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写诗是被视为雅事的,因而不消说,诗自然应是雅的,诗的语言也应是雅的。孔子倡导学“诗三百”,甚至说“不学诗无以言”。之后《诗经》被列为五经之一,传习不断。学诗的目的无非是两个:一是借诗喻志;一是美化语言。 《诗经》的许多诗原是民间歌谣,但曾由乐官加工过的,所以诗句多很雅。譬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如此优雅的诗句不可能是民间口语,将它译成现在的白话文:“鱼鹰儿关关和唱,在河心小小洲上。好姑娘苗苗条条,哥儿想和她成双。”(余冠英译)就远不如原诗之雅之美了,更别说用口语来译。 再以《离骚》为例。开头的四句诗:“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读起来何其典雅。但若将它译成白话:“我是古帝高阳的远孙啊,我已故的父亲名叫伯庸。我生在寅年正月里啊,庚寅那天是我的生日。”(陆侃如译)这应算是忠实的译文,但以诗美论,却与原诗有霄壤之别。 如此看来,写诗需用雅语,口语是很难入诗的。中国的古诗尤其是这样,因为在写古诗的很长时间里,文白是分家的,连作文都不用白话和口语,更何况是赋诗。 然而事情也有例外,也有变化。在宋代的词人中,就不乏在词中用口语的。譬如李清照,她的那首有名的《声声慢》的结尾几句:“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李清照是婉约派词人,却擅于将口语揉进她的词里,写出活泼生动的诗句。豪放派词人辛弃疾也爱用口语入词。例如“千峰云起,骤雨一霎儿价”(《丑奴儿近》);又如“千年田换八百主,一人口插几张匙。便休休,更说甚,是和非”(《最高楼》)。所以,谁说口语不能入诗呢? 而到了元曲中,不但大量地运用口语,甚至有通篇用口语写的作品。例如关汉卿的《不服老》:“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我这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这不是用地地道道的口语(即使以现在的标准看)写的诗吗?而且是经典名作。所以,谁说不能用口语写诗呢? 再来看新诗。新诗是用白话文写的,是加工过的白话文,且受西方诗歌影响,多带有欧化倾向,又受古诗词影响,留着点旧诗痕迹。但也有尝试用口语写新诗的诗人,如闻一多、徐志摩、卞之琳等。闻一多的《飞毛腿》《天安门》,卞之琳的《酸梅汤》《路过居》,是这类诗的代表作。“我说飞毛腿那小子也真够别扭,/管包是拉了半天车得半天歇着,/一天少了说也得二三两白干儿,/醉醺醺的一死儿拉着人谈天儿……”这是不折不扣的口语诗。 新诗从它诞生起,就跟着西方诗的潮流走。闻一多等写口语体诗,也是效法西方诗。英国诗人丁尼生和勃朗宁创造了一种诗体叫戏剧独白诗,诗中多用口语,富于戏剧效果,一度风靡诗坛。闻一多等多半是受了这一诗体的影响也写起口语诗来。但口语体诗在当时只是昙花一现,并没有形成一股风,或一种潮流。 然而,口语体诗在西方国家却在不断地演变发展。近代美国诗人弗罗斯特就写了许多口语体诗,他的《雇工之死》《一百个衣领》《熄了,熄了……》等篇,已为传世名作。你读着他的这些诗,就像在听一个穿蓝工装裤的工人聊天似的。但他强调口语体诗也需有诗的节奏,他称之为口语节奏。因此他的诗貌似平淡无奇,对用词炼句却十分讲究。而在当代的西方诗歌界,口语诗则更广泛流行,有的还加上了演唱,其影响之所及,也搅动了我国的诗歌创作。 于是,大批的口语诗也在我国涌现出来了。对于这一现象,有喝彩叫好,认为这是诗歌的新潮流的;也有痛斥诟病,认为这是诗歌的堕落的。而我以为,对于口语诗不应作一概肯定或一概否定,而应从它的历史发展中寻出脉络,并结合我国口语诗的写作现状,来作客观的具体的分析。为此,我有以下几点看法: 口语诗古来有之。本文前面所说的就是这个事实。而且在中外诗歌史中有一共同的现象,就是早期诗歌都喜用雅语,对口语是加以排斥的;但后来口语入诗愈来愈多,竟至出现了通篇用口语写的诗。这看来好像是个必然的趋势。鉴此,我们对口语诗在我国的涌现不必大惊小怪,更不能看作是诗歌走上了歪门邪道。 口语诗必须是诗。无论用什么语言写诗,或写什么流派的诗,归根到底,诗必须是诗。一首诗总要有个立意,表达某种意境,或情趣,或感受,即便是写虚无缥缈吧,也要写出虚无缥缈的诗境来。口语诗也不能例外。诗有诗的审美要求,特别是诗的语言,应是经过提炼加工的语言,文学语言中最精美的语言。写口语诗也一样,也需要炼词锻句。不是抓在篮里就是菜,不是任何口语都能入诗的。要把口语诗写好并不容易。口语诗是为诗打开又一扇门,而不是降低诗的门槛。 口语诗中有不良倾向。写口语诗在我国现呈波涛汹涌之势,其中有一些写得好的,但也有许多泥沙俱下、鱼目混珠的。有一种不良倾向尤其值得注意,就是把口语诗写得低俗化、下流化。试看这样的口语诗:“天上的白云真白啊/真的,很白很白/非常白/非常非常十分白/特别白特别白/贼白/简直白死了/啊——”(《对白云的赞歌》)更有开口就骂娘的诗:“操他娘,老子已经一无所有了/二十年前,老子丢了工作/十年前,爱妻做了野鸡/如今,这肮脏的贼婆娘……(《雪夜上梁山》)对于像这样的痴人梦呓和污言秽语,我们必须大喝一声:这不是诗!这是假口语诗之名,在玷污诗,玷污人们的心灵。 防止口语诗泛滥成灾。写口语诗现在很时尚,也很吃香,翻开一本诗歌刊物,往往触目皆是。口语诗还频频获奖,而有的获奖诗与前面所举的例子实相差无几。此种景象不免令人忧虑。诗的风格本应提倡多样化,口语诗只是诗体之一种,一时风行也可理解,但不能因此轻视或摈斥其他风格的诗。尤其是在口语诗带有明显不良倾向的症候时,更不能为其盲目鼓吹,推波助澜,以免在诗坛谬种流传,泛滥成灾。 我的这几点关于口语诗的看法,是否得当,愿请教于诸诗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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