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我开始构思一部长篇小说,名字叫《屋顶下的天空》。当时,这部小说只有一个总体构想,人物、故事、结构、语言、主题等都不是很明确。究其原因,是生活的积累不够,一些构想停留在空洞的概念上,质感不强,故事与情节也就没有坚实的出发点。 1999年,我从工作了九年的报纸副刊编辑岗位转到新闻记者岗位,与当下的现实社会零距离接触。这是一个将人生经验与人类经验融合的难得机会。那些年,我游走于新闻事实和小说构想之间,一边当记者,一边写小说,原有的小说构思与现实相遇,无数有质感的生活细节涌进小说构架里,替代了一些概念化的东西。我意识到,要想表现在时间和空间里存在过的人和事物,社会现实就是最好的载体。 新闻工作者每天面临的事情充满叙事的元素,这些元素也是小说需要的故事元素。从事新闻工作,就是与社会各阶层的人打交道,采集、发布信息。在这个平台上,我看见了很多东西,看见市委、市政府在开什么会议,也看见城市和农村发生了什么事情:在城市的拆迁工地上,一个农民工利用休息时间在房屋的废墟里寻找曾经的居民遗落的小物件,他找到一些金银手镯和钻石戒指,还找到一部莱卡相机;在一个乡镇,几名警察从一个旅馆里抓住了一男一女,他们本来是抢劫与被抢劫的关系,后来却成了犯罪的同谋——一个女出租车司机被一个人抢走了钱包和手机,当她去拿回手机时,却和抢劫她的人私奔了,还给自己丈夫打电话索要赎金,说自己已经被绑架;在一个养老院里,一个退伍老兵每天用夜壶里的尿浇灌花台里一株黄桷兰,它开出的花朵与玉兰一般大。视线如果越过时间的界限,可以看见几十年前的一个情景:一枚迫击炮弹在一座悬崖上炸出一个弹坑,弹坑至今不长草,像一处永远新鲜的伤口……这些信息经过时间的光线折射后,在城市和乡村闪闪发亮。它们首先进入新闻的视野,然后进入小说的视野,变成故事。 那些发生在当下的事情,作为新闻见诸报端后,并不就此结束,它还有发展,还有下文,只是被人们忽略了。它们往往呈现出平面的状态,像一个平台,上面站着许多人和事件。就新闻而言,这个平台的边缘就在眼前;对小说而言,这个平台的边缘在远方。采写新闻的人和阅读新闻的人,可以在这个平台上止步,写作小说的人和阅读小说的人,却另有期待,他们的眼光会越过这个平台的边缘,看看远方还发生了什么。远方发生的事情,就是平台上的人和事件的延伸与扩展,在这里,时间是主要原因。 时间永远不会停止,所有的人都生活在时间里,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时间里,新闻只报道其中的一个片断,小说则可以把这个片断扩展,或者把它立体化,探索发生在时间深处的事情,以及发生这些事情的潜在原因,这是小说里故事的形成方式之一。从被采访对象的眼神里,从他们讲话的语气里,从我阅读的一些书籍里,或是从某个地方偶然听来的消息里,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事情一旦发生,很快就会在时间里消失。它的意义,在于重复提起。历史就是重复提起某一件事情,使它变成历史;小说也是重复提起某一类事情,使它变成故事。 在当记者的日子里,我采访了无数的人,精彩的细节在他们身上不断出现,又随之消失。当我再次回顾,它们已经凝结成故事,我相信,它们还可能凝结为历史,前提是被重复提起。在任何人身上,都藏匿着新闻,藏匿着一些故事,藏匿着一些小说,也藏匿着一些历史。无论生在活在哪一个时代,人们身上总是延续着历史的元素,每一个被采访对象都可能成为新闻的主角,从而成为故事的主角,成为小说的主人公,成为历史的一个角色。只不过,他们并不知道,我们也会忽略。作为一个小说写作者,就是要凭借想象力,帮助他们找回遗落的事情,在细节中寻找象征意味和哲学意味。在人们的生活表面之下,藏着一些更久远的东西,或者凝结成了一个又一个故事。 在小说中运用生活经验,并不是品质的保证,但生活经验一旦与写作相遇,会给写作者提供创作的激情,增添书写的勇气。十年的记者生涯,让我用全新的方式进入更广阔的生活场景和生命场景,以新闻的视觉进入小说,从一个朴素的角度进入全新的感知世界,被真实的活力氛围笼罩。我在里面找到了感觉,也找到了逻辑。 我的小说最终在2012年12月完成,这个过程,是小说的各种元素在新闻的土壤里生长的过程,也是自我认知和完成某种体验,向时间深处行进的过程。自我认知必须在社会的大环境里才能实现,正如庄稼必须在土壤里才能生长。 庄稼的生长也是一种认知,只不过,植物生长的力量是先天设定的,按照其基因程序的遗传密码来完成这个过程。一个人在社会中成长,也在不知不觉遵循某种预先编制的密码,这些密码,我们可以理解为人类社会进化发展中形成的独特的生活方式和习惯,这是人们长期积累的生命活动的信息结晶。但在生活中,这些预先编制的密码只是基础部分。一个人要在自己的生命历程中完成自己,需要接受新的信息。一部小说要在作者的脑海里成长,需要重新梳理这些密码,融合新的信息,形成新的结晶。 一部从新闻的角度写就的小说,是在以个人的视角从现实向历史纵深。我试图让它远离某种模式,让叙事本身从讲述变成探寻,类似田野考察。在探寻与考察中,寻找这些密码的奥秘,寻找一些还没有被理论捕捉的存在物,让他们在语言的世界里显形。写作者关注过去的人们在大地上行走的方式,搜集他们逝去的声音、飘零的血液、散落的骨头,把它们还原成某一阶段的人的生活、人的历史、人的存在,并留在文本里。但愿在这个过程中,他们沿途掉落的生活碎片,会被现实的光芒和历史的反光同时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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