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我到南京工作后,一直住鼓楼一带。几乎每天深夜,在我似睡非睡的时候,总有一队摩托车驶过中山路、北京路等大街。沉闷的轰鸣声震动我床铺。通常,我翻个身沉入梦乡。但有时我会突然清醒,随着远去的摩托车声音,跨越午夜时光隧道,进入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这是怎样的世界呢?我想象自己走出大门,来到空寂街头。湿润空气中残留着新鲜汽油味,没有行人、没有车辆,没有动静,一切都是静止的。但是,拐过街角,一家唱片店却灯火通明。“让青春吹动了你的长发,让它牵引你的梦,不知不觉这城市的历史已记取了你的笑容。”我呆呆地停在店门口,歌声把我带回过去。街尽头,少年的我骑着一辆250cc四冲程“卡瓦萨基”平静驶过来,只是一直开呀开呀,就是到不了唱片店门口。事实上,我从未拥有过一辆卡瓦萨基。 二十多年前,我的一个小弟兄开了一家摩托车修理店。店里有一个姑娘,一开口就知道不是本地人。他俩互称老婆老公。但我感觉他们不会长久。姑娘长得一般,还不大会做事,店里弄得又乱又脏。但是她最喜欢凤飞飞的歌,我每次去,她都在用四喇叭收录机放歌,她还随着磁带的转动小声哼唱。有一次,一辆红色卡瓦萨基来送修。我到店里玩的时候,摩托车差不多已经修好了。在一排摩托车当中,高大挺拔的卡瓦萨基显得桀骜不驯。小兄弟去搓麻将了。姑娘望着空荡荡的午后街头,突然对我说,要不我们去兜兜风吧。我没有执照,却毫不犹豫地踩下了卡瓦萨基发动杆。不知什么原因,半天摩托车怒吼、抖动,却没有冲出去一厘米。姑娘从后座滑下来,狠狠地重新按下收录机按钮,搬个板凳坐在店门口,一动不动,也不跟着凤飞飞哼哼。虽然我不在乎这事,但是过了一个阶段,姑娘真的离开修理店后,我竟然有点失落。就像我在短篇小说《卡瓦萨基》里写的那样:“卡瓦萨基沉闷地抖动,我的心被狠狠抽了一下。向前!向前!我不止一次梦到自己开着卡瓦萨基,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上,把油门拧到底。风穿透我的身体,把后座上阿梅的衣衫、长发带起。”当时,最向往的是什么?并不是具象的某事某人,而是得不到的,这才最迷人。卡瓦萨基,象征阳刚动力,狂野的心。发动卡瓦萨基,至少启动了暧昧男女情感。 当年我的弟兄们,成天把男女关系挂在嘴上,但是真正有经验的并不多。当一辆卡瓦萨基从我们这些破自行车旁一窜而过,我们一边吃着灰骂骂咧咧,一边又讨论着摩托车的性能。自行车后座上的姑娘们也半真半假地挖苦我们。我可以肯定,如果轰隆隆的摩托车猛地刹住,车手一个手势,那些姑娘个个都会冲上去。悲凉的心态使我们当中有个家伙,排除万难,骑上了一辆“幸福125”。顿时,又矮又黑的他,镀了金似的有了气质。他游走在街巷、新村,清脆干净的引擎声像轻骑兵在扫荡。但是,事情并不像我们想的那样,相反,他的后座始终空空如也。他的“幸福”似乎也比其他人来得晚。后来给他总结经验,比较一致的意见是没有一步到位骑上卡瓦萨基,流线性感、深沉内敛、马力强劲,这些都是“幸福125”缺乏的气质。 那是一个摩托为王的时代。我们的泪与笑与卡瓦萨基、凤飞飞、魂斗罗、李连杰、应氏杯、英雄本色、荷东的士高等等相关联。那是一个失败的年代。我们常常在游戏、跑步、比赛,甚至争斗中落败。我们常常窝在舞厅角落寻找接近姑娘的机会,但是她们眼光都不往这里扫一下。我们常常开个小店,做个小生意,可还没赚钱就被骗或整顿。不过,我们有的是时间和精力。失败了再来。失恋了再来。比起汽车,摩托是单兵,个性张扬。毕竟有些年月了,脑子里挖来挖去都是些碎片。而正是这些记忆碎片,经过中山路摩托车队的震荡,刺激我大脑神经。我闭上眼睛,试图让那些片段连成流畅故事,但是呈现出来的却是黑白默片,断断续续、模模糊糊。唱片店门口,我注定等不到骑着卡瓦萨基来到近前的少年的我。 我不大愿意触碰正在发生的事件。佛教认为:“看得见、摸得着、想得到的东西,都不是真实存在的,不过是人的幻觉而已。”生活经验也告诉我们,我们时常不能分辨当前发生事情的本质。爱恨情仇,需要时间积淀。为什么记忆留给我的大多是残缺、黑白影像?大概是过滤了浮华、伪饰,形成富有质感的坚硬碎片。触碰那些碎片,使我不时回归青春岁月,梦呓般记下那些亦真亦幻的场景,一步步拼凑、剪辑,形成小说《卡瓦萨基》雏形。这时,发生了两件事情。在我的一次文学讨论会上,一位二十多年没有见面的女同学突然出现,并且讲了以前对我的印象和现在的感触。这是一个夏日午后,光线很好,我看着她逐渐老去的脸,那些记忆碎片突然集聚起来,猛地击中我。另一件事情,那位开摩托车店的小弟兄突然出现在我办公室。聊天的时候,他老是说一些少年时代的趣事,而我却隐约感觉到他另有目的。果然,临走时他支支吾吾讲出见面真实目的,我的耳边全是有节奏的摩托车轰鸣声,喧嚣而杂乱。我问他摩托车修理店姑娘的下落,他似乎比我更记不起她来了。一段时间里,两个不速之客的形象和言语一直在我脑子里旋转,我也有了更强大的动力补充修改《卡瓦萨基》。 我陷入时间迷局。断了这么多年音讯的朋友,“其实我还是没变,”这样的话可信度到底有多少?或者自认为没变,适应外部环境的变化,也是变。我又热衷于探究时空故事。以当下的价值判断来展现、解读以前的生活,就像卡瓦萨基驶过街角后,长久留存我脑子里的剪影,随着时空转换,不断赋予它新生概念。聚合、叠加、打散、重组,我一遍又一遍地在脑子里组装《卡瓦萨基》零件,哪怕是一闪念,我都捕捉到,小心拧进螺帽。但是,碎片太多,怎样取舍?最终我选择了模糊处理,既然青春时光已经远去,无法还原,那么我就在真实与虚幻、现实与想象、嘈杂与宁静的边缘游走。青春既令人羡慕,又短暂残酷。我把《卡瓦萨基》组装起来,力图烘托出一种氛围,这当中有我有你还有他的过往。我们的青春印记,如果能够对应到车上到某个零件,哪怕只有一个,我也很开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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