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萍嘱我为铁梅的诗写个评论，但我不想写成评论，因为评论几乎是没有温度的，是冰冷的。我只想随意地写写，不拘泥、不套路、不生涩。现在我读到她的诗歌，每首诗里都有了她的模样：一脸纯真的笑容，干净得像雨后的莲花……没错，她生就为梅，与冰雪为伴，峭立于世，她有着天生的不入流俗的那份傲骨。如果当初我对她遁入空门感到意外与惊讶，那么现在我试图从理解一朵梅花如何变为莲花开始，我便真的释然了。我和她，以及我对她诗歌的认识，都无法抛开情感脱离往事而独立存在。
    在沈阳松花江东街的那幢房子里，我和她轮流抱着我刚出生的女儿，透过窗口看着外面的落雪满怀惆怅。那个冬天里，她住在我家的小房子里，怀抱着电话似乎一直都在诉说，也似乎与新疆有关。是否把自己交给那个远在天边的他，她做着最后的选择。那时的她，似乎永远剪着一头短发、装着一件工装，风一般的来去，清爽利索，从不拖泥带水。她有着一股炽烈的天真。她每次都帮我抱着小小的婴儿去医院注射疫苗，我们俩的脸都冻得红红的，脚步踩在深深的积雪里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
    她义无反顾地去了新疆，几乎穿越了整个中国。从此她像一只候鸟，我家成为她回迁路线中的一个停顿。她依然喜欢抱着我的女儿，逗她大声欢笑。她总是邀请我去新疆，说要带我走遍新疆，当然要骑马，穿哈萨克服装，戴维吾尔小花帽儿。她曾规划了几次线路，我的思绪跟着她的线路一次次改变。是的，她总是给我寄来明信片，那湛蓝的天空下，她的笑容那么入世……可是我们只在电话里热烈地讨论新疆，喀纳斯、伊犁、喀什、吐鲁番，都被我走了无数遍，我却一直未能成行。我想，反正她就在那儿，早一天晚一天去，都不会改变。
    我没有在她身在新疆时去那里，将成为终生遗憾。当我意识到时，已是2013年秋天，我真实地踏上了新疆的土地。可新疆已经没有她了，我落在了乌鲁木齐的机场，还是给她打了一个电话。我有时不太相信她已离开，匆匆说了几句便挂断。那一刻，我幻想着她骑着高头大马正向我奔来，带上我，我们一起打马提剑上天山……当我真的明白，她已不会向我跑来时，我坐在下午的阳光下，望着天高地远，想着旷野戈壁，一个人默默地哭了很久。一如每次读到弘一法师那句话：“爱是慈悲”，禁不住泪如泉涌一样……
    当然，我也计划着去九华山看她，我已在她的博客里见过那里的祥云了，宛若仙境。可我多少有些不敢上山，我无法判断我记忆里的她还在不在，但我可以肯定，她在那云朵与经声中，心灵一定是安静与自由的。“那时我已经被完成/在世间实现了一次转身/明日的那人/你将不能与之相认/那缔造宇宙诞生的火/真美/它简单的微笑/恰似孕育我的眼泪。”她每天都在上山、上山，慢慢地超脱了红尘，慢慢地把人间遗忘。也好啊，她先于我觉悟、先于我有了一轮明月和几朵闲云，抛却了世间人的情执，而从此拥有了佛陀的智慧，我该为她感到欣喜与安慰罢。
    其实我的牵念一如我那庸俗与怯懦的灵魂一般，也许并不值得她去顾及，就让我们在她的诗歌中彼此相忘吧。世间的一切哪一件事不是虚妄，放下了便是一场干净。我跟着她的诗歌感受了她的悲欣交集，佛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我在与她结识的二十多年里，居然没有看透一朵梅花会变成一朵荷花，没有参透她必将进入的一个超然的灵魂生活，如今就补上这一课，让我追寻一下她的足迹吧。
    铁梅从写诗开始，可以说是主观的。她用心来感受人世间的距离，心与心的隔绝。她娓娓道来，不紧不慢，是冷静与节制的。当九十年代的女性写作刚刚从激情泛滥转为从容不迫时，她是最先可以把握自己情感的人。她从不炫技，从不过多的盘带，而是直奔主题，切中要害。她写得不那么急迫、不那么声张，却掌握了自己的节奏，是不易被任何事物打断的。我在她的诗中读出了她的内在的定力，那么坚定、自足、从容。
    她的诗一点都不琐碎，她从开始就用出世的笔触来写入世的，没有柴米油盐的烟火气，而是缭绕在山川大河上的氤氲之气。她干净的样子就像“风从遥远的星辰上吹下来/寻找大地之子灵魂的入口”。她一下子就越过了世俗的层面，直指心灵。她不特别关注日常，尽管一些女诗人已经在所谓的生活细节中获得灵感，但她更注重打开自己的灵魂，接纳万物的造访，然后带领它们一起向着神示的终极靠近。
    她那时也写爱情、写欲望。“亲爱的/让我们倾听/森林拥抱风的声音/草叶吮吸露的声音/金属与城市交媾的声音/土地孕育果实的声音/火焰投奔天空的声音”，多么纯洁美好，这样的诗句就像金属掷地的声音，就像露珠滴掉、林间透过光线一样。那是她必须的过程。我更相信从俗世里获得的“悟”才是彻悟，从情感的深处萌芽的“欢喜”才是慈悲。所以铁梅的情诗里没有欲念的贪恋，只有心与心的相印，生命对生命的完善与重塑。
    铁梅也写了一部完整的族谱，她的生身父母、她的婆婆、她的爱人孩子等都是她挚爱的亲人，她的爱是俗世的，真诚地关心与牵念着他们；同时她的爱也是空灵的，她在与神灵的对话中获得了更加爱他们的能力。其中她写得最多的就是她的儿子，那个生命的诞生也许对她来说就是另一条通道，让她看清前生后世，谁不是在轮回之中，谁能够逃得掉那轮回之苦？放下也该是另一种爱吧！“我只拥有一个背景/供我洒水焚香/它的庙宇在天上/它的休持者身陷重围/在世俗的夕照中/隐匿起空虚的翅膀”，她不过是暂时隐起自己的双翅，而她的精神却在高处，这一段尘缘也终有了时。
    她更多地写到了生死，“他将被抽出/像众多屋顶上唯一的人间烟火/没有人看见/他因祸得福/没有人相信，他空空的手上停歇着“救赎”/人们只看到由他指认的罪恶/鲜艳如节日盛宴上的一道菜肴/不仅真实/而且可以品尝/没有人知道他会飞。”这就是她看到的飞翔，那是无生无死的界限，更是最后的救赎。她参悟了生死之道，用佛陀的智慧开启了自己的心灵，她从而获得了大欢喜。的确，她是神遗落在人间的赤子，现在她又被神收回。她是多么果敢与坚定，为了信仰可以抛却一切声名、财富、情爱，只因为她追求真理与大爱。现在，她写道：“你拿什么来收获/遍地的婴孩/都是我所亲生”，她通过渡己而渡别人，再渡一切苦，大慈大悲，大彻大悟。
    她曾有着虚无者的身份，她放弃过又重新拾起。于是我终于读到了莲花，我的惊喜之心被她唤醒，香无形，美无形，佛无形，又皆有形。在她的后半部作品中，她开始叙事了，开始有细节了。“我的心中有一首/关于莲花的歌”，那朵莲花有了形状、有了清香、有了色彩，她已经触摸到、闻到、看到，这是空门的清音净律，就像云缝儿里冒出来的一道光线，照亮了我的心间。
    她已经告别，向自我告别，向亲人告别，向世界告别，她要探索的是更辽阔的世界，“卸下物质、名声与金钱/也剥离了怨恨和谎言。”她要的是“舍弃”，是“复归于水/复归于婴儿”，那就是回到最初的状况，天地有大美，让佛陀之光掀起微风，吹起细雪，再抚摸一切，那是大安慰，大宁静，大喜悦。她说：“我的使命是证悟真理/并将它奉献给有情众生”。她所有的爱恨都已刹那死去，在她的诗歌里，得到另一个全新的清明世界和清新生命，她干净如初，她的舍必有得，她的大舍必有大得。“那个行凶的人是我/那个倒下的人是我/那个打击者是我/被死的人/也是我/升入天堂的人是我/坠入地狱的人是我/丧失理智的人是我/从此陷入悲观的人是我/失去头颅的人是我/向神灵祈祷的人是我”，看吧，她为了追求真理可谓是必先舍己，她的爱就是舍己，舍到上天入地，舍到牺牲生命，也要为着芸芸众生而祈祷。愿佛力加持她，我还会期待她写出更多禅意的好作品来，让心还原成一颗心本来的样子，引领我以及众多像我一样混沌未开的人走向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