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剑晖:以历史的纵深筑构散文的丰厚——评祝勇散文集《故宫的隐秘角落》
祝勇的《故宫的隐秘角落》等历史散文,力图将个体经验融进特定的历史语境中,通过对历史的发掘爬梳,让历史回到常识,在此基础上重建一个写作主体。他更痴迷于在野的、民间的,被人忽视的隐秘角落或历史的缝隙,以非历史的方式抵达历史的纵深,并以此来构筑散文的丰厚。 散文的魅力和前途,在于它的异质化和不确定性,在于它的无法重复和源源不断的创造力。寻找异质性和不确定性正是祝勇散文不易枯竭的原动力,有了这个原动力,他乐此不疲地沉浸于历史的暗角,奔赴永无终点的探寻历史真相的长旅。 “假如是春天,我离开研究院时,锁上古旧木门,然后沿着红墙,从英华殿、寿安宫、寿康宫、慈宁花园的西墙外,一路北走。还没走到武英殿和西华门,在慈宁花园和武英殿之间,原来属于内务府的那片空场上,向东望去,就会看见三大殿侧面,金色的戗背上,夕阳的余晖无比明亮。我想很少有人会在这样的时刻,从这样的角度去看三大殿,心里会生起无限的幸福感。” 这是故宫学学者祝勇在一篇专访中的一段话。在这个“连灰尘都是文物”的地方,祝勇终于找到了写作的生长点和归宿。他如鱼得水,流连于文物史料,并与故宫的建筑、花草树木对话。他用自己的心去体会“故宫的心”,用全部的生命去感受故宫这“凝固的音乐”的呼吸、节律、情感乃至全部的美。于是,故宫不仅给他带来幸福感,带来写作的冲动,更赋予他无尽的写作灵感。这样,继“故宫三部曲”小说系列、《故宫的风花雪月》书画系列写作之后,祝勇又推出了故宫建筑系列的第一部《故宫的隐秘角落》。新著不但延续了祝勇以往历史散文的写作观念和手法,而且有故事、有思想。同时,这本书的发行佳绩和良好口碑对于近年来屡遭诟病、呈疲软之态的散文创作尤其是“文化大散文”创作来说,无疑是一种鼓舞。 了解当代散文史的人都知道,“文化大散文”自发展至今,已经形成了一个“游记+历史典故+幽思”的创作模式,这在很大程度上败坏了读者的胃口。而祝勇的《故宫的隐秘角落》等历史散文,完全不同于过往“文化大散文”的写作套路。他力图将个体经验融进特定的历史语境中,通过对历史的发掘爬梳,让历史回到常识,在此基础上重建一个写作主体。他采用的是个人的、民间的视角而非知识精英的立场,这样的叙述立场使他有效地避免了宏大的历史叙事,也是这样的叙述立场和强大的创作主体衍生的问题意识和批判精神,使他的历史散文不再是简单地堆砌转述历史材料,或在整体主义的观念和抽象的演绎中寻求所谓的“历史的正解”。祝勇的独特,在于他更痴迷于在野的、民间的、被人忽视的隐秘角落或历史的缝隙,以非历史的方式抵达历史的纵深,并以此来构筑散文的丰厚。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祝勇的散文是另类的历史散文,是对以余秋雨为代表的“文化大散文”的反叛和超越。 以历史的纵深构筑散文的丰厚,关键是要写活历史中的人。在这方面,祝勇有许多独到的心得体会,《故宫的隐秘角落》在写人上也就特别出彩。在书中,祝勇既写了康熙、乾隆、嘉庆、李自成、吴三桂等历史中的大人物,写了文渊阁里以戴震为代表的知识分子群像,还用大量笔墨写了寿安宫中那位被历史遗忘的太子胤礽,特别是叙写了慈宁花园中的庄妃、宸妃、静妃、董鄂妃等皇后妃子的艳与寂。祝勇笔下的这些人物,无论是皇帝、嫔妃、太监、宫女还是文人名士,他们都有自己的个性,都是有生命、有情感的存在个体。比如气质桀骜的顺治皇帝,为了心中的爱情,即使失去母亲孝庄的亲情和背负“夺人之妻“的恶名也在所不惜。比如孝庄太后,她一方面行走于权力的刀刃之间,一方面又与亲姐姐海兰珠爱恨交织。她渴望在科尔沁大草原续写生命的浪漫,同时又为儿子顺治的叛逆感到失落、痛惜与愤怒。 《故宫的隐秘角落》写了几十个历史人物, 这些人物,可以说是个个性格鲜明、有血有肉,而且具有丰富的内心世界和复杂的人性内涵。祝勇既以心交心,以生命和情感投入历史人物中,又能够抱着“理解的同情”的态度与历史人物对话——他一直以来都认为人是最大的存在。一切历史,归根到底都是人的历史,是人与历史的关系。因此,他笔下的历史是有温度、有文化情怀和灵魂的历史。他不是将历史人物当做概念符号,而是将他们看作故宫中一些具有特殊身份的居民,看作一个个活蹦乱跳的个体生命。因为把人写活了,加之有较强的故事性和独到识见,读者自然也就愿意去亲近、去阅读这样的历史散文。 祝勇的历史散文既是一种“跨文体的写作”,也是一种“综合性”的写作。这种写作要求作家首先要有一定的专业素养,这样才不至于沦为胡说八道的“戏说”,或将历史写作变为“天下文章一大抄”的大杂烩。在专业素养上,祝勇可谓得天独厚。他从小便对古典文化和建筑文物有着浓厚的兴趣,博士读的是艺术学专业,写《旧宫殿》时,他已沉潜于建筑文物研究有年,现在正式成为故宫的研究人员,这给他的历史散文写作带来了极大的便利。另一方面,祝勇的写作态度十分认真严肃,他厌恶“不讲规矩,不顾深浅,拿激情议论来替代客观扎实的学术研究”的做法,所以他的写作既追求自由轻松,追求诗性的表达,更强调学术的发现和价值,讲究每一个场景、每一处描写都有来历,都有史可依。 其次,祝勇不但以“信史”的专业态度去创作历史散文,而且擅长于处理历史和文学的关系。比如《故宫的隐秘角落》,它一方面要满足读者了解故宫的神秘存在的阅读期待,展示故宫的建筑和文物背后的历史沧桑;另一方面作家又要调动想象和审美的触角,将生命和情感投入到建筑文物中,并通过自己的文字,让死去的故宫和故宫中的人物重新活起来。 除此之外,祝勇在尊重专业、尊重历史真实的前提下,在叙述上也下了不少功夫。读《故宫中的隐秘角落》,我们常常会被撒布于全书各个角落的细节所吸引。的确,潜沉于历史细节探寻真相,应该说是祝勇历史散文最大的特点,也是他的作品最为精彩之处。祝勇采用“历史侦探学”的方法,如侦探一般,在浩如烟海的史料中寻找历史的蛛丝马迹,力图还原一个接近历史原生态的故宫。比如写吴三桂反清前,身穿素服来到被他勒死的永历的墓前磕头并号啕痛哭的细节,十分真切地体现出人物此时撕裂与挣扎的内心世界。而写“文渊阁”中的文人从抵抗朝廷,“不食周粟”到专注于知识传承,专注于《四库全书》的编撰,也是通过许多细节来展示他们的风骨和转变。可见,在《故宫的隐秘角落》中,我们从中可以读出许多细节的意味。尤为值得称道的是,祝勇不仅深谙历史细节的重要,而且他总能将这些细节放到最恰当的地方,抽丝剥茧,寻找细节与细节之间的内在逻辑联系。这样,通过历史细节,祝勇一方面写活了历史人物,真实地展示了人物的内心世界,另一方面,由于有大量细节的支撑,祝勇笔下的历史书写自然也就不会流于空泛、刻板和概念化,他对历史的整体把握也更加精准到位。 祝勇站在人类文化的高度,用全新的视角解读历史。他有宏阔的视野,有执著的文化情怀和对人性的深度观察以及对文体探索的激情,而他的睿智和诗性的文字,更表明祝勇的历史写作不单是对一种有难度的写作的挑战,更是在追求一种精神的高度——从当初“新散文”对传统散文秩序的颠覆,到如今试图在历史的暗角和深处开拓散文写作的内涵和疆域。从某种意义上说,祝勇的写作因其有历史的纵深,他的写作不是急功近利,也不是浮浅空心的。此外,他的写作既是“在场”的,也是不确定的。 散文的魅力和前途,不在于它的模式化和同质化,而在于它的异质化和不确定性,在于它的无法重复和源源不断的创造力。寻找异质性和不确定性,正是祝勇散文不易枯竭的原动力。有了这个原动力,他乐此不疲地沉浸于历史的暗角,奔赴永无终点的探寻历史真相的长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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