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克希“我的‘承教录’”讲座现场答听众问 问:您在译著《小王子》的序里面曾讨论“驯养”那个词到底应该怎么翻,请问您会不会一直想要将每个词都译得非常准确,这样会不会导致花太多时间纠结在一些小的点上? 周克希:当然有这样的愿望,但未必能做到。我觉得翻译是没有定本的,很难说已经达到理想的状态。一个译本能有10年、20年乃至50年的生命力,就已经是很好的译本了。像朱生豪先生的莎士比亚译本,到现在已经有好几十年的生命力,这是很不容易的。他是用生命在翻译,可惜很年轻就去世了。如果他不是那么劳累的话,说不定能够活得长一点。而这就涉及一个人对生命的看法:如果你更重视生命长度,你会觉得那样不值;如果你更重视生命质量,那就值了。 问:我最近在看您翻译的《基督山伯爵》,伯爵是我很喜欢的人物形象,睿智又有风度,我想问您一个简单的问题,在您的译文集中,有哪本书里的人物是您最钟爱的? 周克希:可以这么说,放进我译文集中的14种书,每一种“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这句话是普鲁斯特讲他写的书时说的,我借用一下。《基督山伯爵》中,我也和你一样,喜欢基督山伯爵。但是我也喜欢其中一些更单纯的人,当然,也有很厌恶的人,《基督山伯爵》中的好恶是比较容易区分的。普鲁斯特作品中的人物就没有那么明显的好坏之分,我也很难说最喜欢某人。我只能说,他们作为文学作品中的人物,有很多我都喜欢。比如那个女仆,弗朗索·瓦兹,她谈不上善良,有时很有心计,对比她弱的人也蛮不好的,但她自有她可爱的地方——作为一个文学形象,我觉得她很可爱。再比如说,译文集中有一本《幽灵的生活》,有人可能会觉得奇怪,我怎么会喜欢、会翻译这样的书?如果用概念化的语言来讲,小说写的就是婚外恋的故事,女主人公萝尔就是个第三者。但是你看完了这本小说,你也许也会觉得她蛮可爱的。我在巴黎碰到《幽灵的生活》的作者达妮埃尔·萨勒纳弗,她去年刚刚入选法兰西学院院士,这位女作家给人的印象,用法文讲就是非常“chic”,她年纪不轻了,但是很优雅,很时尚,很洒脱。我们约在咖啡馆见面,我告诉她我对这本书的印象和感受,提到萝尔给人的印象很可爱,她没有直接回答,但我感觉到她是认可的。总之,我想说的是,对文学作品中的人物,你喜欢还是不喜欢,有时候并不是按他们是所谓好人还是坏人来分的。 问:我念了很多年法语,正致力于成为一名优秀的译员。但是有时候我会很犹豫,不知道我究竟是该走文学翻译这条路还是走联合国译员这条路? 周克希:你喜欢走哪条路? 问:我其实是比较热爱文学的,喜欢看法文小说或英文小说,但是我们也知道现在做文学翻译是个挺清苦的工作,所以我想您之前是教数学的,大概您转文学翻译之前已经打好了一定的物质基础? 周克希:我先回答一下,当时并没有你说的物质基础。我改行,原因是“只因为热爱”。当然,说清苦也只是相对而言,比起我们国家的很多人而言,这样的清苦算不了什么。如果你问的是我会怎么做,我的回答是,我可能会翻译,义无反顾地投身翻译。如果真爱就别去管它会带来多少磨难。磨难,有时候也是幸福的。《基督山伯爵》,你看过最后一页吗?基督山伯爵留给马克西米利安一封信,信上写:“这个世界上无所谓幸福,也无所谓不幸福,有的只是一种境况和另一种境况的比较,如此而已。只有体验过极度不幸的人,才能品尝到极度的幸福。”我觉得这些话是有道理的,其中有一种理想主义的东西,40后可能有一个缺点,就是比较理想主义。 问:我想请问您前半生的数学生涯是否对您的翻译工作有所影响?比如说数学培养的逻辑思维是否会对翻译有很好的辅助作用? 周克希:这个问题不止一次有人问过我。我觉得文学翻译跟数学之间的关系不是很大,数学当然是一个很美的学科,如果没有前期准备,无法领略它的美。所以我挺庆幸我学过数学,能够领略这样的一种美。不过再想想,这个前期的准备,如果只花3年,那当然很好,而我花了33年,是不是太多了点?我并不后悔,我只是感到,如果能早一点认识自己就好了。认识自己,知道自己到底要的是什么,这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那么领略一种美和领略另一种美之间,有什么关系呢?我觉得这好比吃菜,要是你一辈子吃的都是大锅菜的话,你不可能知道什么叫美味,只有在你吃过一道真正的好菜以后,你才会明白什么叫美味。真正美的事物,我觉得都具有一种几乎同样的高度。领略过一种高度的美,就有可能领略另一种高度的美。数学本身是思维的体操,学过数学的人或多或少思维受过一些训练,这当然有好处,对从事任何工作(包括文学翻译在内)都有好处,但也仅此而已。数学很严谨,但这并不等于说不学数学思维就不能严谨。数学语言对文学翻译而言,甚至会是一种干扰,比如刚开始翻译时,我要特别注意避免“若……则……”、“因为……所以……”之类的数学语言。这些形式逻辑的语言很严密,也自有它们的美,但这种美不适用于文学翻译,文学需要用比较感性的、比较形象的语言。 问:您在翻译的时候,是怎样平衡您的理性和感性的?是不是作为一个学过数学的人,您的思维会偏于理性? 周克希:其实我是偏感性的,但是理性肯定需要,这就像演戏一样。有时候有些长句,特别是有些小字眼,比如代词,你一定要弄清楚它们到底是什么意思。如果你连句子都分析不清楚的话,感觉是不可能准确的。 问:刚才听您介绍翻译方面的点点滴滴,获益匪浅,您提到王安忆、肖复兴等作家看过您的译稿,我想知道是不是王安忆、肖复兴他们的法文都很好,还是就从文字、结构等方面提出建议? 周克希:这是一个很好的,很深入的问题。王安忆和肖复兴他们不懂法文,但是他们有种敏感,有种直觉,有种天赋的东西。他们能够透过我的译文,看到原作者想讲的意思,有时候他们比我看得更明白。举例来说,《追寻逝去的时光》第一卷中有一个句子,我一开始译作“这座教堂概括了整个城市,代表了它”,这是原文的直译。而王安忆透过我的译文,感觉到作者可能更想讲的是那样一句话:“这就是贡布雷”,因为这是作者在十几法里以外,在火车上看到教堂尖顶的时候的感受。“这就是贡布雷!”这句话多好啊,这就是王安忆作为一个优秀的小说家,感觉上自有她的过人之处。她给我提了很多修改意见,我并没有照单全收。但我对她和其他作家朋友都是很感激的。 问:我硕士论文写的是有关作家普鲁斯特的,所以对他的各种译本都比较关注,其中我觉得您的译本文字比较优美,翻译也很准确。我想知道您有没有对其他的译本有所涉猎?对各个译本的优缺点您可不可以做一个比较? 周克希:谢谢你,这个话由你来讲是比较有力的,因为我觉得翻译得美固然是褒扬的评价,而准确,是层次更高的评价。我觉得准确很重要,如果不准确而美,那不算稀奇,那样的美也不是真正的美。 我是关注其他的译本的,但并没怎么看。我对复译或者说重译,是这么看的。已有的译本(不论译者名气大小)如果让我觉得有重译的空间(或者说必要)的话,我就会考虑接受出版社重翻的建议。比如《包法利夫人》,在我开始译之前,已经有好多名家译过了,李健吾译本,许渊冲译本,罗国林译本,都是名家译本。但是我把能够看到的译本都翻看一下以后,心里觉得我不会和他们翻得一样,也就是说,我认为还有重译的空间,所以我接受了译文社的约稿。也有不同的情况,像王科一翻译的《傲慢与偏见》,我很早就喜欢这个译本,对照原文欣赏过王先生的译笔。所以当有出版社跟我说起这个选题时,我当即回答我不会考虑重翻这本书。还有一次,一家很知名的出版社建议我重译《悲惨世界》,这当然是一个很好的建议,我也犹豫了一下。我就又把李丹的译本拿来看了一下,对照原文细细看了几页,我心里想,如果我来译,可能局部会有所改进,但是从整体上说,李丹先生的译本似乎没有多少重译空间,所以我就退出了。对重译这件事,我想不同的译者各人会有各人的标准。关于普鲁斯特,你问我其他几个译本有没有看过,对他们优缺点可不可以说些什么。恐怕我不能说什么。或许有个细节可以提一下,就是我看到桂裕芳、袁树仁二位老师合译的《追忆逝水年华》第二卷,再版时用了“在少女花影下”这个书名,我觉得很欣慰。这个书名有过很多译法,最早是簪花少女什么的,后来译林版用了“在少女们身旁”,那些译名似乎都不够准确,没有把原文书名的意思全都译出来。我译作“在少女花影下”,自以为把原文所要表达的几个方面都照顾到了,而且用吴劳先生的话说是相对浑成的一种说法。桂裕芳老师沿用这个书名,我觉得是对我的一种肯定,我没有问过她,但我是这么想的。普鲁斯特有几个不同的译本,在我看来每个译者都是认真的。如果读者中有人喜欢这个人的译本,有人喜欢那个人的译本,这是非常自然、非常正常的现象。鲁迅当年就讽刺过有人登广告申明某书“已在开译,请万勿重译为幸”的做法,他主张同一本书完全可以有不同的译本。 问:看了普鲁斯特我蛮有感触的,关于《追寻逝去的时光》第一卷我想问周老师,您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个以意识流著称的作家,看他的文章很累,很多段落都是长句? 周克希:你问我为什么要译普鲁斯特。我想,就因为他写得特别好,翻译又特别难。这种反差,对译者来说是一种很有诱惑力的挑战。 问:您觉得您和他的气场很契合吗? 周克希:他的气场我哪能比啊,我觉得普鲁斯特在文学史上属于最杰出的作家,就像曹雪芹一样。 问:普鲁斯特《追寻逝去的时光》您翻了第一卷、第二卷、第五卷,而不是第一卷、第二卷、第三卷,我的感觉是您在做一个自己的选择,将它当成一个开放性的结构,是这样吗? 周克希:如果我年轻十岁的话,我会老老实实从第一卷第二卷第三卷……译到第七卷。至于现在为什么译第一卷、第二卷、第五卷,而不是第一卷、第二卷、第三卷呢?请允许我说一点为自己辩解的理由。第一卷,在我看来是全书的总纲,如果你要领略一下什么是普鲁斯特风味,那么光看第一卷,也多少可以琢磨出一点味道来。第二卷有它的特殊性,七卷中唯有第二卷是得奖的,当然我并不以为得奖是一个很重要的标准,但它毕竟也是一个标准。你如果看过第二卷,你大概也会同意第二卷写得很美。那为什么译第五卷呢?一个理由是以前我译过第五卷的一部分,在当时15个人译的译林版中译过80000字,我觉得还是可以拿来作为蓝本的,另外一个理由是第五卷是写文学,写音乐、美术写得最多、最直接的一卷,这恰恰是我这样一个非文学出身译者最感兴趣的内容,为什么这样的东西会美?它美在哪里呢?普鲁斯特很直接地告诉了我们。这些段落很难译,但我觉得很有意义、很有挑战性。 问:我看到法文的有些表达很简洁,结构包括句式方面要比现代汉语简洁和清楚,您有没有想过如果用文言文来翻译会更加清晰更加明了? 周克希:我想过,有一些词用文言文翻译可能很好。但是我相信,如果真的这样翻译的话,我会难以为继。我的文言底子很有限,译个一段两段可能还马马虎虎可以凑合,要译几十万字,我肯定做不到。我们这一代的人文言文底子已经不够好了。再说我是“感觉派”,我认为翻译的要义就是跟着感觉走,如果把普鲁斯特的作品翻成文言,我觉得味道会有点走样,我宁可用白话文译他,宁可牺牲一点所谓简洁。翻译是一种选择,其实什么东西不是选择?人生就是一种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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