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屹:亡命之徒啊,你触碰什么,什么就破碎——从《白耳夜鹭》回看艾玛小说中的爱恨情仇
在电脑上初读《白耳夜鹭》,不敢相信自己找到的是完整的小说。小酒馆里“我”要了一壶不烈的老酒,不为求醉,块垒始终不交付出来,闪现前日被摄影师灌醉后的酒话,“朋友,你若去C城……”半句而已,小说就此收尾,回到一人独饮忘却前身的画面。“壶”与“浮”乡音难辨,C城与崂山渔村千里一线牵。到底“我”是不是那个失踪的多情校长,而推动故事发展的情杀沉江案的谜底究竟是什么?难以相信小说就这样了结,怎么有作者敢这样“放弃”故事的明线?找来纸本细细重读,只能感叹作者别有用意之心,那些中断的“坦白”,正是一种拒绝的姿态——大多数小说“干劲利落”的文本布局让读者酣畅痛快,以种种高明之手段将故事拆解、重组、混搭,绚丽迷人,意思明白。但《白耳夜鹭》种种玄机,都不是为了读者解密的快感,倒像主角的老友,一路陪伴,让他喝好“老酒”,不醉,暖身,活下去。 艾玛精致于叙事,一则失踪案被讲成了悬而未决、离真相只有半句话之遥的推理小说,但她根本无心造就东野圭吾式的情与理的纠缠。叙事之精巧,被看似正常呼吸的言语节奏所掩饰,这种平稳的节奏是藏情的好地方,一如曾经暗自惊艳了我的《跟马德说再见》,《白耳夜鹭》在不经意间,用最寻常最直接的表达写出了人的歇斯底里。半年前我曾为艾玛的小说《跟马德说再见》写过短评,取名“旁观告别”,其实想借这篇小说解开自己心里的结,怎么去陪伴那些处于生死离别中的亲友。在《跟马德说再见》里叙事者一直站在女作家咏立身后,借她的眼她的口描述马德婶为夫送葬的过程。那时我一直有一个判断,作者艾玛将自己投射进咏立的世界中,小说采取明暗线交织往复的方式,以陪伴告别的方式暗渡婚姻爱情“十年之痒”的难解问题。 那次评论时,我已经意识到这篇小说有太多东西不能放在“旁观”这一话题中得以阐释,写作线索确有明暗之分,但艾玛精妙的叙事方式并没有将马德婶和咏立这两个女人放在一主一客的对比当中,房东与房客之间的关系显得如此和谐——“小说中咏立陪伴马德婶参加送葬仪式,两个女人,两套语言,两种叙事,一强一弱犹如二胡与小提琴完美结合。在马德婶低沉的哭声中有咏立回旋于生活和诗之间的残念,在马德婶的嬉笑怒骂中有咏立迂回的形而上思考。”当时写下这段话,我心中总有一丝遗憾,总感觉一个复杂的、感情充沛但叙事控制得到的文本被我简单化了。现在看来,我误解了她们的关系。马德婶和咏立,不是一强一弱,而是明暗交替、表里互衬。 在《跟马德说再见》这篇小说中,咏立的个人感情也并未被明线成功引渡,咏立最终放弃了自身对爱情、婚姻和人生的那一套想象模式——男欢女爱,车马美食。小说此时回答了开头借马德之口提出的问题——“你写什么?”“写令人心碎的人生。”遭遇感情危机和写作危机的网络作家,从红尘滚滚中翻身出来,那些“短暂而苟且”“爱得死去活来”的感情桥段,终究比不上马德夫妇平凡、无趣又负累太多的婚姻生活。小说最后才将马德婶爱上马德的缘由道出,“年轻的马德双眼炯亮,意气充沛得像只小海马,自以为有数不清的好事情在前头等着他……马德后来还给她写了首诗,二十多年过去了,马德婶还记得其中两句:上天突教痴心起,一眼足以许平生。”笔端流转至此,作者心中对理想的爱与浪漫生活的“痴心”也控制不出溢了出来。心结无解,日后那些争吵、纠缠、厌倦甚至是痛恨,都被这回忆中的这“一眼”一笔勾销,只要想起这一眼,心结自是心喜。 艾玛在《白耳夜鹭》中,再次发挥了她双线叙事的好功夫,只不过这次没有讲述那“一眼”的故事。情不知所起,亦无可述其所终。新作中的感情故事被流言蜚语所搭建的失踪迷案所笼罩,《跟马德说再见》中的情感表达在此变得更加隐晦。“我”从C城搬到渔村已经十几个年头,经受着湿冷的气候,过去不愿再提。当年事成了隐晦,爱恨所起已不再是小说立意所在。“我”偶然遇到摄影师秦后来,听到C城那件失踪案,不断发出看似无所波澜的心理独白,只是不断想起去江里游泳的场景。究竟“我”为何离开C城,艾玛始终不肯告诉读者“我”是谁,并且在文本中创造铁证来让读者推理,“我”只是与木歌有交叉的人生,并不是那个投资成功平步青云的木歌。然而,独白在此,信誓旦旦证据确凿,却始终有一种精神分裂的疑云。 小说中,艾玛创造了一个有纵深的风景,风雪夜,小巷,酒桌。从一个大背景中窥探“我”的行踪。风景与“我”的心理独白不断切换,叙事者炉火纯青的技术让人不辨身在风景还是身在“我”心。一段旁白介绍,李照耀老婆热腾腾的饺子和身上的味道引出了疯狂放肆的一面,作者笔法一换,花匠与富豪妻子看似玩笑的杀夫躲财计划似乎解开了文本掩住的一角。“我”十多年的寂寞,十多年的伪装,本应壁立千仞,却在女人的身体上原形毕露——这原形于前身故事无关,没有“那一眼”的延续,就是本然的欲望,无可控制的欲望。男女情事这么直接得挤出了文本处心积虑的伪装,《废都》中的□□□英姿再现,这厢“我”与富豪妻子颠鸾倒凤,那边秦厚来带着君子爱财的色心找上失踪者的妻子。情杀一事,既是十几年前C城风风雨雨的流言,也是富豪女如痴似狂假戏真做的恨意,是几百年前电影之父普林斯神秘失踪后留下的罪案样本,当然,也是《白耳夜鹭》以叙事之障眼法隐藏的正在发生的血案: 秦后来因为家产(钢琴)看上了失踪者的妻子,“我”在酒桌上嬉笑逗乐,痛苦二字在小说中不见踪影,但已留下心机。秦后来说:“她不相信她老公死了”,“十多年了,她每天都在等她回来……”“我”暗地吃惊,又一不加引号的心理独白不动声色地飘了出来:“整个C城,恐怕只有整个女人不相信木歌死了”。这话看起来像是作者的点评渲染,勾勒出失踪者妻子的爱与信,但这确为“我”的心里话。不寻常,不一般,很可疑。“我”反复追问:“摄影师又能有什么新发现?一个喜欢拍烟囱的摄影师,最大的成就却是拍到了一只灭绝的鸟,这事有点好玩。”——在这话之前,还有一句恶意毕现的话,“一条想吃屎都没胆的狗”。小说看似没有结尾,“我”一人到李照耀的酒馆喝酒,听着他说昨日的醉态,摄影师去哪儿了?去C城了吗?“我”有种预感,有天“我”会非常想念这一口。这句话也被极强的控制力隐去了下半句——“在监狱中,或另一个隐姓埋名的小村里”。那些反复追问,那一日去园艺场时呓语般的独白,不过是亡命之徒的自我安慰。 《白耳夜鹭》始终没有留下任何关于案件的线索,小说仿佛根本与命案无关,一切关于“失踪者”的推理和猜测都会被文本嘲笑,变成C城人的无聊老调。艾玛不关心案件的发展,却又写了一个心碎的人“我”。岁月的善举,只在自然的生老病死无悲无喜之中,“我”怀念过去的江水,怀念那些游泳的日子——只有孤独感才能让“我”感受到岁月的善举。因为我“触碰什么,什么就破碎”,爱情如是,生活如是。 《白耳夜鹭》关乎命案,却无关道德判断——厌恶人云亦云的艾玛,用推理小说的皮面,写了一个令人心碎的亡命之徒。艾玛的双线叙事功夫,不在乎真假对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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