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的文学批评很可能会降低对文本的依赖,从文本出发,但未必要回到评论对象。文本只是讨论问题的切口,与作家在同一个层面上进行讨论,意味着批评家可以脱离阐释、解释、开掘和解读的义务,以谈论同一个问题的方式给予价值判断。 文学批评进入“大众点评”时代,意味着传统意义上的文学批评,无论是作用、位置还是发声的方式也都在发生变化。这不仅是话语体制的分别,也不仅仅是市场的硝烟,而是文学批评的引导还是否可能的难题。而网络去中心化的属性,势必会消解专业文学批评的部分权威性。坚守发现价值,剔除陈词滥调,可能才是文学批评的攻守策略。 文学批评是文学写作的一种,这是文学批评和批评者的共识之一。关于写作和批评,常以为道不同不相为谋,素来区别对待。偏激一点的观点,认为没有创作,何来批评?这些年来,得益于文学批评实践的多元化,有一种情况被充分注意到,那就是批评家和作家写作时,面对的相同的世界、生活和问题发言。如果说目前的文学批评,还是普遍依赖二手经验,从被评论的文本出发,稍作自由的漫游延宕,最终还得回到文本。那未来的文学批评很可能会降低对文本的依赖,从文本出发,但未必要回到评论对象。文本只是讨论问题的切口,与作家在同一个层面上进行讨论,意味着批评家可以脱离阐释、解释、开掘和解读的义务,以谈论同一个问题的方式给予价值判断。 批评家给出文学价值判断是必要的,这是批评家的分内工作。由于谈论方式的私人性,使得批评家在批评的形式与内容,都会努力呈现一种独特性。“一致认为”在文学批评领域的出现概率,大概只有面对类似天书如乔伊斯的《芬尼根守灵夜》的时候,才可能众口一词。在众声喧哗的时代,所谓专业批评者的队伍相对于写作者和读者也只是众声的一部分。正如大多数批评家不会把作家预设为惟一的读者,多少总是期望面对公众,哪怕是想象中的公众发言,尽管在批评家为数不多的读者中,被评论的作家是读得最认真的那一个。遗憾的是,作家的满意与否至今还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衡量方式。谁让他是问题最早的发起人呢,有批评少有回应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真正的变化源于互联网,专业批评家的声音,开始稀释于众声之中。批评主体的多元化,尤其是匿名批评主体的参与,让批评的有效性变得可疑,批评的边界由此开始模糊。当豆瓣阅读的评分制出现,数千人甚至数万读者同时对一本书打出高分时,关于这本书的综合评价基本就会成型,诸如平均评分达到9分,打分人数达到10000人时,通常会被认为是好作品,整体评分在四五分则沦陷于“差书”。这种大众点评式的评价体系,与专业批评试图做出文学价值判断不同,他们服务和影响的是直接消费群体。问题在于,社会反响与专业评价之间的纠缠、相互促成等难以切割得泾渭分明。有一个数据可以参看,金宇澄的长篇小说《繁花》,至今在当当网上有5.5万余条评论,好评率是99.6%。如果说最初的好评来自专业批评家的关注和推广的综合效应,那后来的90%以上的好评来自匿名普通读者的更为感性、阅读体验式的发言,累积形成文学口碑,其狂欢式的传播效应被不断放大。网络让群众的喜闻乐见得以有形,表达方式由“纯买”变成了“买家+点评”,匿名的、民间的、无利益关联的“批评”群体,其数量之大,分布之广,影响之综合,文学批评的“大众点评”时代已经来临,这是专业批评家们未来面对的竞争者。 值得深思的是,最受读者点赞的常常不是专业批评家的言论。大众读者并不都是盲目的,大众的点评在网络空间甚至比专业人士更让人“信任”。一位普通匿名读者的诚恳点评,往往比一位批评家的文章,更容易激发阅读欲望。网络空间的“信任”形成,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民间性,以及由此依附的匿名性,在于诸多个体各自不同的、言之有物的感受分享。当然,文学批评的根本目的不是为产品营销和售后服务,一篇高质量的批评文章哪怕只激发了少数几个读者的阅读欲望,也无损其学术价值。从这个意义上,从批评后撤一步,易道至学术研究,做更为纯粹的学者,恐怕会是不少批评家更为普遍的选择。文学的“大众点评”现象意味着文学批评从专业化、圈子化开始向社会化的转变,其运行原理、反馈机制和影响传播都有全新一套内容,一段时间以后会对专业批评家形成压力。 从同为写作的这个角度来说,文学批评的共识和分歧,与文学创作的共识和分歧,会指向相同的问题与出路。正如创作者主体的多元化、匿名化,文学批评主体的多元化和匿名同样日趋明显。如果说文学批评的社会化是一种趋势,其最大的问题是可能保守与流俗,那专业的作家和批评家,则要在发现上做功夫,发现新人,发现新作,发现特立独行的、小众的,甚至是怪异的、荒诞的、具有创造力和野性的作家作品,发现真正意义上的文学新人,择出那些被忽略的潜在的作品,始终保持在场感,这是文学批评充满活力的源动力,也是与文学研究的区别。就像每有新文学奖新涌现,我们都会保持关注,对评奖结果充满好奇,但在结果出来又不免有些失望。不少获奖者我们早就知道了他们很好,不用获奖也知道,我们更想认识的是那些我们所不知道的、所忽略的作家作品,尤其是文学新人。如果文学奖项做不到这一点,进而言之如果文学批评做不到这一点,其意义将大打折扣。 如果说在文学批评的“大众点评”时代,“发现”新人新作是文学批评的“迎新”功能,那“除旧”则是文学批评的另外价值。且不言陈腐的文学观念,只说语言的陈词滥调就足够触目惊心的了。文字是无辜的,自创始至今,并没有增加新字,所增加的只有新词。因时因地,语言被不断组合,生成一时新词,又在事过境迁之后坠落,有的坠落之迅速让人瞠目结舌。对陈词滥调保持警惕,并视之为文学艺术的敌人,已经成为文学评论者的基本共识。陈词滥调不是一开始就有的,其产生的原因与社会、文化和被塑造的日常生活,都有着极为紧密的深刻联系。陈词滥调对应的就是某种秩序、价值标准,乃至社会生活方式。从通俗角度而言,陈词滥调意味着安全,是大众社会保持普通活力的法则,是创新的反面,是异见的温床。 陈词滥调与历史、时间息息相关,从热词到陈词的过程,是标准变化也是人心变化之迹象。警惕始于辨别,需要意识自觉,也需要相当的审美能力。也始于对其生产机制的了解,终于对其最初的建设到最终的束缚。文学批评有一项功能就是剔除、反抗、指出陈词滥调,并努力揭示出其所寄附的社会认识、资本诉求和庸众较为普遍的审美。如果说文学评论真如布罗茨基所言,有罗盘的作用,那则意味着评论随时在战斗,批评随时在进行,因为就像布罗茨基所言,在大海中航行的罗盘是会摆动的,有时候摆动的幅度还会很大。 在与观念的载体进行对话、进行辨析、进行厘清时,客观上得承认语言的超时间性,通俗地说,它不会过时,也指向未来。具有自觉意识的诗人是不会使用陈词滥调的,除非他有化腐朽为神奇的神力。同样作为写作者和一种写作文体的文学评论的从业者,也须得有这样的自觉,还得有指出陈词滥调的能力和勇气。值得安慰的是,在时间处于加速度的今日,陈词滥调的诞生不再漫长,其消亡也显得不再郑重其事。因为新的与主流文学想适应的副本式、补丁式的微秩序,在通过互联网持续不断地产生。就像“远方”这个词语,曾经代表着某种诗意与理想,自有其庄严性,如今在许多民谣与劣质诗歌的煽动与重复下,已成了烂大街的空洞无物的指向,甚至与最初的意思已经背道而驰。还有像“一代人”这样的命名式概述,今日使用起来尤其需要谨慎。尽管城市生活如此相同,但人与人的精神差别之大,简直难以名状。一旦做了归纳,就会存在偏见,随之而来的就是始终难以克服的命名后的副作用。 专业文学批评是一个个鲜活的具体的人,有经验的可参照,而匿名时代里的文学批评是一个个ID,所谓看不见的批评主体就是他们。文学批评进入“大众点评”时代,意味着传统意义上的文学批评,无论是作用、位置还是发声的方式也都在发生变化。这不仅是话语体制的分别,也不仅仅是市场的硝烟,而是文学批评的引导还是否可能的难题。而网络去中心化的属性,势必会消解专业文学批评的部分权威性。坚守发现价值,剔除陈词滥调,可能才是文学批评的攻守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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