩,我就大包大揽地说:“我来跟范小青说。”一找就找到了,一说她就答应了,替我们定好了住处,然后我们到了马上现身,请了一顿饭,又在两天里抽空陪了几顿饭,这几顿饭,都是我们一群人在吃,她一个人在看———因为胃痛。我非常过意不去,她身体不好,而且心里牵挂着父亲,还这样关照我们。那时候刚刚知道她的《城乡简史》获得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的消息,她是短篇的状元,我也忝列其后,但是媒体尚未公布,不好声张,所以我一见到她就模仿江苏作家惯常的派头来了个拥抱,拥抱时小声说:“祝贺你啊。”她也回答:“也祝贺你。”颇像地下党在用暗号接头。后来我们到绍兴领奖,她仍然不能吃正常的饭菜,是从苏州自己熬了粥带去的,看得我觉得自己不久前麻烦她简直不人道。 在绍兴的鲁迅文学奖颁奖会出了一件意外。小青的获奖作品是发表在《山花》上的,《山花》的主编何锐作为获奖编辑参加了颁奖会。何老师是最敬业的编辑家,在走廊上、电梯里,他对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直截了当的一句话:“你给《山花》写小说啊!”然后就目视前方,不及其余。谁知就在颁奖晚会出发前,他在宾馆门口摔到距离地面几米的地下车库车道上,当场昏迷,送到医院急救。我们知道后都非常担心,因为何老师在重症监护室,探视不便,心里伤感并且忧心忡忡的迟子建和我还出去喝了一通闷酒,借酒浇愁。我们还说:“小青肯定更难过。”后来小青专门从苏州再去绍兴看望何老师,因为我一直在和她谈论何老师的伤势,看望之后,她给我发来短信:“何老师已经清醒了。他一看见我,你知道他说什么?他第一句话就说:你是不是给我送小说来了?我当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眼泪都要流下来。向黎,我们一定要把最好的小说给《山花》!”不记得我是怎么回答她的了,只记得后来,《山花》2008年第4期“头条推荐”就是范小青的短篇《右岗的茶树》和创作谈《永远的茶树》。现在我手上新到的2009第1期《山花》,又有她的小说《茉莉花开满枝桠》和创作谈《文学路路通》。今年何锐精心策划一系列新栏目,记得他给我打电话兴致勃勃地谈起过,而且说这些栏目都是很强的阵容,被约的作家都一口答应。后来本来应承写“回应经典”的另一位作家经过努力没能按时交稿,何锐情急之下,请范小青来救急,范小青二话不说,下笔万言,倚马而成。我知道,这是她在实践自己当时在何老师病房里的诺言。这种风格,十分范小青。 亲姐妹明算帐,最后要说一点“戒骄戒躁”的话了。如今小青是个真正的“女同志”了,我知道以她的认真周全,很难把这个不当一回事,那么我希望她能把当一个好作家放在当一个好官之上,又把继续当一个好人(性别:女)放在当一个好作家之上。说来说去,人是最根本的,是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作品,什么样的境界。 还有一句要紧的话:小青,时间没什么了不起,你只管一直美丽、一直劳模、一直笑嘻嘻! ——摘自《扬子江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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