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城市有关的题材,总是能格外引起共鸣。尤其是当你和作者同处于一座城市场域之时。日前,作为“北京阅读季”内容之一,作家宁肯的两本新书在北京宣武艺园做了一场活动。身为对谈主持的编辑与之有了一次对谈。虽然所谈甚丰,但毕竟时间有限,许多话题不及展开,更有一些话题,恰由这场谈话引发。于是,和作家宁肯商定,以我们各自的文章彼此呼应,再谈谈他的书,谈谈北京,也谈谈一座城市所能给予我们的记忆与联想。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采访与对话。(编者) 记忆考古与星际旅行 孙小宁 多年以小说家身份示人的宁肯,今年突然有两本非虚构作品问世。而且都和北京有关,今年,像是宁肯的北京年。 与个人成长记忆有关的那本,被他以《城与年》命名,这正好也是他微信、微博的名字,长久跟随于他,已经成为他写作的LOGO。但放到这本书,实在是好得不能再好——空间、时间都有,城、年两个字眼,还可以从“与”的两边,各自拓展出无限的空间。我对此书不陌生,是因为在成书之前,宁肯曾陆续发给我看,有的篇章,还在《北京晚报》的“人文”版上发过。版面有限,自然是节选,但如此过一遍,也就非常知道它和一般意义上的谈北京不同。也和我通常刊于版上的城市印记不同。 卡尔维诺笔下那些看不见的城市,依着马可波罗向忽必烈的讲述展开,讲到其中的多罗泰亚,有一句:这只是那个早上让我走进多罗泰亚的许多道路中的一条。言下之意,如果从另一个路径进入,呈现的体姿风貌会是另一个样子。而具体到北京城,记忆的书写也同样有诸多路径。而宁肯带着哲学思辨意味的小说家气质,赋予这座已经被文坛前辈写过无数次的城市,一些富于个人印记的精神脉络,但它同样是城市记忆的一部分,甚至可以说,是重要组成部分。宁肯的笔触,同样没有忽略琉璃厂、周家大院、荣宝斋、前青厂胡同、宣武艺园、北图、新华书店、中国美术馆这些符号式的北京地标,只不过,它全然没有要考证那些固有存在之来龙去脉的负累,记忆的长钩直驱而入,便探到了它的心儿里。而这小小的一隅,似乎永远停留着两只小鸟。奄奄一息的小鸟,完成了与四岁宁肯的对视,这也是一个孩子有记忆以来,与世界的第一次对视。并同时被赋予“我的”“别人的”这些概念。都是送给他鸟的成人的界定,却不知,对一个从未经历过生死的孩子来说,他是多么想把那只可能“活着”的小鸟归成“我的”,为此,他必须徒劳地在两只鸟之间不断替换,也同时替换着“我的”与“他的”这些概念。每当我合上书回想书中细节之时,这个情景总是第一个被我想起,在我仿佛完成一种体认:欢乐就是没有悲伤久长,当你开始做人生的回溯之时,大概永远是这样的场景被你留住,凝视鸟就像凝视世间,一切未知之事物。它背后的潜台词是:孤独、分别心、不可掌控与无助。 宁肯的所有作品——无论虚构还是非虚构——都有一个孤独而纯净的自我。有着个人的意志,敏感而警醒,一点点试探着世界的壁垒。语词同时也像另一个自我,碰壁时会反弹,呈现些许的怀疑与自我否定,但又不是就此妥协,稀里马虎。锐敏的感知继续前行,伴随着这微细的挫折感,走到某一处时,又升华为一种审视。哲学意味的审视,角度是一种现实之上的俯视,但高度早已确立,正好是少年爬到屋顶树枝间往下看的距离。宁肯的现实感,如果你能同他一起经历一些事情,会感觉他的感觉系统总有些超幻,但以它做具有精神向度的回忆,又非常有质感。也许正是这一点,更能唤起我这本不拥有相同记忆的读者的感知与想象。城在此,有了更广阔的延伸,既是宁肯的城,其他北京人的城,也是我的城、历史之城,以及想象之城。如果我们愿意,甚至可以由它想到卡尔维诺笔下那诸多看不见的城——因叙述而存在,或者说,因为被言说,它开始流逝。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老提到卡尔维诺,因为我同时也在读卡尔维诺笔下的城市。应该说,是宁肯的《北京:城与年》,唤起我阅读那本书的热情。最后发现,被触动的东西如此的相似,都包涵一种表象以外的坚实的核。 宁肯对那些和心灵成长有关、能唤醒人审美复苏,以及人性尊严的东西格外敏感,而这些也都通过他的记忆考古,附着在一些具体地标之上被打捞了出来。记忆考古,我如此的喜欢他对自己记忆的这种界定。而这种记忆考古,到底和文物考古有什么不同,难度又在何处?我相信,它的难度在于,不仅是把记忆深处的物件事情翻腾出来,它还必须对某些精神节点,有自己的鉴定与命名。由此,我也考证出,1973年与1977年前后,是他精神编年史上两个重要的年份。在头一个年份中,我看到了宣武艺园的撂跤大师,如何在禁锢的年代,显示出民间的活力,呈现着只有练就一身绝活的底层人才有的精神气度。而我同时也仿佛看到,一个少年面对那突然调整了格局的荣宝斋,如何敛声静气,生出对雅致的传统文化的敬畏。 而美术馆石破天惊的星星美展,北岛的诗《我不相信》,新华书店、北京图书馆里如饥似渴的阅读,又是第二个年份的重要精神化石,构建着宁肯生命的内在之城。而世间之物但凡被他收纳进那内在的疆域,他便成为绝对的主宰,可以调取它们的色调、氛围,还原人与人眼神交接之时的那道闪电。宁肯作为小说家所显示出的亦真亦幻的细节驾驭能力,特别能让人沉湎于他所营造的时空,看到时代进程中那些微妙的转变,以及永恒的变与不变。 无疑,宁肯记忆的南城是老城,老城天生就是用来怀旧的,尽管它也增长着自己的新,但再怎么新,都比不上中关村的新。所以将《城与年》与他的另一本新书《中关村笔记》并置,特别能感到宁肯笔之穿越。但若真正摊开这本书阅读,这穿越又并不显得突兀。因为他选择了冯康作为中关村的入口。写冯康的开篇,如时光般的旧,甚至时间节点早于《城与年》中的记忆前端:那是1960年的北京,当年的中关村还是一片农田。一群朝气蓬勃的学生兵,从远方的基地来中关村报到。他们纪律谨严,意气风发,但所有这些优秀,只是来烘托一个叫冯康的学者——他们必须服从于他。冯康是谁,成为《中关村笔记》中最大的悬念。其他人,无论他们从事哪个领域,无论是王选、柳传志,陌生一点的吴甘沙,都可以一言以蔽之:时代的潮头人物。你若表示不知道,只能显示你的OUT。但是,不知道冯康,却好像不算什么。但宁肯给了他一个很重的砝码,重量如同那一章的标题——《沉默的基石》。基石构建于地下,却和地上物构成正比关系。也就是说,上面越辉煌,越能反证基石的稳固。仅这一定调,就已将人的目光凝注在这块基石之上。 当然,之后的人物篇章,我还是想到了另一个词:星空。吴甘沙在香格里拉仰望星空,以做出要不要离开英特尔,投身于无人驾驶领域的创造;鲍捷描述黑科技之时,眼睛里闪烁着无垠的星空……高科技领域的硬知识,真得宁肯掰开了揉碎了再消化给我们听,但再怎么讲,放下书让我说出每个人的核心才能,我还是力不能及。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星空。他们在仰望星空,同时,他们也在自己领域做星际旅行。人,只要能领略一种精神高度就可以了。而宁肯的《中关村笔记》,就像一列从冯康站出发的高速列车,一路向上地前行,最后驶到了高原。沿途让我们看到王选、看到柳传志、吴甘沙……也因此看到中关村一路走过的历程。 车驶到车库咖啡创始人苏菂这一站,我能感到宁肯笔下开始松泛。松而有趣,这时又有了写南城人才有的游刃有余。写冯康、柳传志这些人,不可能是这股子松泛劲儿,但写苏菂却可以。因为苏菂是老北京,在他所创办的车库咖啡,他天天迎来送往着形形色色的客。我看这一章时直乐,宁肯也说,这一章他写得最尽兴。因此很想围绕着车库咖啡,写一个现代茶馆的故事。他说你看,苏菂难道不像中关村的王掌柜? 写到这个人物,宁肯的中关村,突然就有了与《北京:城与年》中的北京的一次呼应,但我更觉得像一种接力。如同用数学的方法研究汉字输出的王缉志,对父亲王力汉字研究的接力。一座城市,无论是新还是旧,老还是年轻,其实都会互相激发的。城市本身自有着它无形的互相作用力。 这一点,我在宁肯写王缉志那一章特别能感受到。宁肯曾经问王缉志,在汉字创发这件事上,他和父亲是不是有命运的连接点?诚实的王缉志说,他没有从这个方向上想过。但不想并不表示它不存在。对于一座城而言,这样秘密的精神链条也许处处存在,只不过需要人将它发现并命名,宁肯以他的方式完成了这个工作。他看起来穿越了新旧北京,但也许从另一个角度,是把它们连成了整体。 回溯:从大海到河流 ■宁肯 旧居前青厂周家大院。宁肯摄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古希腊人这样说,但在另一个维度我们也可以说,人可以一次同时踏进两条河,读孙小宁写的《记忆考古与星际旅行》,让我有后者的感觉。她的文章是一条河,我之《北京:城与年》是另一条河,我仿佛同时在两条河游泳。在不同的时空里却有着超视距的全息的感觉。孙小宁说:“宁肯的现实感,如果你能同他一起经历一些事情,会感觉他的感觉系统总有些超幻,但以它来做具精神向度的回忆,又非常有质感。也许正是这一点,更能唤起我这本不拥有相同记忆的读者的感知与想象。”的确,这是我的方式,但却是在孙小宁的文章里才清楚这种方式。本来这本书已经放下了,现在它又回到我身体里,带着另一条河,川流不息。 生命始于记忆 即使再次回忆,也仍有一些时间点有如河上的石头不可逾越,只能跳着它们回溯。其间的一块石头是2010年,这年我51岁,开始回首往事。那时刚刚有微博,我用微博的简短放松的方式,回溯生命的早期。我写道:生命并非始于诞生而是始于记忆,没有记忆的生命只能称作前生命,和在子宫里的无明差不多。那么我最早记忆开始于何时?早期记忆与前生命之间很难有一条截然分开的线,自然有个模糊的区间。这个区间有记忆,但沉积得很深很深,像人类的史前,想获得它们也要像考古一样慢慢发掘。而我觉得发掘的工具没有140字的微博更好的了,它就像小铲子、小刷子,非常便捷,毫无压力,在放松得近乎某种催眠的状态下,我一点点铲,一点点刷,真的就像在考古现场,几乎没有时间概念。就这样,最早的记忆慢慢展现出来,是对鸟。正像孙小宁所说:“四岁的宁肯与鸟对视,这也是一个孩子有记忆以来,第一次与世界的对视。”是的,我发掘出了我生命最早期的两只鸟,我把这两只鸟视作我记忆的起点。如果不考古发掘这两只鸟便不存在,或只存在于极深的岩石中,你根本无法一般地看到。 虽然是在微博上,但这可能是一种最严肃的写作行为,甚至比我以前任何的写作都庄严。这次是直面自己、生命、生命的起点。很多作家的写作起于成长:童年,青少年的经历。我不是这样。2010年,我的写作已有三十多年,三十多年的写作我一直在远离早年:童年,青少年,我的写作几乎与早年无关。为什么这么晚才开始回忆?又为什么选择在了这一年?先回答第二个问题。 2010年我写出了我的第四部长篇小说《天·藏》,很多人认为是我的巅峰之作,孙小宁看了说,你都写出了《天·藏》你还能写出什么,言外之我不可再超越这部作品了。很多人也是这看法,包括我自己。我曾在西藏旅居,登过几座高山,知道登上最高峰的感觉:那便是失去方向,没有山再登了。此外回头望望,我已走得太远,出来的时间太长了。我有一种突然想要回乡的感觉。换句话说,我觉得《天·藏》离我小时已太远,不仅年龄,写作也是这样,我还一直没有写自己!我累了,也“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遏止不住地开始回忆,想起小时我哥哥从山西插队回来唱的“黄歌”——“春季,流浪的人归来,黄花满地开……”想起“牛儿,还在山坡吃草,放牛的也不知道哪儿去了……”有时不由自主泪流满面。为什么我离家这么远?为什么流浪这么久?为什么三十多年我的写作我一直在远离早年,童年,青年? 直接的原因那是一个贫乏的年代,非正常的年代,人的概念缺席的年代,物质与精神双重一贫如洗几乎刀耕火种的时代。而自从改革开放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后,或者说知道了正常人的生活后,再不愿回忆那个年代。逃离,尽快远离,逃得越远越好,所以我的写作背景基本上都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与新世纪,我觉得只有这时候才具备了人的正常的一切,才能进行文学书写。我固执地认为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后,善也好,恶也好,理性也好,荒诞也好,迷惘也好,魔幻也好,都是人的范畴。人没有缺席,人始终是社会的中心——我觉得只有人是社会中心,文学书写才成为可能。很早以前直到2010年我都是这么固执又幼稚认为的,我一直就这样被“障”住。 但是写完《天·藏》“障”慢慢化了。当然,也有别的原因,比如年龄的原因,还有必然还要提到的是北京的胡同在新世纪快速消失,北京崭新到了超幻的程度,摩天大厦峰起,小区连成整体,环路一环扣一环,以致走在北京绝大多数地方我都觉得自己比北京老,北京哪是古城,而是年轻丽人,而她们的前身就是胡同。有的胡同名字还在,但“名是物非”,比如像我住过的前青厂,名字还有却塔楼林立,有的则连名字都消失了,很多新建小区像外国,就连名字都是国外的名字。 一个人比他所从小居住在的城市老——是什么感觉?是非常奇怪的感觉,是你总像离地三尺走的感觉,你踏住的不是土地道路而是你自己的过去。我凝视着高楼大厦就像凝视着离地三尺的自己,而一个总是离地三尺的自己还是自己吗? 相对于无,乌有,我开始怀念那个“史前”般的贫乏的年代,我突然感到和过去的某种和解,开始重新发现自己,发现过去。过去——无论如何是一种存在,有街道,有胡同,有院子。如果说老北京是爷爷,新北京是子孙,那么我是谁?我感到一种责任。 微博上的记忆考古 我沉下心来,一条条地写,发掘,直到2011年8月,用了将近一年时间发掘出了近千个早期记忆碎片。真的是碎片——有待加工,复原。微博的记忆考古有这样一个好处,就是有人跟你互动,帮你补充。 举个例子: 2011-7-2 11:23 1969年小学生被训练卧倒,对空射击,防原子弹,全市挖防空洞,到乡下拉黄土,脱坯,每家每户有定额要交多少多少砖坯,街道、院子到处码的都是黄的晒干和没晒干的砖坯。每家每户玻璃要贴米字纸条,防炸弹震碎,就像延安窑洞一样。二十年国庆在即,中学生穿上义和团红灯罩的灯笼裤练队,吼叫,唱红歌。 周新京:我给你添点儿,那年整个长安街从东往西,全是跳着舞行进的人,都是各单位宣传队的,动作一致,事先练好的。歌词的前两句是:长江滚滚向东流,葵花朵朵向太阳。 诗人蓝蓝:我们小学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记得还有试验田,要去种玉米,学校还养着羊和兔子。 大马哈鱼生于河流,长于大海,成熟后会从大海奋力溯游,回到早年的江河,孕育新的生命。它们成群结队渡过鄂霍次克海,绕过库页岛,溯黑龙江而上,日夜兼程,不辞劳苦,长途跋涉,每昼夜前行30至35公里。我像不像大马哈鱼呢?我在大海待得太久了,离河流也太远了,我愿把这一回到早年的写作行为称作大马哈鱼“从大海到河流”。我是迟到的大马哈鱼,但仍是大马哈鱼。我回游着,在早年成长的河流写下上述文字,奇妙的是在互联网时代有人和你伴游,他们是大马哈或不是,都无关紧要。 而且,也一如考古发掘分两步,发掘与整理。我也一样,那些记忆的碎片带着泥土暂时放在了微博里,由IT封存。2012年,我开始了第五部与早期生活无关的长篇小说《三个三重奏》的写作,又回到大海。两年后再次从大海溯游而上,长途跋涉,找到以前的尘封的微博碎片,开始慢慢修复,整理,拼接,复原,感觉不仅是在修复史前的自己,也在修复一个史前时代。 没有一片叶子是相同的 孙小宁的文章说:“宁肯对那些和心灵成长有关、能唤醒人审美复苏以及人性尊严的东西格外敏感,一些东西只要被他收纳进那内在的疆域,他便成为绝对的主宰,可以调取它们的色调、氛围,还原人与人眼神交接之时的那道闪电。让人特别能沉湎于他所营造的时空,看到时代进程中那些微妙的转变。永恒的变与不变。”“审美复苏”这个词非常关键,对我而言就像伦勃朗昏暗的画面上出现了一道光,一下使普通的事物有了神性。正是在这次回溯或修复中,我认识到过去的执念与“障住”,是怎样幼稚,惊奇于这么多年怎么会一叶障目?事实上没有贫乏的年代只有贫乏的个人,“贫乏”可以审美,“人的概念的缺席”可以审美,“疯狂”、“荒诞”、“非常态”皆可审美。审美审什么?审视在巨大符号化下的生命,看起来生命在同样的时代有着整体的相似性,实际生命深处仍有差异。 文学就是要在整体趋同的情况下寻找个体的差异,这是文学价值所在。我们经常说每一片叶子都是不同的,但是要找到不相同并不容易,因为实际很多人写的时候总是不由自主地陷入相同,看起来特别符号化。我觉得写本书最大的收获就是通过记忆考古、发掘、复原,探到了生命的最深处,由此在那个高度符号化年代勘探出了生命的差异,当真呈现“每一片叶子都是不同的”。而且正因为在巨大的相似中找到了差异,反而更好地呈现了那个特殊年代的特殊性。我不满足于仅仅是用那些符号讲一些故事,就像讲探照灯、挖防空洞、游行、填表、插队、忆苦思甜,诸如此类这些符号,我希望在这些公共符号下写出不同的东西,写出每一片看起来相同叶子的差异。差异是绝对存在的,看你怎样发掘,考古,深入至生命最深处,甚至无意识领域。越到下面差异越明显,时代也就越深刻。 向前,向后,北京的两个时间 大学,中科院所,IT,高科技企业,风投,黑科技,AR,AI,共享,这就是中关村,一个迥异于北京的中关村。有时我都怀疑这是北京吗?这难道不是世界?中关村的世界化——世界三大科技创新中心之一,已远远不是北京所能涵盖的,但又深刻地体现着北京。中关村呈现出一种悖论,越不像北京越体现着北京。不能设想北京如果没有中关村是一个什么样的城市?和其他城市有多少区别?某种意义中关村是北京的翅膀,带着北京这个庞大厚重的城市轻盈地飞起来。如果以现实为零公里,北京有两种飞速的时间,一个向后,一个向前,一个是记忆,一个是前瞻,向着星际。 两者相互映衬,必然也使我做着两种工作:一个是记忆考古——回望是人类的基本冲动之一,一如前瞻是另一基本冲动;一个是穿越中关村,在另一个维度体验同样高速的北京,于是有了《中关村笔记》。两者构成了超幻,只有记忆不是北京,只有中关村也不是北京,北京必是两者的结合。 孙小宁说“宁肯看起来穿越了新旧北京,但也许从另一个角度,他把它们连成了整体……卡尔维诺笔下那诸多看不见的城——因叙述而存在。”希望如此,这是我的天职。 宣武艺园忆撂跤 ■宁肯VS孙小宁 宁肯(以下简称宁):我是南城人。刚才一到这儿来,真的感觉到了一个既熟悉又非常陌生的地方。刚才说了这个地方原来叫宣武公园,在北京的50年代、60年代、70年代,这个地方是非常有名的休闲地——那个年代没有“休闲”这个词,咱们老北京话叫遛弯儿。我住的地方不知大家清楚不清楚:琉璃厂,西琉璃厂。我是住在琉璃厂往西延伸的一条胡同。这地方叫前青厂,可能老先生会知道。从前青厂胡同出来以后,就是宣武门大街,离这儿非常近了,我们当年从宣武门过来的时候,走另外一条街道,不走宣武门大街,往长椿街,那儿还有一条胡同,我忘了,直接串到槐柏树。我小时候经常来这儿。 孙小宁(以下简称孙):我还以为你会说谈恋爱在这儿呢。 宁:恋爱就太早了,是1973年左右。那时我大概也就十四五岁。那时虽然是“文革”期间,但到了林彪事件之后其实就有点开放了,特别是基辛格、尼克松访问中国以后,我们的传统文化实际上在民间又开始恢复,比如说像摔跤。在我小时候,我们胡同那儿有一块空地儿,我一个表哥带着大家在那儿练摔跤,而且后来还穿上了那个褡裢,一开始是叫抹泥鳅,就是光膀子摔。后来我表哥访到了一个高人,开始学艺,我们都不知道他在哪儿学艺,结果他学艺回来以后,我们就开始正式穿上褡裢,正经地开始摔跤。慢慢知道我的表哥拜的师傅是北京非常有名的人。 孙:你文中写到的王殿青? 宁:对,他的师傅叫李三战,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在天桥一代都非常的有名。他是有传承的,我的表哥就拜他为师了,然后我们摔到一定程度之后,表哥就带着我们这帮小喽啰,来到了这里。要说的是,宣武公园其实是最早恢复的摔跤场,大概1971年以后就恢复了,当时大家是骑着自行车一大帮子来的。这个我在书里都写到了。 孙:这篇文章因为写的是老北京的记忆,我又是《北京晚报》人文版的编辑,所以我选过这一篇,当时题目叫《70年代北京的撂跤》。为什么选这个呢,一方面老北京的事情,读者一说起来都知道。另外我觉得小说家非常了不起,他可以把这个看来众所熟知的东西写出陌生感,包括他自己参与摔跤时的心理,和王殿青师傅搭上手时的触感,让我能感到一种大师的气象。就是他让我觉得,其实民间是有高人的,而且这种高人不是通过读书,或者是学堂教育,而是通过身体的修为,达到了一种跟知识人同样在高点上的对接。这篇文章还有许多延伸出的东西,值得大家想一想。包括民间文化与精英文化的关系之类。总之,在这里你是把它们打通了。 宁:像民间,哪怕是蹬三轮的,一个人哪怕他再普通,干的是蹬三轮这样的活儿,或者做装卸工,但是他身上如果有绝活,这个人就非常了不起。你就看他的眼神,哪怕就是在太阳底下蹬三轮,他的眼神也不一样,这和文化一下就通了,咱老北京讲叫精气神,这是和所有的文化都相通的。 我记得他第一次教我摔跤的时候,我跟他一搭上架子,就觉得他身上全是硬的,跟铁一样。那会儿天热就穿着大裤衩子,那张脸的颜色和身上的颜色完全是一样的,全是倍黑倍黑的,他平常蹬三轮的时候也不穿上衣,手臂往上一搭,就感觉有一股电流传过来。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力量,一种非常深刻的东西。他教你一招一式,他就像一条金箍棒,而你就像一条鱼一样,就这种感觉,所以我觉得他给我的影响非常大。 孙:过了这么多年,其实我读你的文字,有时候也能读到这种东西。 宁:这肯定是相通的,你写作的时候,肯定会感到有无形的力量在罩着你,虽然无法明确说出来,但是字里行间会追逐它,呼应它。(本文节自宣武艺园活动现场对话) 黑白摄影选自《北京:城与年》 陈惜惜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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