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第一部电影作品《疯劫》到今天,许鞍华已经在电影导演的岗位上工作了将近40年。回望新浪潮以来的香港影坛,如她这样不断在各种类型之间跨越的导演屈指可数。古装武侠、写实亲情、民国传奇、文学改编,几乎都有所涉猎并且成绩不俗,堪称全能导演。 许鞍华同时也是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导演奖获奖纪录的保持者,迄今共得过五次,年代跨度超过30年。从1983年到2015年,恰是香港城市高歌现代化、港人经历身份认同转型的起落时代,以“合拍”的眼光来审视许鞍华及其作品,其实属于惯常的“惊奇”部分就不算太多,而以“回归”为界的风格区分,其实也并不太大。 1947年出生于辽宁鞍山的许鞍华,从地缘意义上先在地对香港来说属于货真价实的内地移民,她的教育则涵盖在本土学校修习欧西文化(在香港大学主修英文及比较文学)及在欧洲学习电影(在伦敦电影学院学习电影)的双重背景。在这个意义上,许鞍华通过她的作品透露的不仅是对身处的香港本身的地域文化的展示,同时也包含了对于中国文化、类型片规则等多元领域的思考。很难用二元对立的合拍或者本土创作来衡量许鞍华的作品。在1979年的《疯劫》中,给予观众最深印象的不是故事本身,而是在这个“小姐撞到鬼”的叙事模型中呈现的对于既有的片场制作拍摄手法的某种反动,效法西方新浪潮精神的电影语言,是许鞍华初出茅庐所选择的道路。 《疯劫》 许鞍华从影至今,作为导演制作的电影不超过三十部,平均差不多一年一部,产量及水准皆相当稳定。事实上,《疯劫》后几乎每一部作品,都呈示出许鞍华的作者性尝试。《撞到正》以写实手法拍摄鬼上身、《胡越的故事》及《投奔怒海》直面冷战下的东南亚众生相,作品与作品之间是大得令人惊异的类型与意识形态跨度。《投奔怒海》更成为许鞍华最早赴中国内地拍摄的影片,“合拍”之实,早在1982年就已经展开。此后改编金庸作品的《江南书剑情》、《戈壁恩仇录》,更在内地大江南北实景拍摄,选用张多福、达式常等内地演员,是上世纪80年代相当深度的合拍作品了。这部作品的节奏与风格皆与后来的许鞍华作品大异其趣,但与同时一味注重于打斗的华语武侠电影又有所不同。 《书剑恩仇录》 纵观上世纪80年代后期以及之后的许鞍华作品,可以看出,无论是回归之前还是回归之后,通过《上海假期》、《半生缘》、《玉观音》等作品的合拍实践所呈现的对于跨地域文化与身份的强调,事实上与《客途秋恨》、《今夜星光灿烂》中以香港本土或战争时期混杂的种族政治身份为回溯要点的影片并无二致,内地与香港自然而然的一衣带水,实际上早已经被许鞍华内化于影片所要建立的类型样式与叙事意图之中。《上海假期》里的弄堂乡愁与《半生缘》透露的张爱玲式宿命,殊途同归地彰示着自身亦有身份认同多元性的导演自觉不自觉的选择。 《天水围的日与夜》 其实无论是以内地为时空背景如《上海假期》、《书剑恩仇录》或在作品中的人物带到历史议题相关的内地想象(比如《女人四十》里萧芳芳的公公曾经是抗日战争中的空军斗士),都可以单纯视作许鞍华跨越多类型多题材的尝试,一如回归后的《玉观音》、《天水围的夜与雾》甚或《黄金时代》,既有完全依靠内地文本的改编,亦涉及内地到港普通人的命运,绝无确定的规程可以框限这些作品的取向。在《黄金时代》中,借助萧红的人生传奇,事实上呈现了一个民国时代并不隔绝的内地与香港在大时代下的开放性与流动性。 《黄金时代》 诚然,因应香港回归及内地对香港电影的政策的逐步调整之机,参与合拍制作的投资主体与构成亦会产生变化,但在许鞍华的作品中,这样的变化并未呈现出明显的区隔。许鞍华擅长以偏重写实的方式呈现故事,唯一可以勉强标志其作品在回归前后差异的,也许正是这种“写实”之下对内地的文化想象的嬗变。《书剑恩仇录》系列属于武侠类型,与现在时态的空间关系较为薄弱,而在《上海假期》、《半生缘》等作品中,可以明显看到一种基于内地城市空间的文化想象。比如在《上海假期》中,可以窥见而今弥足珍贵的上世纪90年代上海城市影像,但从故事本身来说,其实是放之四海皆准的海内外文化差异套路,而在2006年同样以上海为背景的《姨妈的后现代生活》中,上海却被处理成了一座虚实相照的城市空间,一方面十数年来的上海变化巨大,另一方面也可视为导演在处理这样的一个地域时文化心理的转化,不再以密集的具体上海市民生活情态来构建时空背景。《上海假期》里的公用电话、搭帘子洗澡以及晨间行满自行车的街道,营造出具体细致的时代氛围,而《姨妈的后现代生活》却如建立在一个空中楼阁一般的迷城之中。这恰是对所谓“回归后香港导演对内地了解更深”的套话的反讽。 《明月几时有》 也许《黄金时代》很适合做一个总结,此片在内地票房并不理想,近三小时的片长及布莱希特式跳入跳出的戏剧视角,与当今任何主流商业/艺术电影都不一样,而也许这正是许鞍华一以贯之的诉求所在,其实所谓的文化认同或合拍意识形态,对她来说是居于其次的,首先要解决的,是艺术本身的问题。因此,以“回归”来看许鞍华的创作,意义并不大,无论对所要处理的题材理解到什么程度,关乎影片本身的美学选择,看来始终是第一位的,在这个意义上看,我们既定的框架,似乎完全失效。1997年后确然改变了这位全能导演所处的电影产业生态,同时亦令其合拍之路更为深入,但在艺术本身的呈现层面,她的坚持,依然原汁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