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的一个夏天,我们部队于野外驻训归来,在军列上发生了一件倒霉的事。一名军官在上厕所时,他佩带的手枪竟然从蹲坑的孔洞滑了出去!丢失枪支弹药是不得了的事,经过协调,军列紧急停车,一帮官兵下车,沿铁道逆行寻找。走了好久,最后找到了,避免了一场安全事故。 另有一次,我听一位领导讲,有一年部队外训时,一把手枪失踪了,到处找都找不到。部队召集全体人员进行点验,还是没影儿。领导仔细分析了情况,锁定了几名有嫌疑的战士,加大力度给他们做思想工作,终于有一个兵“自首”——他因为特别稀罕手枪(士兵一般配步枪,手枪用得很少),便趁人不备偷了一把。刚到手,部队就展开追查,藏是不好藏了。慌乱之中,他在帐篷下面挖了一个坑,将手枪埋了进去。领导跟我说,幸亏他坦白了,要不然,一旦驻训结束、部队回撤,那把枪埋在了荒郊野外,怎么可能找得回来? 两次丢枪,最后都寻回来了,皆大欢喜。但我喜欢胡思乱想,改编结局:如果那把掉到列车外的枪没有找回来怎么办?如果那把被埋在帐篷之下的枪一直没被挖出来,又会怎么样? 每一个穿军装的人都明白,一把枪对于他自身来说意味着什么。枪是武器,在战场上它保护主人,也攻击敌人。它是你生命的一部分。所以在最初的构想里,我想写的是一个军人丢枪、寻枪的故事,类似于剖析物我依存关系的举例。 但渐渐的,我发现了它的局限性。枪是死的,枪要与人的互动,我要么得把枪人格化,要么,得把枪融入到人与人的关系之中。相比之下当然是后一种更容易表现。于是,在进一步的构想中,我将小说确定为两名军人之间的纠葛,他们因为一把手枪而有了恩怨,有了与预定计划截然不同的命运。到这一步已经相当具有实际操作性了,我可以顺利地写出来。但一直没有动笔,冥冥之中我总觉得它“不够”。它容易滑向一种通俗化的恩怨情仇,一种浅表性的故事叙述——从文学品质上说,那被我判定为“不够”。 这一拖又是很长时间。直到某天我想到一个问题:如果埋枪的人,多年以后抱着悔恨之心想把枪挖出来呢?眼前随即落下一幅画面——茫茫荒原上,一个人挥动着锄头,一锄一锄地掘着土,像移山的愚公,像筑巢的蚂蚁。我被这荒辽背景与微渺之人的对比震撼,因为在这个时候,人与物也好,人与人也好,那些关联都不再重要,人最后面对的,竟是渺如尘烟又顶天立地的一个自我! 至此我才明白,小说重点不应该是丢枪所致的各种曲折,而在于“寻找”。埋下的枪,是心结,是秘密,是沉重的过往;寻枪,实际上是一个寻找自我、获得救赎的过程。 我是如此醉心于画面中奇妙的象征:荒原,既是最原始的也是被毁坏的性灵之原(悄悄致敬艾略特);开掘土地的人,既在寻找过去(寻枪),又在建设未来(种树),凭着他一己之力。他不是“现代的基督”,只是经历过私欲、罪恶的碾压后,又艰难重塑的人类自我。 而彝族人的故事则在我的意料之外。原来的打算是,他只提供一种环境、氛围,作为荒原的延伸背景。好比人物到了土地庙,总得捎带着描写一下土地爷的像。完全没想到他不声不响的,像棵树一样生出了根须,摇曳出枝条,随随便便就画出了一个生命之圆。这个圆不是种树人的内涵或者外沿,它与后者有交集,有碰撞,还提供类比与旁证,但到底绝世独立。彝族人的沧桑、善良,他的俗世历练,他的伤痛与收获,都是荒原人格化的存在。 按我的理解,寻找是一种修行,过程的意义远远大于结果,但又不能没有一个结果。结果能如何呢?既然枪对主人公而言是盖棺定论、是成王败寇,那么他挖到最后一锄,找到了那把枪的残骸,是不是就算功德圆满?不,他遇到了一个理想主义的作者,这个作者决定,即便超越了现实的能量,也要予他更大的奖赏。 于是把枪还给他。 不是一把,是一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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