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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鹏:“生活在别处”,看得到尊严——评王安忆中篇小说新作《向西,向西,向南》

http://www.newdu.com 2017-10-14 解放日报 魏鹏 参加讨论


    上海作家王安忆的中篇小说《向西,向西,向南》(《钟山》2017年第1期)题目已够长的了,而我这篇短文在原来的题目上又加了三个字:不回头。是的,不回头,“太阳照耀大地,前方是地平线,永不沉没”。
    小说的女主角陈玉洁和丈夫都是普通的上海人,他们是一条街上的邻居,就读同一所小学、同一所中学,其婚姻走的是上海市民典型的婚配形式。众所周知,上海住房紧张,王安忆就从住房写起:他们先是在公婆房间里隔出一条做婚房,夫妻私人生活都是在周末和节假日的宿舍才能过;后来分房、换房,在城乡接合部有了一个独立单元; 当钱已不是问题时,他们先买了四室两厅公寓房,又搬进复式两层,后来又在国外买了房。当“买幢楼就像买棵白菜”时,他们的家却没了。
    他们的事业起自计划和市场两种体制的狭缝,左右逢源,得尽先机,他们的女儿高中毕业直接去美国读大学。陈玉洁在外贸公司做公关经理,上海与汉堡是姐妹城市,在德国,她见过香港的基督徒潘博士,还与青田人、在柏林开中餐馆的徐美棠有过一面之交。陈玉洁从外贸公司买断工龄后,自营进出口。女儿一到美国读书,她就将德方贸易收缩,转移到纽约,全款买下一套新公寓,还注册一个空名公司,为的是签证与货币进入。徐美棠和潘博士因种种变故,也从柏林来到了纽约。这,不就是作者写的向西,向西吗?
    她陪女儿读书,丈夫在国内打拼挣钱,这样的家庭模式,在他们的阶层已成普遍。作者写道,同时“普遍”的,还有维维安。陈玉洁丈夫在纽约买房,他希望她们母女安下一颗心,住在纽约,衣食无忧;自己却带着维维安到香港安家了。
    维维安是谁?是丈夫的助理。当维维安变成丈夫的小三时,陈玉洁的女儿也成了别人的小三。“她看着女儿的脸,那么年轻,美丽,同时,有邪恶。做小三的,正是这样的脸。她控制不住地,举手抽去一个嘴巴。”这一个嘴巴,把女儿打到了巴黎。
    女儿去了巴黎,丈夫去了香港,形影相吊的陈玉洁成了一日一日萎缩的隐身人。在纽约,陈玉洁终于找到了自己要做的事——到中餐馆里洗碗、做前堂。就是当洗碗工,她也不再给丈夫打一个电话。徐美棠告诉她,人要学会崩溃,才能自救。然而陈玉洁羡慕崩溃,却学不会崩溃。她把中餐馆当成自己的家,过起了一种上班族的生活。当徐美棠向南发展,到南临墨西哥边境的一个小城开中餐馆时,陈玉洁就毫不犹豫地扔下纽约的房子,毅然与徐美棠一起南去,只是这时,陈玉洁做了中餐馆的老板,徐美棠任经理,经理兼大厨,老板兼前堂。从纽约那地方过来,多少会觉得沉寂,可两个人互相做伴。打烊以后,坐在厨房灶头边,做两个家乡菜,烫一壶清酒,电视里播放着美棠所说“脑筋有病”的节目,有当无的,半个晚上过去,剩下的便是酣畅的睡眠。在这样的睡眠里,陈玉洁无须崩溃,无须自伤,更不会回头,有的,是一个半百女人的尊严。
    后来呢?后来潘博士也光顾了她们的中餐馆。潘博士“发现自己,最适合的生活是,做一名游僧。开车行驶在西部的沙漠,仙人掌一望无际,太阳照耀大地,前方是地平线,永不沉没”。
    王安忆说过:“我觉得小说就是要讲一个故事,要讲一个好听的故事,不要去为难读者。”还说过:“我写了这么多的小说,当然是可以将世俗的东西安排得非常好的,但如果仅仅让我写一部世俗小说我是没有兴趣的。”(王安忆:《雅致的结构》)虽然小说写的是上海平凡人家的世俗生活,一路写来(不去为难读者),向西,向西,向南,没有离奇的情节,没有魔幻的色彩,也没有赤裸的性爱,只用了几个方位词,就蕴涵了女性在现代生活中的屈辱、坎坷、不幸、无奈、崩溃、崩溃式的自救和自救式的尊严。因此,这是一部世俗小说,又不仅仅是一部世俗小说,它同作者的《发廊情话》一样,有雅致的结构,不动声色地从根本上改变了事态,让读者从方位词里(隐藏在日常状态中的结构)看到了做人的尊严。
    普希金从未去过西班牙和英国,可直觉却帮助他写出了一系列描绘西班牙的优秀诗篇,写出了《石客》。而在《瘟疫流行的宴会》一剧中,他所勾勒的英国中世纪的图画是那么栩栩如生,即使由生长在这个雾国中的瓦尔特·司各特或者彭斯来写,也不过如此(帕乌斯托夫斯基:《金蔷薇》)。王安忆最善于描绘的是她长期生活过的“小鲍庄”和大上海,而《向西,向西,向南》,从上海写到汉堡,从欧洲写到美洲,无不如临其境,栩栩如生,就是由生活在欧美的作家伯尔、卡佛来写,也不过如此。
    王安忆是这样写汉堡的:汉堡这地方,阴晴无定,云开日出时,眼前一派明媚,坐在湖畔,柳丝婆娑,微波荡漾,水面点点白帆,真仿佛仙境。转瞬间,天空沉暗,树丛密闭,湖中的天鹅呱呱地叫,鸽群呼啦啦盖顶而来,像是鹞鹰,豆大的雨点砸下……
    王安忆是这样写威廉斯堡桥的:在地面看,威廉斯堡桥不过从东河这岸到那岸,走上去,可是漫长。引桥跨过几个街区,河面又出乎意料的宽阔。偶尔有人迎面走来,观光客和慢跑者。列车轰隆隆驶过,整座桥梁都在跳跃。太阳忽钻破云层,大放光明,雾气下沉,沃拉博特湾、曼哈顿桥、布鲁克林桥,一下子浮托起来,水鸟飞翔。只转瞬之间,云层闭合,光线收起,景物又退下了,仿佛海市蜃楼。
    陈玉洁在纽约买房之前,她去纽约都是住酒店。作者写道:睡地铺起卧不方便还在其次,难以忍受的是无遮蔽全敞开的空间。不夜城的光,从窗帘叶片里透进来,躲也躲不开,好像当街躺着。
    这就是直觉。直觉是一种能够通过局部,通过细节,通过某一特性再现整体图景的认识能力。普希金运用直觉,写出了西班牙和英国,王安忆运用直觉,写出了德国和美国,写活了《向西,向西,向南》中生活在别处的陈玉洁、徐美棠等“西去”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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