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66》剧照 钱程 摄 2016年法国阿维尼翁戏剧节重磅剧目《2666》在天津大剧院的演出于7月16日落幕,这场全程历时12个小时的剧场奥德赛究竟是一部怎样的戏剧作品?它为中国观众带来哪些前所未有的体验?它又引发何种争议和讨论? 无论是对波拉尼奥原著的文本解读,对导演戈瑟兰的舞台尝试的反馈,还是对背后承载的文化语境、历史背景、社会学伦理等的把握,都逼迫每一位观众思考并言说,而在这一过程中,《2666》带给我们的意义或许超出了文艺的范畴。 波拉尼奥《2666》 对人性持悲观态度 毋庸置疑,智利作家罗贝托·波拉尼奥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光里写成的鸿篇巨著《2666》是小说史上的一块里程碑,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甚至与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平齐,成为南美文学的又一难以逾越的标杆。当我们试图理解此次舞台剧的演出时,必先对原著有一些基础的认识。 从小说到戏剧,是两个截然不同却又相互交融的环节,向我们发问道:文学与剧场有无边界? 不妨先对剧情做一个极其简要的概述。小说有两个核心:神秘的传奇作家阿琴波尔迪(作者虚构的人物),与墨西哥边境圣特雷莎(以墨西哥“犯罪之都”华雷斯城为原型)发生的连环妇女奸杀案。围绕着这两个有如“黑洞”一般的核心,其他人物被卷入到未知的漩涡当中,或抗争,或逃避,或陷于迷茫。 为了找寻伟大作家阿琴波尔迪,几位文学评论家千里迢迢来到了圣特雷莎,触摸到了这座城市罪恶的爪牙,却选择了逃避(第一部:《文学评论家》)。流亡海外的智利作家阿玛尔菲塔诺在圣特雷莎当大学老师,在四伏的危机面前却陷入疯癫,女儿罗莎已经落入魔网(第二部:《阿玛尔菲塔诺》)。来自美国的黑人记者法特,原本前来圣特雷莎采访一场拳击案,却意外探听到此地正在发生的恐怖行径,搜查真相的过程阻力重重,法特救出了罗莎,而对于更多的受害者则无能为力(第三部:《法特》)。近二百个奸杀案被冷静地切割、叙述,一件一件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像一个个卷宗的罗列;政府和政党腐败无能,甚至有些官员与犯罪集团同流合污;一位女议员孤独地反抗,但邪恶的势力太强大了,局部的挣扎杯水车薪(第四部:《罪行》)。最后,从1920年汉斯·赖特尔(阿琴波尔迪本名)出生,一直写到了20世纪末,而其中占据大部分篇幅的,是对二战的战争描绘。末章将前文的“线头”串联在一起,形成回环式的呼应(第五部:《阿琴波尔迪》)。 波拉尼奥对人性持相对悲观的态度,他指出,人类的贪欲、人类的动物性就是人类的死神。此外,渺小的人在滔天的罪恶面前束手无策。《2666》的文本着实庞杂,两个“黑洞”似乎一个代指空间一个代指时间,铺陈开全景式的半虚构世界。此外,文本的前后呼应相映成趣。例如,文学评论家因护卫女权而对出租车司机拳脚相向,而圣特雷莎的女权被扭曲的、几近变态的男权势力肆意蹂躏。 舞台改编 传达原著精神,摒弃浮华炫技 小说分为五部,舞台改编同样分作五部分来呈现,每一部控制在两小时以内,凭借宏大的野心在12小时内把近百万字的小说一口气演完。 舞台呈现上:恢宏大气的空间切换,简洁凝练的片段拼接,选取小说的重点情节紧凑叙事,在尽可能忠实原著的基础上展开删减。另一方面,保留大段独白、演讲,抑或是设置画外的叙述者“朗读”文本。演员的表演故意地张扬和夸张,在歇斯底里中达到“心理表现主义”(允许我造一个词)的力量。起初,舞台空间被切割为前后两部分,前者公开敞亮,后者隐蔽幽暗,极简而有效。三间可滑动的玻璃屋可以随意组合,当三合一时充当建筑,可以表演室内场景;而当两侧的屋子退居边缘,则打造出院落的宽敞。 极简的舞台手段还表现在影像和音效的运用上。导演大胆地大量使用已被欧陆主流剧场“用烂了的”的即时摄影,但选择性地有意降低画质,营造出粗质感,适应于文本的神秘主义和意识流倾向;同时,多张投影屏让影像铺天盖地般压迫观众,乃至湮没表演。声音方面则启用现场乐队伴奏,辅以大量的电音,尤其是直击人心的低音炮。在第四部中,视听的刺激达到顶峰,昏暗的频闪灯光、渐强的噪声般的低音炮,营造出人间地狱的气氛。而死亡者信息就在这种环境下无终止似地滚动在字幕栏,直至最终使人麻木。第五部中,值得一提的还有标本式的人像展览,囚禁在玻璃屋中的躯体赤裸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下,仿佛内心世界也因此被剖析、暴露。终场前,所有演员背光并排走向台前,未来感的模糊混沌,或许指向的便是遥远的未来:2666。 导演的勇气值得钦佩,无论成败与否,不畏艰难搬演这样一部巨著,实际上不讨巧,而他做到了。在原著读者看来,其文本信实度是相当高的,几乎无损地传达了小说的精神及其气魄。在这个众声喧哗、争夺话语权的时代,摒弃浮华的炫技,能足够克制,踏实做好能够做的事,难能可贵。 一纸诊断书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酿成黑暗 当我们谈论《2666》时,只谈论场上的艺术本身,是远远不够的。 《2666》最警醒之处在于,它所构筑的世界并非文学家的臆想,而是建立在真实世界的恶之上,因此打通了与现实的联系。波拉尼奥将手伸进阴沟里,捞出一团又一团污秽摆在我们面前,他疯狂地嘶吼着,恨不得跳进去打扫,但个人的力量太渺小了。而看客们,面对这些自己生产出的污秽,或目瞪口呆泪流双行,或咬牙切齿为之震颤,或陷入麻木精神恍惚,或捂着鼻子赶忙逃开。而这些罪恶,看似离我们很遥远,实际上每时每刻都在身边上演。《法特》部分罗莎说:“咱们都还活着,是因为我们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不知道啊。”导演一系列挑衅观众的设计,或许也是希望拷问在场者的心灵。 面对这样一个严肃题材,观众们的焦点却放在了自我观剧体验、对导演能力的批评、对改编是否成功等的评判之上,“怜悯与恐惧”反倒落在后头。那座叫做圣特雷莎的小城发生的屠杀,与我何干?笔者认为,第四部《罪行》的目的恰恰是使人麻木,道德愧疚才被突显。死亡人数播报到最后,观众席一片手机亮屏,那一瞬间“他人存亡与我无关”的荒谬很强烈。或许,有人觉得这种精英主义式地占据道德高地让人感到不适,但生命是真实的,它不会因为我们的态度而改变——死亡就是死亡,死亡已经发生了,我们无能为力,我们才不管什么死亡,我们只在乎自己不要被道德绑架。 试想,我们面对圣特雷莎的暴行、面对世界上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的恶,多数时候,不曾做出任何行动,只是一个漠然的看客——印证了《文学评论家》一章中波拉尼奥所展现的:想得多、做得少的读书人在残酷的社会现实面前往往走上逃避现实的道路。因此,《2666》的上演本身是一场事件,观众的反馈是重要一环,看客们的反馈一并写入波拉尼奥的寓言。 有些人死了,有些人还在安心看戏,然后抽象地讨论一下人性(甚至更在乎艺术技法)。这真是不道德。但这就是现实,比起被唤醒“怜悯与恐惧”,人们似乎更担心被“精英主义式的人道主义”所“道德绑架”,更希望抽身事外,以便无责任地发表批评。《2666》反映出一种基本的人性,那就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自私感。到了2666年,人类的生存空间将被黑暗吞噬,但人们很难意识到,正是自己造成了这样的黑暗。 《2666》已经超越了艺术的范畴。它是一部社会学百科,是一份半虚构的史料,是一纸人类的诊断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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