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 《你的名字。》 最近两部大热的电影,都是导演本人的飞跃之作,一个是李安的《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一个是新海诚的《你的名字。》。两部影片都展现出了不同的“真实”,后者描绘真实的青春情感,前者依靠新技术,用逼近真实的画面,展现出了比画面更真实的、比利们的困境。 举重若轻,臻入化境,说得就是李安这部影片的水准。有人不服,说这几乎算不得一个完整的故事,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和三段式经典结构,只讲了形形色色的人在这2天里与大兵比利的交集和谈话,更多的是对他的看法。但这依旧是一部发人深省的伟大电影,因为它没有在编情节,它在讲真话,它站在真实的生活这一边。 生活里哪有那么多持枪动炮的大情节,所有的惊心动魄就藏在每一次谈话里,每一次劝说和诱导里,每一条短信和每一个亲吻里。你以为只有战争和灾难会重塑一个人的三观吗?不。出去看看,多聊一聊,像比利一样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评判。短短2天,比利的每一场谈话都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他告白,质疑,流泪,也沉默。他人生最重要的改变没有发生在伊拉克战场上,而是发生在最普通的日常生活里。这里,才是更可怕的战场。 这是一个解不开的困境:伊拉克战场上没有意义,毫无荣誉可言,被利用和抛弃的年轻士兵对此心知肚明,他们在用生命让事情变得更糟。可回来又如何呢?心机政客替他们挂上高高的大红花,像手办一样摆在表演台正中“一动也不许动”,真名天女率领全民对着他们意淫,把他们唱成性感的娱乐品,投资商要把他们变成电影明星,宣扬战争的正义和英雄的必要性,为了制造又一场好莱坞的胜利。工人们才不管他们是否保卫了国家,妨碍自己工作的,威胁到自己饭碗的,一律是敌人,哪怕他们身处同一个阶级。年轻姑娘们固然热爱英雄,她们会为英雄献上爱和身体,却不会为一个真实的士兵买单。 李安用大师笔法描绘出了这幅人性的浮世绘,但被侮辱和被损害的就只有B班吗?如果用工人或姐姐的角度去讲,这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不,有多少种立场就有多少种正义。所以这里才比战场更可怕。 “还能怎么样呢?”酒馆的侍应生和两个大兵坐在无人知晓的角落,眼神像嘴里的烟一样迷茫。也许他们会交换位置,一方为了家里的生计选择上战场卖命,一方回到低薪酬的汉堡王端盘子,然后发现自己在和平里也依然活不下去。比利是出于生计所迫才选择回到战场的吗?不。被人杀死和被人愚弄不是一回事。现实生活复杂到无法看清,而战场,还好有战场,敌人清晰可见,战友就在身边,支付的代价只需要生命,“他们只是想杀掉你,但没想让你看起来像一个傻瓜。” ——所以送我们回战场吧,回到安全的地方。 影片中,这是一个普通人得不到尊严的社会。 尊严在“球队输赢”上的老板, 尊严在“拍出电影”来的制作人, 尊严在“没有出错完成工作”上的经纪人, 尊严在“9分钟内拆好舞台”上的工人。 我们的尊严在战场。 虽然这是一场不名誉的战争, 虽然我们是被生活逼迫而来, 虽然我们付出生命在打的仗毫无意义, 但这是我们真实的生活。 除了它,我们已一无所有。 所以它不能出卖,不能扭曲,再多的钱也不行。 “先生,这是我们真实的生活,不是故事,而你却想把它变成另外一回事。就算你给十万美金,我们也不会把它出卖给商人利用。” 比利所守护的,是他们作为无人理解的士兵,作为一个人,唯一剩下的最重要的东西。 你可以叫它良知,正义感,或者随便哪种道德。但在这一刻,比利拒绝的不是一摊生意,而是一桩谎言。他做出了一个普通人所能做出的最伟大的举动——维护真实,哪怕历史要求他粉饰。 有几个人能拒绝?当全民要把你捧成英雄,只需要你变成不是你的人,出卖你的经历,把它抽象成一个符号,你就可以接受万民敬仰,甚至书写新的历史潮流——能拒绝吗? 但生命的尊严不在于书写历史,在于维护有价值的东西。 “拒绝的好!我们知道你在为我们着想,要是他们看了我们的英雄影片觉得很帅,送更多的年轻人上战场,那可怎么办。”年轻的战友笑着说。 “我要努力挖出更多的新石油,结束这场战争,让我们的年轻人从战场上回来。”石油大亨笑着说。 “你继续挖你的,我们继续杀我们的,别说是为了我们而发起的战争,别忘了,是你们把我们送上战场的。”班长笑着说。 谁在维护国家的未来?谁在粉饰历史和战争?一目了然。 你可以利用我们的生命,命令我们替你去死。 但你不能利用我们真实的生活,扭曲它的意义,把它变成一个方便利用的符号,一个政治家口中的煽情精神,一个欺骗民众的把戏,一个虚伪的玩意。你不能玩弄我们的尊严,把我们嗑碎灵魂所经历的一切,变成一场用来诱惑那些一无所知的普通人的,盛大的中场表演。 我需要一个士兵。 你需要的是谁。 战场上的我们,至少能反击,能对抗,能彼此保护,能死得其所。敌人只会杀了我,不会让我当众成为一个傻瓜。他们不会试图把我变成另外一个人,不会扭曲我,改变我,盗窃我除了生命以外最重要的那些东西,让我成为众人狂欢中的一个小丑。 我们不是英雄,是有尊严,有职责的士兵。要是回来,我们还能是什么呢?圣教徒都比这里对我们更有敬意。你还是让我死在战场上吧。死在痛击敌人,保护战友的名誉里,死在真实的生活里。 就算没得选,我们依然可以选择不去撒谎。 就算一无所有,我们依然可以保卫尊严。 “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 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 一个声音高叫着: 爬出来吧,给你____!” “班长,他在撒谎!” 所以我们的回答是不行。 这里的历史不需要活着的我们,历史只需要符号。因为符号易于传播,易于教诲,易于记忆。因为人们呢,“很容易遗忘”。 ——所以送我们回战场吧,回到安全的地方。 电影最精彩的高潮部分,我觉得不在比利与商人对峙那段,虽然就像黑人制作人吐槽的那样,那确实是一个“电影高潮”。(我为这句吐槽拍案叫绝,这句话再一次证明了这是一部向“真实”致敬的电影。电影永远只能像生活,真实的生活是无可取代的。) 在我看来,真正的高潮在中场表演。 120帧的优势完全体现出来了,盛大爆炸的烟花,轰隆作响的音效,眼花缭乱的走位,震耳欲聋的脚步,清晰到毫发毕现的画面,这场表演比战场还像战场。这一刻,我完全能够理解比利的内心,和他同样呆若木鸡:人们为什么要在和平之地,制造这种像战争一样的东西? 而比利回忆中的真正战场——土气,简陋,杂乱,两方队伍跟过家家似的守着两栋土楼,进行着毫不帅气的生死相搏。 但就是这样强烈的画面对比,让人身临其境的感受到什么是战争。大部分电影,靠着毁天灭地的特效,以为就能表现战争的可怕——好像扑够了脂粉,男人就可以变成女人。但这里的战争,没有一个大场面,异常安静,却无比真实。 它是临上场前“我爱你”的挨个告别; 是根本听不清命令的嘈杂环境; 是比利冲出去之后,战友还没搞清他的意图就去支援的本能; 是把受伤的战友推下战壕; 是一个人抵着另一个人的呼吸,在狭小的管道里挣扎; 是把刀插进对方的喉管里,只管刺、别体会; 是看着敌人在血泊中展露微笑,手指向天,仿佛在说“看,神来接我了”; 是因为一次无效的拯救失去战友,从此受到全国的表扬。 比利最糟糕的日子,除了失去战友那天,恐怕就是中场表演这天了。 我曾经做过舞台剧,看这段的时候那叫一个触目惊心——电影把舞台气氛拍的太真实了。我相信做过舞台演出相关工作的人,都至少有过一瞬间,察觉到这是一种多么恶心和混乱的工作。台上的表演有多光鲜亮丽,台下的阴影就有多黑暗绵长。打仗一样的准备,无秩序的混乱和紧张,四处乱窜的工作人员,浑身发抖强装镇定的演员,爆炸一样的舞美灯效,以及站在舞台上,哪怕有一万个人和你共演,也能感受到的无比真实的紧张和孤独。观众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都能够刺穿你。他们都是主宰,他们全在审判。 而B班在大屏幕后站成一排,“像待宰的羔羊”,大幕拉开,他们这才明白,这里不是战场,是刑场。 战场上,你好歹可以拿起武器自卫,好歹看得清敌人是谁,好歹还有可以保护的生命——他人的或自己的。你好歹还可以动,可以跑。 但是在刑场,你不被当做一个真实的人看待。你两手空空,没有权利。敌人四面八方隐藏在暗处的观众席,你站在聚光灯下,手无寸铁,你分不清他们和普通人的区别,你甚至不明白他们要夺走你的什么。你不知道那枪声什么时候会响。你不能动。 “我在这里,到底是谁?” 还没来得及发问,你就已经被公开处刑,消费干净了。 “傻大兵。” 伴舞的男郎笑着说。 真命天女已经成功活成了商业符号,连一个正脸的镜头都不需要有。 观众用嚼着爆米花的嘴支持着军队,他们很忙,还要关心下半场球赛。 人们追求安全的刺激,所以在和平里制造庆典,制造漫天烟火,制造体育竞技,制造性爱,制造一切没有硝烟的战争。在这个战场,除了性命和钱会被紧紧捂进口袋,真情,尊严,名誉,荣耀,自由,正义——有什么不能拿出来的吗? 这里除了碧昂斯,还剩下什么? “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我们是否值得你们豁出性命来保护。” 比利向着国旗敬礼,泪水不停落下。他的国家在哪,谁能回答。 “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 士兵无话可说。 “这里是战场,要找一个比你的生命更浩大的存在。” 不是家庭,不是国家,那么是归属吗?是命运吗? 是什么连接了你与命运?是理解。 到理解你的人身边去吧,那里就有你的命运。 “那枪声已经响了,你准备好了吗。”蘑菇笑着问。 “啊,我准备好了。”比利说。 大兵的车上坐着象头神迦尼萨。 印度教里,那是排除障碍之神,命运之神。 电影塑造了很多过目难忘的配角,其中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经理人和制作人。 “我在努力。”制作人很可爱,永远在讲电话,他本事不大,却兴致勃勃,是片子里为数不多对B班真正保持敬意和喜爱的人。 “真羡慕你有一技之长,要是我也有就好了。”神吐槽,没有一技之长的人,真的大多都去做制作人了。 “找投资虽然很难,但更难的是下决定。跟着你的心走,做它认为对的事情。”制作人不是商业混蛋,他也许只是个不成功的小人物,但他懂得什么值得敬重。他依然没有放弃拍片,但他代表的是一小股善意。 这么一个讲战争的片子,为什么要插入电影的事? 电影代表着消费。生动的消费。传播力强的消费。它可以把真的变成假的,以故事的名义。也可以把假的变成真的,以大众的名义。 什么东西可以,什么东西又不能被消费呢? 讲故事的人啊,你知道什么东西能变成故事,什么东西不行吗? 我想这是电影留下的一个问题。也是所有做电影的人,值得去思考的问题。 另一个经理人的角色,看到他就会想到仓鼠。《疯狂动物城》里,穿西装打领带,用手帕擦汗,谨小慎微的仓鼠。哆哆嗦嗦,手忙脚乱,满口承诺,内心慌张厌烦。B班只是他工作的一部分,比利初见面就要求的头痛药,他在最后一天才拿给他。这是药,是关系到一个活人身体健康的东西,电影用这个小细节就告诉了我们他是什么人。他关心B班吗?不,他只关心B班会不会给他的工作带来问题。他和那些找茬的工人、场地的保安是本质相同的普通人。B班的士兵邀他去战场看他们,但我们都知道,他转过身就会忘了B班,去迎接下一个工作。 这是现代社会很冷漠的一种人际关系,一切都是为了工作需要。相比之下,B班的兄弟情珍贵的像金子。 还有啦啦队员,没有爱情就没有故事。有意思的是,在好莱坞的老片里,女人最喜欢被英雄带走,成就经典的浪漫。换到现代,喜欢英雄这点虽然没变,带走却免了,浪漫变成了“英雄独自返回战场,我在这里痴痴等待。” 比利提出带她私奔的时候,啦啦队女露出了困惑和谴责,她到底是英雄的迷妹,还是伟大到足以把自己所爱送上保卫国家的战场,谁知道呢。她最初明明被比利真实而非英雄的一面吸引,却又在比利对她吐露每个女孩都爱听的爱语时,冷静的把比利推开。这不符合恋爱基本法啊姑娘。果然女人心,海底针。 有趣的是,全片两次告白,都是B班的兄弟们对彼此说的。比利的父母姐妹,恋人亲友,一次都没有对他说过“我爱你。” 这是只有互相理解的人,才能说出的话。 因为他们共享命运。 而姐姐那么爱比利,那么想帮助他,却依旧不理解他。她只看到那里杀人,没看到这里吃人。 说真话的人是要下地狱的。 所以我们只能被送往伊拉克战场。 做真实的人是要众叛亲离的。 所以我们自愿走向伊拉克战场。 那里有死亡,但没有毁灭。 那里是灵魂最安全的地方。 “有一点总比没有要好。” “不,有些东西,没有比有要好。” 作为编剧,真心觉得里面的台词没有一个标点符号是废话。好的表达总是意在言外,其实故事不是最重要的,怎么讲故事也不是最重要的,你的故事和讲法是要说什么,你到底要呈现和表达什么,这个才是最重要的。文以载道,电影亦如是。 生命力在种子里,不在土壤里。如李安所说,故事只是手段。 哪怕用最粗糙的民间白话去讲,伟大的故事依然伟大。它的生命力,不在表现形式或媒介上,而在创作者的思想和态度上。如果不是深切关怀比利们的处境,这个故事不会以比利的视角去讲,也不会讲出这样的真实和厚重。 李安导演,包括该电影的很多演员,都在访谈里把这部电影,当做一个关于爱、勇气和忠诚的故事,一个年轻人终于在这世界上找到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但我却宁愿把它理解成一个在困境中坚守人性,最终找到归属的故事。 愿我们和我们的电影,也终能找到自己的归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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