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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郁:张莉——被照亮的表达

http://www.newdu.com 2017-10-14 光明文艺 孙郁 参加讨论


    
    自刘勰的《文心雕龙》问世,文论与批评,总算争得了一席地位。文章鉴赏与品评,说起来并非易事。白居易与友人论文学,提起笔来,其力不亚于诗文,因为知道其神奇的地方甚多,故对于学者的思考,尊敬有加。古文论的妙处是与诗文同样具有文采,我们把它当成美文来读,也是自然之事。这传统到了今天不幸中断,无怪孙犁晚年叹息于此,那背后其实是对流行的批评文本的失望。
    如果今天学院派中人写很感性的随笔文章,大多是受到讥笑的,而批评的文章倘像散文一样,则被视为异类。学院派只讲知识和逻辑演绎,轻视的是诗意感受的熏陶。感性的表达被驱除视野的时候,看到的是一片干瘪的塑料树叶。
    许多人已经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挑战学院派便成为一种胆识。最初是作家们批评文章的涌现,对于八股的文本是一种消解,后来是学院派的反叛者,许多人走出了象牙塔来。只是这样的人甚少,在学院派里便成了异端。几年前注意到青年批评家张莉,可说是这类“异端”中的一个。她近来出版的《持微火者——当代文学的二十五张面孔》(百花文艺出版社2016年5月出版),显示了对于职业惯性的偏离。这本书都是对当代作家的品评,可以当散文来看,是跳出学院派的腔调,以感性的直觉和理论的凝视,对文学经验进行了另类的描述。这是灵动的批评文字,看这些机敏、犀利的表达,觉得是穿越词语之林的响箭,以智性面对难以言说的人生。这样的批评文字构成了与作家对话的可能,那文体自身也获得了一种审美的品质。
    真的作家,一向看重文学批评的写作。在博尔赫斯那类智者眼里,批评与创作都在寻找突围之路,那是在认知的盲区里照亮暗点的行走。所以他的评论的短章和小说,同样散出迷人的色泽。有岛武郎的批评文字和小说也有精神逻辑的一致性,鲁迅欣赏他的理论作品不亚于那些小说。在这个意义上说,张莉将自己的写作看成“持微火者”,不能不说别有深意。批评也是一种对于存在的追问,它在另一个层面上完成着作家想完成而没有完成的使命。
    在批评沦为作家文本的附庸、仅仅是重蹈意义的赞歌的时候,它其实已经失去自身。真的批评家敢于对存在提出挑战,有朋友称批评有冒犯读者的功能,旨在强调书写的独立性。张莉的选择类似于此,她以炽热之情驱散周边的冷气,背后是一种逆俗的热流。这需要相当的勇气,在与这类稀缺的文本相遇的时候,当能够感受到批评家内心的广大。而作为一种奇特的精神存在,它的可能性和小说、诗文一样,乃不可测的梦影。那其间的创造性,也是不能忽视的存在。
    年轻的时候读到李健吾的批评文字,曾对于其丰富的内觉深深感动。那样雅致、深切的文体,是一些名作家也难以比肩的。汪曾祺后来回忆自己的阅读经验,每每不忘李健吾的感受文章的美妙之处。这些年许多批评家注意到了此点。李敬泽、黄德海诸人的写作延续着类似的脉息,张莉的努力,也融进了类似的心得。批评的散文化和诗意化,总比那些说教气的文体,更有弹性。作为文学的样式,它的哲理性与诗性的联姻,乃文章学理脉的延伸。
    近来涌现了许多女性批评家,她们的劳作常让我们有惊喜之处。作为女性批评家,张莉没有绵软的书卷气。她的坦率和聪颖将沉睡的文字从安宁中拽出,把不安和惊讶带到我们的面前,一遍遍刺激着麻木的神经。比如在贾平凹那里看到天使与恶魔的共舞,从阿来身上看到的异质文化唤起了审美的潜能;林白写飞了自己的时候,批评家也随其高蹈于天空,有了突围的快慰;面对周晓枫,惊异于繁复的表达中对于禁锢的克服,徐则臣吸引她的是“在人心的更深更暗处”。在众多的批评里,作者喜欢对于隐含在作品背后非常态的意绪的把握,打捞精神世界幽微的元素。比如苏童、刘震云、迟子建的作品,就让其聆听到微茫里的声音,那里可能有批评家所认可的生命里的本然。作家的深刻与否,在于对生命的发现中,能否提供意识之外的东西。那些被挡在认知之门之外的存在,才是作家应当凝视并提供的元素。所以,在一些奇异的文本里,那些提供了非寻常的经验的诗意,都是可感可怀的亮点,驻足于此,延伸那些没有表达的表达,也成了批评家要完成的使命。
    在平庸主宰着人们认知结构的时候,批评家的存在方显出自己的意义。张莉清醒地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应该拒绝什么。她常常不满于作家的单性思维,在一些文本里看到了时代的盲区。而这是其思考的出发点。在《我们为什么关注非虚构》里,对于中国作家现实感缺失的批评,辛辣而精准。而70后作家合时宜的写作,在她看来可能伤害创造力。这种担忧和批评,渗透着一种美学经验,也对现实提出了质疑。果敢、勇猛、单刀直入,在诗意的咀嚼里,也有不为外物所累的爽快。
    张莉说:“我喜欢寻找那些闪烁在沉默文本里的亮光,尤其着迷于写作者们点染的火种、照见幽暗的片刻。”这是一种发现的快乐,也含有与作家深层世界对话的渴念。假如作家的文本蕴含着这样的光亮,那恰是驱使自己捕捉其价值的因由。所以她认为自己“所能做的,是用文字聚拢起这些‘微火’;因为其中隐含着我们身在广阔扰攘的现实,以及那个在深夜里抗辩、反省、致力于完善的‘自我’”。这是很坦诚的自白,也道出了批评的真意。想起有些年流行的板着面孔的文字,你当觉得,批评在今天已拥有了另一种可能。
    有时候,批评家显得是这个世界无足轻重的存在。当他们顺着世界行走的时候,就变得可有可无,仿佛是周边的敲锣鼓的人们,增添的不过是热闹。但逆忤的声音在这个群落迸发的时候,原也有无边的辐射力。他们是文学里的哲人,作家没有意识的部分被发现了,且放大了作品的能量。如此说来,批评家的意义在于暗思的溢出,他们在感性与理性间游走的时候,聚集了诸多的精神热能。能够照亮这个世界的思想者很少很少,批评家倘若做到了此点,则善矣无憾也。
    (作者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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