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上,当代中国人有了“精神性”的面容——关于话剧《酗酒者莫非》及其他
《酗酒者莫非》剧照 王晓明摄 2017年6月24日,波兰导演克里斯蒂安·陆帕根据史铁生中篇小说《关于一部以电影作舞台背景的戏剧之设想》改编并导演的话剧《酗酒者莫非》,在天津大剧院首演,并于次日举行了专家恳谈会。会上出现了褒贬两极的评价,更令这部备受瞩目的戏剧之解读,显得意义重大。 陆帕与史铁生相得益彰: 从酗酒者角度揭示人类永恒孤独 原著者史铁生是中国当代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他的创作经由《命若琴弦》完成了一个巨大的飞跃——从“残疾的人”看到了“人的残疾”。其后期创作以超越性的姿态执着于“心魂”的探究,呈现个人的精神困境,这在中篇小说《关于一部以电影作舞台背景的戏剧之设想》中有很好的呈现。这是一部背离中国文学乐观精神的作品,讲述了一个酗酒者惶惶不可终日的一天,风格阴沉茫然而悲观,在故事趣味和叙述方式上不讨好读者,在叙事情绪与人物心理上又无缘于精英。它试图从一个酗酒者的角度揭示人类永恒的孤独。正如克里斯蒂安·陆帕所言,这是一篇接近欧洲文化的小说。深谙荣格心理分析学的陆帕在《酗酒者莫非》中,通过剧场手段表现神秘莫测人格的创作理念,与史铁生坚持以新的思想和语言探索陌生之域的写作观点不谋而合。而前者淡化戏剧动作和矛盾冲突的特点,又与后者内心化叙事的写作风格相得益彰。 《设想》是一个典型的“形式即内容”的作品。史铁生设置了人物的两种彼此能看见却不能贴近和触摸的活动场景——舞台及其背后的银幕,而陆帕在《酗酒者莫非》中将其近乎完美地展现出来。实体舞台上简陋的家具,7m×14m主屏幕上小红线框内颓败的广场和斑驳的墙面,尤其是零星却真切的滴水声,凸显着酗酒者灰暗的处境。而主屏上开出的那扇方便“法门”,以及正投与背投的技术应用,使得人物进出幕布的那一刻,幻想与现实的界限模糊起来,人物外在的知觉世界与潜意识的内心世界开始接近,不同时空的诸多事物出现在同一时间的横截面上。如此极具匠心的舞美设计,使得舞台上酗酒者的“醉生”独白与银幕上心魂的“梦死”漫游,彼此在不断的倒置、幻化与叠合中,展现出人生的真实与虚幻,心灵的孤独与隔膜。 舞台表演与实时影像无缝对接: “莫非”与我们,到底谁病了? 陆帕以舞台表演与实时影像无缝对接的双层叙事架构和双面隐喻,淋漓尽致地呈现了酗酒者的孤独、痛苦与恐惧。倘若说床上孤身蜷缩的睡眠与梦中孤独无措的漫游,隐约显示一个孤苦伶仃人的处境,那么当他面对墙角状似耗子图形时的独白,以及对银幕上前妻杨花儿的哀求,仅其呈现方式就令人寒意十足。而他与幻化成人的耗子之间关于自由意志的矛盾思辨,以及面对杨花儿苦心规劝时的回答,则显示出他对社会规训的反讽与反抗。如此,我们似乎找到了这个“病人”的病源之一:一个没有放弃独立思想和怀疑精神的人,才可能更为深刻地感受到精神上的不适,以及由之而来的抑郁和焦虑,还有自我与社会的深刻冲突。 与这种精神上的不适相对应的是其躯体上的残疾。陆帕将《我与地坛》中母亲担忧史铁生自杀的真实体验糅合到莫非与其母的两场戏中,而在其因痛苦而来的暴烈行为中,又夹杂着对父亲或“父权”的激烈反抗。如此改编,是因为导演相信这篇小说有史铁生自己的心迹袒露,同时也使得酗酒者的愤世嫉俗不再显得无病呻吟。 导演用两场具有魔幻色彩的戏来反证莫非的“病人”身份与“疾病”来源:一场是他的原创——莫非在幻觉中与三位代表“真善美”的卡里忒斯女神在洞穴中共舞,体验好久没有经历过的狂喜。她们的桀骜不驯暗合着莫非的落拓不羁,她们的精神困境又与莫非不无相似,而背后的佛像却面无表情地看着众生的喜怒哀乐。这样颇具深度的改编,较之原著中酗酒者与少女们求而不得的共舞无疑要深刻许多。 另一场是杨花儿帮忙有濒死体验的莫非,将如昆虫般鼓囊的腹部清空后,感受到体内的黑暗和邪恶清除掉的轻松。这场极具象征意味而又感动人心的戏,堪称全剧的精华与核心所在。在舞台表演和屏幕呈现同步进行的场景下,在圣洁的宗教音乐声中,我们看到躺在床上怕光怕风又怕死的莫非,却不知道让自己感到恐惧的是什么。我们也看到他请求杨花儿收下他满含善良的眼泪,唯恐它们转瞬之间又回到黑暗和死亡居住的地方。在他身上,我们看到一个人的自尊与自卑,可怜与可敬。声音和声调与往常不同的他,在第二幕最后一场中预演了自己的死亡。 为什么设置Sandra: 与相似的陌生人吐露真心 在亲情疏离和爱情幻灭的两条叙事线索中,是酗酒者惊世骇俗的言论:彼此不知对方底细的人才吐露真心;真诚是弱者渴望的依靠,而歌颂皇帝是因为恐惧;群众本来就是一片,你为什么要打进来;人是唯一会说瞎话的动物;凡是人们提倡的,正是其本性难以做到的……如此众人皆醉他独醒的一个“异类”和“狂人”,人们当会对其侧目而视。或许来自奥兰(Oland,一个虚构的国家名)的女记者Sandra才能让他一吐衷肠。 银幕上的戏中戏或戏外戏几乎贯穿全剧的每场演出。与热爱中国的男友分手又缺乏母爱的女记者,对应着离婚且憎恨父亲的莫非,后者先是用蹩脚的英语讲述自己的不幸经历,然后又用流畅的汉语朗读史铁生《我与地坛》中的片段,而银幕上步履茫然急迫的母亲在四处张望坐在轮椅上的青年莫非。这第一幕最后一场,自然地与第二幕第一场青年莫非与母亲的那场戏衔接起来。而第三幕第二场当下莫非与母亲的那场戏,承接的又是莫非将自己的前史(史铁生《宿命》里的故事)讲给Sandra听的场景——即将去国的夜晚,他骑车回家,滑倒于一个扔来的茄子,这时身后一辆汽车开来,自此他永远坐在了轮椅上。Sandra用手机播放《广岛之恋》令人遗憾的片段,既预示二人无疾而终的美好相遇,又给莫非与杨花儿生死相隔的结局做好铺垫。 自由穿梭于前世今生与未来: 在虚而不假的梦里发现真实 酒让莫非众叛亲离,让他萎靡不振,但也是酒助他出实入虚,助他神游时空,助他口吐真言,从而助他在虚而不假的梦里发现真实,在他似醉实醒的幻觉中找到真相。回到过去,他看穿了世间的种种假面。我们听到他对着父母喊:“千万不要在没有爱的时间里把我生出来。”我们看到他对着年少的莫,祈求他不要长大,告诫他宁可让人们说你傻,也不要让人说你坏。我们还能看到父母看重的是他的妹妹,因为她更会像他们那样演戏。我们在他的控诉与祈求中,能看到海德格尔关于“人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的存在困境,看到塞林格笔下那个麦田守望者的纯真心愿,看到加缪塑造的那个依照本色生活的局外人默尔索的身影。 走进未来,他从年迈的妹妹那里得知,他是死了七天之后才被人发现。走进未来,他还发现了一座被抛弃的城市。走进未来的未来,他遇到地球毁于战火后幸存的三个裸体女人。这样的景观似可从让莫非绝望的银幕上的景象得以预见:万家灯火的夜景中,即便把围墙拆除,人们仍然各行其是,互不理会。 莫非看遍前世今生与未来已是一个不祥的预兆,他问耗子是否怕死也显得突兀。而当一声霹雳巨响,黑暗的屏幕将他与杨花儿再次隔开之时,这个拒绝调适自己的“残疾”人最终死于无望的“爱情”。那个开头的咒语在结尾应验。当此时,与他倾心交谈的Sandra消失在雾霾中,幸免于车轮下的年轻人又意味深长地呼应着史铁生的人生与莫非的命运。结尾银幕上暗示命运恒常或无常的这两个画面,堪称陆帕的神来之笔。 王学兵的表演: 细腻狂放地呈现迷惘的心灵 酗酒者这个角色最难把握的,是其似醉非醉的表演分寸。倘若过火,会变成一个醉鬼,在审美上颇有冲淡怜悯之虞;倘若轻描淡写,又有失轻浮,甚至有装腔作势之嫌,而该剧成功的关键之处又在于展示心灵的孤独,但真要演出那样的孤独,却不是靠头脑的思考能够做到的,只能倚重演员的领悟以及自然而然的表演。王学兵以玩世不恭的酗酒者姿态撕碎人们道貌岸然的外衣,以草根阶层浅白狂放的语态嘲笑着世人矫揉造作的虚伪,同时又能不失细腻地呈现一颗迷惘孤独的心——在辽阔无边的黑夜中挣扎和眺望,左冲右突却没有出路,一如剧中那个陷在冰面上的红色皮球。 “当代中国人在舞台上终于有了飓风般沉默的精神性面容”,一位剧作家如此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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