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则臣,1978年生于江苏东海,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现居北京。著有《耶路撒冷》《午夜之门》《夜火车》《跑步穿过中关村》《居延》《把大师挂在嘴上》《到世界去》等。2009年赴美国克瑞顿大学(Creighton University)做驻校作家。2010年参加美国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划(IWP)。曾获第四届春天文学奖、第六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最具潜力新人奖、第十二届庄重文文学奖、第十三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奖,被《南方人物周刊》评为“2015年度中国青年领袖”。《如果大雪封门》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长篇小说《耶路撒冷》被评为“《亚洲周刊》2014年度十大小说”第一名,获第五届老舍文学奖、首届腾讯书院文学奖。部分作品被翻译成德、英、日、韩、意、蒙、荷、俄、西等多种语言。 过去写中短篇的时候,总希望把短篇写长,不过一万字心里不踏实;跌至七八千字,那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写小说这块料。然后写了一部长篇,很长,四十余万字,写完后有个漫长的“不应期”,马上就接着写另一个长篇不可能,我写东西需要有个脚踏实地的准备阶段,但写短篇小说没有问题。在过去,我总是以长短交错的节奏展开自己的写作生活;在六年的《耶路撒冷》写作过程中,我也的确储存了众多短篇小说的素材,一边写长篇我一边想:结束这个长篇,我要一口气把这些短篇都写下来,好好过一把瘾。一个个都是瓜熟蒂落的样子,憋坏了。但是真完成了《耶路撒冷》,我发现预想中的短篇没一个如约而至。每当我提起笔或者打开电脑,就别扭,觉得将要写下第一句话的这个小说根本就不是计划中的那个短篇。那种错位感和陌生感让我拿起笔又放下,打开电脑又合上。我说不出那种怪异的感觉。我开始大规模地阅读短篇,读新的,重读旧的。我把读过后认为最喜欢的那些短篇放到一起,突然发现,它们一个共同的特征是比较短。四千到八千字。几乎没有一个超过一万字。原来我开始喜欢比较短的短篇了。 这是一个有别于过去的重大变化。短的短篇让我觉得无比美好。当一个小说用四千到八千字完成了它的艺术和思考的任务后,我像见到了久别重返的老朋友。短平快,很痛快;短篇之妙在其短。 这个发现让我吃惊。因为写了一个大长篇而明白了小短篇,有点意思。实话实说,《耶路撒冷》的写作让我终于明白了长篇是怎么一回事,那就是开阔、复杂、本色,以及莫言所谓的长篇小说的三大尊严:长度、密度、难度。在这个长篇里,我做足了加法,每一口井我都顽强地深度掘进,直到再也挖不下去为止。我在《耶路撒冷》里挖了一口口接近于我的极限的深井。那是一次漫长的、淋漓尽致的脑力加体力劳动。我觉得我把小说写开了,小说也把我写开了。大约正是那种饱满、彻底和尽兴,让我发现了在某种向度上与长篇小说相反的艺术,作为短篇小说的艺术。 谁都知道短篇小说区别于长篇小说,但有多少人明白,短篇小说几乎在各个指标上都迥异于长篇? 首先是故事。的确,首先正是在故事的形态上我对重新开始短篇写作感到了疑惑和困难。如果长篇小说必须讲述一个相对完整的故事,那么,我在短篇的写作中已经不愿再重新演练同一种讲故事的模式了。尽管短篇里的故事不需要那么长,细节也可以更精简,但一想到要像长篇里那样忠实地讲完一个故事,厌倦和重复之感油然而生,面对电脑和纸笔,我克服不掉“再来一遍”的虚无的恐惧。我不想把一个故事缩短了再讲一遍,虽然事实上它们当然不是同一个故事。我必须找到另外一种有别于长篇的方式讲一个短故事,完整和充分乃至圆满让我厌倦。短篇必须有短篇故事的讲法,包括开端、发展、高潮、结局,包括起承转合。我得从一个完整的故事的短篇思维惯性里摆脱出来。 不完整或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完整,肯定会在我习惯的八千字以上的篇幅中节约不少字。它应该在八千字以下,因为它的“残缺”。 可能对于别人,强行地把字数控制在八千字以下这做法极不科学,也相当不靠谱。但它对我应该比较合适,我的短篇的习惯性篇幅在八千到一万二之间,一写就到这个字数。所以我几乎可以肯定,只要我不那么忠贞地把故事从头至尾交待完毕,只要我寻找到一种重构这个故事的新方法,我完全可能把小说的篇幅控制在它的三分之二范围内。三分之二,这个篇幅足够,当我重新考量某个过去认为已然瓜熟蒂落的短篇小说时,三分之二简直像黄金分割点重新唤起了我审美和书写的欲望。它重新激动了我。 大约也正是因为在长篇《耶路撒冷》里写开了,我对语义和艺术的开合分寸有了更深入的理解。我是否可以这么说,在常规意义上,当我们面对小说这个文体时,完全无法做到的事情其实极少。只要你想到了,只要你想做,在你经历了充分的现代小说艺术的训练后,你基本上都能做到。那么,在一个短篇小说中,如果在节俭三分之一篇幅的铁一般的规则的驱动下,习以为常的、习焉不察的那些老习惯和老方法是否能被取代或焕发新的活力与光芒呢?理论上成立,事实上也成立。改变公交车路线般刻板的从A走到Z的思考和叙述方式,一切皆有可能。比如,过去你从A走到B走到C一直走到Z,现在是否可以尝试从F出发,先走到E,再走到Y,然后再到H再到Q,然后到A到Z呢?或者,是否可以从W开始,经过P、C、R、U到E再到A呢?一切取决于你掌控的艺术和发现的能力。 新的故事形态可以讲述同一个故事,更有可能的是,产生一个不同于“该故事”的新故事。这个新故事乃是无数的写作者梦寐以求的结果,它实现了“化腐朽为神奇”。 有局限才有创造,有限制才有激情。局限导致冒险,冒险带来无限可能。摆脱他人的写作惯性很难,摆脱自己的写作惯性更难。我经常会在想象中对一个循规蹈矩的短篇小说进行改良和改造,先删掉三分之一篇幅,然后寻找一种新的叙述的可能性。这种新的可能包括小说推进路线的调整,包括叙事情节的重新组合,包括小说意蕴产生别样的物理的和化学的反应。方寸之间,风云变幻,宛若袖里乾坤跌宕腾挪,想想都让人激动——它逼着你跟别人不一样,逼着你跟自己也不一样。一个风平浪静的八千至一万两千字的短篇小说压缩为四千到八千字时,眼看着它沸腾了。我希望写出沸腾的短篇小说,哪怕它表面平静,必要静水深流,暗潮涌动。我希望写出压强更大的短篇小说,在它受力面积缩减的同时,力量也在增大,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能让你感到针刺般的锋锐与疼痛。 当我决定将短篇写短之后,我似乎看到了一种新的短篇小说。 2014.8.1晚23:40,东海 【徐则臣短篇二题《狗叫了一天-日月山》刊载于2016年第1期《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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