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长期在医科大学工作的军队作家,钟法权的医学小说值得重视。日本作家渡边淳一也曾写过《无影灯》等一系列医学小说,渡边淳一毕业于医科大学,是做了10年的外科医生后才转向专业文学创作的,医生职业生涯对他的写作影响很大,他早期作品都是医学伦理小说,对于医疗制度的黑暗面、临床医学和医学伦理的微妙而宿命的对立、医道与仁心的关系等,都做了深入思考。钟法权不同,他不是学医出身,他是以最接近的旁观者的身份来介入医疗题材的;他不是对于医疗的内部思考,而是一种外部观察和体悟,所辐射的是医院外面的人生与社会。 钟法权的《生命恙》是其医疗小说的代表作。其中的“我”,身份与钟法权本人很接近。“我”在医科大学当一个领导,经常有人找“我”走关系到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看病,这次找来的是区人大主任老马,肠癌早期。老马病床的前任是肝癌晚期昨夜刚去世,老马今天就续住了,于是,“感到墙上老马的身影,是那位刚刚死去的癌症患者还没有散去的幽灵,心里不免毛骨悚然”。这就是一个界外的文人的想象,从医的人是不会有这种幽灵意识的。老马进手术室前,狐朋狗友向他表达着赤诚之心,他用“昔日掌握印把子的手”遮挡飞溅的唾沫。权力与疾病短兵相接,折射出世情和人性。疾病之于身体的侵蚀,对有权者和无权者来说是一样的,所不同的是周围人的态度。生病平等,但治病未必平等,体现出社会性差异的是治疗。病人对面子问题尤其敏感。“我”和主治医生去看老马,让他感觉很有面子,不亚于市长亲自去看望,因为目前躺在病床上的老马,提职并不是第一位的,尽快康复回到岗位上去才是头等大事。主治医生来看他,不仅让他有面子,而且对身体康复有信心。这既折射了权力在疾病面前的脆弱,又反映出医疗的不平等——来自医生的精神安慰都不平等,医院终究连着社会。这就是疾病里的政治。 同样来找“我”走关系住院,但与老马形成对照的另一个角色是家乡好友李标的父亲。李标父亲退休前是市政协副主席,李标因为父亲的关系,连级转业,目前已是副区长。李标父亲已到食道癌晚期,之前病情为庸医所误。家乡人民医院的姜院长,赤脚医生出身,原是小镇卫生院的院长,因用土方法治好了市委书记的胃病,就被提拔为市医院的院长了。李标父亲的病就是为这个姜院长所误。姜院长之所以能够治好市委书记的胃病,是因为他的病并不严重,主要是接待吃请任务太重,喝酒太多,胃功能紊乱所致。而在姜院长为他治病之时,正逢中央出台“八项规定”,省里出台了“十二条措施”,吃饭应酬一下子少了许多,酒喝得少了,再辅以药物,胃病自然就好了。市委书记的病实际上是为“八项规定”治好的,可他认为是姜院长治好了他的病。恰逢市人民医院院长因情人举报贪污腐化,被纪委双规调查并免去院长职务,市委书记就任用姜为院长了。这既反映着时事,又是对世情的绝妙讽刺,跟“连升三级”这样的“官场现形记”具有同妙。 疾病是“里子”问题,但也牵涉到“面子”问题。李标认为,人活的就是一个面子,所以,明知无效,还要带父亲到大医院来治疗,这也是面子问题。每次“我”回家探亲,都是李标张罗,使“我”很有面子,“我”自然也得给李标面子。人情社会,你给我面子,我给你面子,你欠我人情,我欠你人情,互欠互还,这似乎是理所当然的,可是,老婆的一句话戳破了“天机”:面子就是喝得醉醺醺。 老马着急出院回到岗位,担心错过提拔,他的瘘点却慢慢磨着他,他只好放下。结果,别人为那个官位上下腾挪欲速不达,恰恰因为他不在场啥也没做,反而花落他家。生病问题并不简单,生病也联系着官场,人进了医院,复杂多变的社会关系依然在医院外延续。生病貌似是自然问题,其实也是社会问题,甚至是政治问题,蕴含着诡秘的玄机。钟法权表面是在写自然的病,实际上是在写社会的病;表面是在写个体生理的病,实际是在写社会心理的病。 钟法权是一个带朋友看病的在场者,同时又是一个更为内在的观察者,属于一个作家的那种感悟力,有时会在冥想中逸出,他从那个医疗的现场成功走神了。比如,他写李标父亲手术时,“我”在手术室外等候:天黑透了,窗外有几只蝙蝠在暗淡的月光下穿梭飞行。不知是一只什么鸟,竟然一头撞在了我们身旁巨大的落地窗上,一团血像鲜花一样在光亮的玻璃上绽放开来……“我”望着窗外发呆,想那摔下去的鸟,想人和动物究竟谁更加脆弱。作为一个有着文人细胞的作家,却时常与冷静的医疗有近距离接触,他不能不发出这样的感叹:人的生命就是这样脆弱,有时候赶不上一只猫一只狗皮实。这样的感叹出现在与疾病死亡相连的医学小说中,更是实实在在和有的放矢。这也是钟法权医学小说的独特价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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