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到一本《影子银行》,它不是中国经济出版社出版的《影子银行》,而是作家出版社出版的《影子银行》。影子银行是一个金融学的概念,按照金融稳定理事会的定义,“影子银行是指游离于银行监管体系之外、可能引发系统性风险和监管套利等问题的信用中介体系”。我把这些专业术语的定义抄录下来,无非是想证明,尽管这两本书一本是金融学著作一本是小说,但其“影子银行”是同一个含义。我读的是小说。我是带着一丝疑惑来读的,我的疑惑是,莫非作者袁亚鸣是要用小说的方式向我们介绍影子银行吗?我看到封面上有这样的文字:“中国财经小说”。据了解,袁亚鸣曾经是一位成功的期货人,他熟悉金融行业内幕,的确,这是他独一无二的写作优势,他只要真实客观地把自己的经历和体验写出来,就是货真价实的、其他作家无法复制的财经小说。我想起了恩格斯对巴尔扎克的评价,恩格斯说,他从巴尔扎克小说中所学到的东西“也要比从当时所有职业的历史学家、经济学家和统计学家那里学到的全部东西还要多。”我对袁亚鸣的小说也怀着这样的期待,读完他的《影子银行》,我很高兴我的期待得到了满足。从书写当代中国的金融现实来说,袁亚鸣的确也像巴尔扎克一样成为了一名合格的“时代的书记员”。自从中国社会转型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后,财经小说便成为了一个流行的概念,我曾读过一些冠名为财经小说的作品,比如梁凤仪的作品,但说实在的,这类财经小说多半是财经版的言情小说或社会问题小说。如果真要划分出一个财经小说类型的话,像袁亚鸣的《影子银行》也许才真正称得上是财经小说,因为它真实地揭露了中国的金融现实,而且它是真正以财经为主题,是作者在表达他对财经本质的认识,更是作者对财经进行审美处理的结果。 首先必须强调《影子银行》的强烈现实性。何谓“影子银行”,以我粗浅的理解,其实就是指那些非银行机构却干着金融行为的社会组织或营利性机构。袁亚鸣的这部小说告诉我们一个社会真相,中国经济飞速发展催生了当代中国的影子银行行为,也形成了中国影子银行的独特性。经济发展需要投资、贷款,需要金钱的快速流动,但滞后的中国银行业满足不了经济发展的需求,于是中国民间的“抬会”便疯狂复活,涌现出像亚东、双奎、范军等这类吃金融饭的人物,用小说中的话说,这些人物是“在做一件银行想做也做不到的事”。小说将中国当下金融活动的复杂性、诡秘性和多样性一一呈现在读者面前,并带着读者进入到中国金融活动的灰色地带,在这里,银行、证券、期货、实业等纠缠在一起,如一头头困兽在争斗,体制内与体制外、国有与民营相互渗透,面目变得模糊不清,既加速了经济的运作,又在酝酿着一股股暗流。这一切均构成了鲜明的中国特色。比如亚东所成立的担保公司,其操作方式可以渊源于民间传统的“抬会”,但它有合法执照,有银行支持,还可以在报纸上公开做广告,很难以西方正规的金融学来归类,这就是中国式的影子银行,介乎正规银行和地下抬会之间,它表面上比市场经济自由,骨子里却是缺乏管理,存在难以预料的隐性危机。亚东是中国影子银行造就的金融奇才,然而,尽管他聪明,却也只能在中国影子银行畸形发展的大势中沉浮,最终仍逃不脱走失踪之路的悲剧。赵部长这个人物则充分表现出中国金融活动的诡秘性。赵部长看上去应该是一个执掌大权的官员,能够左右逢源,发号施令,但他的具体身份一直是个谜,仿佛他必须藏在幕后才能发挥作用,为此他还整过容,甚至连熟悉他的人有时都认不出他来。这种不可捉摸和犹抱琵琶的状态不正是权力干涉金融的最传神的写照吗?总之,将袁亚鸣的这次写作看成是一次巴尔扎克式的写作,应该是很贴切的。至少,我从这里学到的关于中国当下影子银行的知识,也要比从金融学家或社会学家的著作中所学到的知识还要多。 当然,《影子银行》的成功不仅仅在于其强烈的现实性,而且更在于作者是在将人物的财经和金融活动作为文学审视的对象来处理的,在袁亚鸣看来,人们在影子银行里的搏奕,并不单纯是一种经济行为,同时也是一种精神行为。一切精神现象将在这个地方得到浓缩和放大。人们一般会认为经济行为就是利益驱动的结果,动机来自欲望。但袁亚鸣要告诉我们的是,与欲望和利益相伴随的还有精神。比方亚东,显然是少年时代的抬会经历刺激了他,当年他帮一个抬会的会主叶腊梅做些事,还认叶腊梅做寄娘。当叶腊梅因为抬会失败被处以死刑后,他痛苦地喊道:“娘,你死得冤!我要当一个银行家,为你!”亚东从此都把自己的聪明才智用在银行家这个理想上,他的许多行为在常人看来都不可理解。但亚伟能够理解他的哥哥,在亚伟看来,亚东一直专注于影子银行,是“一个最终没有在现实生活里找到至亲至爱的人”转换了他表达爱的方式,把爱转换成一种“专注”,而这样的转换“同样是强大,甚至是感人的”。小说反复写到亚东最痛恨女人,开始我还不太明白作者为什么要如此设计他的人物,但读到后来,亚东只是为了满足相恋女人秋秋当行长的愿望而作出收购美国大班岛银行的决定,我就明白了,其实亚东痛恨女人不过是他将爱变成专注于银行家的一种表现而已,但他又不能真正熄灭他内心的爱情火种,一旦爱情之火燃烧起来,就有可能让他的头脑发烧,他的精明的金融思维也会错乱起来。袁亚鸣从影子银行中发现精神现象,并试图梳理出一条条清晰的精神轨迹。比如影子银行中的道德和信仰。从叶腊梅到李健,再到亚东、亚伟,民间的抬会形式仿佛在进行接力跑式的,始终有人接过那根烫手的接力棒,继续向前奔跑。为什么抬会能有如此顽强的生命力,也许不仅仅是因为社会经济活动的需要。当亚东得知李健还在替死去的叶腊梅还钱时吃了一惊,李健则告诉他,抬会之所以能持续几百年继承下来,就因为它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信用体系,它的信用不是靠什么制度和法律来维系,靠的“是良心,还有亲情”。后来,亚东对此有了更深的体认,他曾以自己的体认开导亚伟,说在影子银行的行为中免不了牺牲,但牺牲是一种继承,也是一种荣誉,“因为声誉而继续,因为有了继承,声誉才一直可以延续,值得一茬茬的人继承下去”。所以,这又是一部关于影子银行精神现象分析的作品。 《影子银行》的叙述也很特别。小说基本上是现实主义的叙述方式,但明显又糅进了不少主观的成分,从而使小说带有现代小说的风格。我相信袁亚鸣对西方现代主义小说并不陌生,但与其说他是在向现代主义学习,还不如说是他在寻找一种能够更加准确地表达他对财经和金融的特殊理解的叙述方式。在他看来,影子银行充满了诡秘性和不确定性,如果以纯粹的现实主义方法来讲述,当你把一切问题都讲述清楚了的时候,影子银行的诡秘性和不确定性也就消失了。于是袁亚鸣的主观感觉便加入了进来。因为事物本身就是扑朔迷离的,因果关系也是错综复杂的,真相往往会有多种面孔。小说常常进入到主观化的情境之中,那些具体的细节似乎是对客观事物的描述,但似乎又是作者的主观性想象。小说写到不少人的死亡,他们似乎是自杀,又似乎是被人精心谋杀。作者将真相的多种面孔呈现出来,每一副面孔的呈现又分明留下作者主观的印记,但他就是不作出明确的结论,而是让读者去推演其相关性。影子是一个重要的意象。袁亚鸣大概是从影子银行中的“影子”二字得到启发,其实每一个人的命运中都会发现另一个人的影子。一个人不经意间就成为了另一个人的生命中的影子。他用了不少笔墨来写他们的影子。比如亚东与亚欣在公园的草坪上骑车,亚欣连车带人冲进湖里淹死了。母亲林岚认定这是亚东因为过年没有得到一件新衣服而故意害死了亚欣。是亚东的故意,还是亚欣自己的不小心,我们难以确认,但可以确认的是,从此亚欣就成为了亚东精神上的一个影子。亚伟后来也有一个精神上的影子,这就是他在食堂工作时开小货车无意中撞死了一个孩子,从此孩子倒地的幻象便“成了他内心深处一幅色彩绚丽的画”。当他难以忍受影子银行的折磨时,他竟选择了在孩子出事的地段,要以孩子同样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因此可以说,在袁亚鸣的主观意识里,影子即是生命的痕迹,他从影子银行中看到了:“生命是一种启示,无时无刻不在造就这样的一种气势:生活互为因果。”但袁亚鸣并不敢断言他把一切因果关系都搞清楚了,他只能说这些还是一个谜,比如他在小说结尾说:亚东的“行走一直在让人遐想,他的行走一直是个谜。”因此这部小说其实就是一部关于谜的叙述。这正是袁亚鸣叙述的特别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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