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读书人似乎都有这种说法,即“书非借不能读”。而我的读书生涯,有相当长一个时期,却是不借就没书读。 说到我与书的故事,最先浮上心头的就是借书。自幼家里很穷,父亲早早弃世,6个子女的抚养由母亲独立支撑,那时家里绝对是没有余钱来买书的。不过,记得家里几乎时时都会有书在桌上摆着。这就是我母亲了不起的地方,她一直从县图书馆借书回来读。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整天忙碌,上班、下班、做饭,只有在临睡前,依床读书,才是她一天最放松的时刻。而我最开心的时刻则是在母亲入睡之后。她抗不住一天的劳累,读读书就会睡去,于是就到了我的读书时间。我立刻会把她刚刚放下的书拿起来读,这是我惦记了一天的事情。那些书大都是长篇小说,已知的情节一直悬念在心,让我最惦记的是下回分解。就这样,小学五六年级的我读了巴金的《寒夜》、茅盾的《腐蚀》、郭沫若的《洪波曲》、李六如的《六十年的变迁》、吴研人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等等。好看不好看的,都看。 那时候我是紧紧追着我母亲阅读的速度在读。因为稍有懈怠,书还差一些没读完,母亲却把书还掉了,害我好不叫苦。因为县图书馆规定一名成年人只能持有一本借书证,一本借书证一次只能借一本书。母亲并不曾知道我也在读,她要做的只是再去借一本更好看的书,以便打发她临睡前那寂寞的夜晚。书还没读完就被还掉了,这是小时候的借书生涯让我最感无奈之事。不过,尽管有如许无奈,毕竟从母亲借来的书这里,开始了我的读书生涯。 及至升入宜山县第一中学(今宜州一中),我才终于拥有了一本自己的借书证。记得初中一年级开学后,领到了借书证,却被告知5天后才能开借,这事一直让我不太开心。待到图书馆开借那天,我肯定是最先跑去借书的学生之一。我借的第一本书是出生于爱尔兰的女作家伏尼契的长篇小说《牛虻》。那书看得我荡气回肠,课堂上忍不住偷看,被老师没收过。多少年后,我担任漓江出版社社长,不知道为什么就生出一个念头,要想办法买下《牛虻》的中文简体字版权。我只身一人来到北京,秘密委托中华版权代理公司代理。天遂人愿,似乎不太费功夫,时过不久竟然让我买到了,经我的手也出版了曾经激动过我少年心的《牛虻》。 我的借书生涯并没有止于中学。初中毕业,正值十年“文革”期间,几乎所有学生都被送到农村去插队劳动。不过,天无绝人之路。我这一生最大的幸事,就是总能借到书来读。我们一起插队的知识青年中,有一位王姓同学,他父亲是县里一个知识分子出身的局长,家中有大量藏书,只看得我们目瞪口呆。在我们的撺掇下,王姓同学一两个月就会从家里带上一大包书到农村来借给我们读。王同学为人慷慨,从不催还,让我们得以安心去读。《安娜·卡列尼娜》《欧也妮·葛朗台》《高老头》《莫泊桑小说选》等等,真是过足了读书瘾。 说到借书来读,还想起一件事情。因为那时知识有限,又是民间借书,并不曾留意那些书是什么出版社出的。现在有人嘲笑看书不挑出版社的都是“山炮”,那时我们还真都是“山炮”。当然,“山炮”不“山炮”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读了。多少年后,我出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与社里老前辈们说到我在农村借读文学名著的经历,他们很高兴,可能他们原先担心我是一个不读书却跑到文学殿堂来搅局的“薛蟠”。当我说到当时无知,不晓得留意是哪家出版社出的,于是他们要我回忆书名,我说一本他们立刻回应“是我们人文社出的”,念着念着,我们之间就像接词一样,末了,老先生们几乎是瞪着眼睛说,这些差不多都是我们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啊。至此,我也就深切理解到,在新中国最初的17年里,尽管政治运动不断,可人民文学出版社还是坚韧不拔地尽着出版人的本分,出版了那么多中外文学名著。后来我为人民文学出版社拟了一条社训:“新中国文学出版事业从这里开始”。那些曾经与我在农村不期而遇的名著,就是社训创作最原初最强烈的冲动。(聂震宁)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